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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皇家乔治旅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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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安然抵达伦敦梅菲尔,皇家乔治旅馆的领班照例走上前来,打开门。他做得格外认真,因为马车上有泰尔森银行的徽章,里面坐的想必是个人物。
罗瑞先生拍打着满身灰尘从车里钻出来。
“明天有没有去鹿特丹的船?”
“有的,先生。只要天气不变,顺风,就有船。趁着下午两点多的潮水开船最好,先生。要床位吗,先生?”
“我要到天黑了才睡。先给我开一个房间,再找个理发师来。”
“还得要份早餐吧,先生?是的,先生。请这边走,先生。打开3号门!把先生的行李送进3号房间,再送点热水来。给先生把靴子脱掉!炉子里面烧的是上等煤,先生。叫理发师到3号房间来。喂,快把3号房间收拾好!”
3号房间总是为泰尔森银行的使者留着,而坐马车来的这些使者总是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皇家乔治旅馆的人对这个房间特别感兴趣,因为所有的客人进去的时候都一模一样,出来的时候却又千差万别。因此,当一位60来岁的绅士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棕色衣服去用早餐的时候——他的衣服虽旧,却非常整洁,袖口又大又是方,衣袋上搭着宽宽的盖布——一个侍者、两个脚夫、几个女佣和老板娘,统统不约而同地在3号房间通向餐厅的过道上转悠着打量这边。
罗瑞先生穿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两手自然放在膝盖上,背心里的怀表发出悦耳的滴答声,像是在念经,似乎要用自己的庄重和长寿,与壁炉火的轻佻和短命比试高低。脚上穿着一双质地很好的棕色长袜,既光滑又服帖。衬衣没有袜子那么精致,却也白得像打在沙滩上的浪花,或者远处阳光照耀下的点点白帆。
在那张惯于不动声色的、安详的脸上,褐色短发下面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使得他满面生辉。过去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吃过大苦头,才具备了泰尔森银行职员那种有涵养的稳重态度。他神色健康,脸上虽有皱纹,却看不出忧伤的痕迹。也许是因为他们这些泰尔森银行信得过的单身职员,操持的主要是别人的事情,而别人的事情,大抵跟买来的廉价旧衣服一样,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犯不着过于认真。
罗瑞先生像让别人画像一样端坐着,迷迷糊糊睡着了。早餐到达时他才惊醒过来,一面把椅子往桌边挪了挪,一面对侍者说:“请你们给一位年轻小姐留个房间,她今天随时会来。如果有任何人打听迈克•罗瑞,或者从泰尔森银行来的人,你就来找我。”
“好的,先生。是伦敦的泰尔森银行吗?”
“对。”
“我记住了,先生。我们经常有幸接待贵行来的先生们,他们常常在伦敦、巴黎还有其他什么大城市来来往往。泰尔森银行出差的人真多。”
“是呀。我们不但在英国做生意,在外国的营业也一样兴隆呢。”
“哦。我想您不常亲自出门吧,先生?”
“这几年不大跑了。自从我们——自从我上次离开荷兰以来,整整十五年了。”
“真的?那时我还上这儿来呢,先生。我们现在这批人那个时候都不在这里。那时侯乔治旅馆不是现在这个老板,先生。”
“说的不错。”
“我敢说,像泰尔森这么大一家银行,早在10年,甚至50年前就兴旺发达了吧?”
“还得加上3倍,说150年也不过分。”
“真的?”侍者大张着嘴巴,圆睁双眼倒退了几步,把餐巾从右臂换到左臂,安适地仔细打量着这位正在吃喝的客人。他的样子仿佛站在了望台的哨兵。当然啦,自古以来,侍者莫不如此。
对于面对壁炉沉思的人来说,饭后一瓶红葡萄酒是很惬意的。虽然有一个美中不足之处——什么也不想干了。罗瑞先生闲坐了好半天,斟出最后一杯酒,露出一个老头子喝完一瓶酒时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气。
就在此刻,门外狭窄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车声,隆隆地进了旅馆的院子。
于是罗瑞先生放下没有沾唇的酒杯:“小姐来了。”
紧接着,侍者进来禀报,伦敦的阿曼塔•尤斯顿小姐已经到了,要见泰尔森银行的先生。尤斯顿小姐在路上已经用过点心,现在什么也不想吃。要是罗瑞先生乐意而且方便的话,她很想马上就见见泰尔森银行的先生。
泰尔森银行的罗瑞先生只好饮干那杯酒,然后跟着走进尤斯顿小姐的房间。这个房间又大又暗,装饰着黑色的马鬃编织品,办丧事似的,摆放着漆黑笨重的桌子。这些桌子不知道油漆过多少遍,每一块桌面板都隐约映出房间中央那张桌子上的两枝长蜡烛的光影,似乎这些烛光深埋在黑桃花心木里,不挖出来是不会大放光明的。
房间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罗瑞先生沿着破旧的土耳其地毯摸索着往前走,以为尤斯顿小姐在隔壁屋子。直到绕过那些长长的蜡烛,才看见有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小姐,站在蜡烛台和壁炉之间的一张桌子旁边。她披着旅行风衣,手里还拎着旅行帽的缎带。
阿曼塔•尤斯顿天生轻盈苗条,仪态万芳,一头浓密的乌木长发,用宝石别针夹住,打着许多卷儿。一双带着询问神色的黑曜石眼睛,仔细审视着罗瑞先生,流露出一种谨慎的作风。她的脸蛋小巧秀媚,手上戴着精致的绣花褶边手套。实际上,她的身材略现颀长过分了些,可是她在打扮上有一种非凡的才能,把一切缺点都掩饰过去了。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茶花女。
困惑、怀疑、惊讶,同时又显现出小心翼翼的戒备样子——她的脸上有四种表情,并且全部糅合在一起。罗瑞先生恭恭敬敬地对尤斯顿小姐鞠了一躬。
“请坐,……罗瑞先生。”尤斯顿小姐的声音低缓悦耳,略带一点外国风味——自然,这一切是巴黎式的。
“吻你的手,尤斯顿小姐。”
罗瑞先生按照老式礼节应答,又郑重其事地一鞠躬,然后才肯坐下。
“先生,昨天我收到贵银行的一封信。费恩先生告诉我一些消息——或者说是一些发现……”
“用哪个词语无关紧要,小姐,怎么说都可以。”
“……是关于我那可怜的父亲留下一桩婚约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我的未婚夫。我已经……已经是阿曼塔•尤斯顿很久了……”
罗瑞先生有些局促不安,他如坐针毡的望了望那些长长的蜡烛。
“……费恩先生把信寄给我,要我寻找一位泰尔森银行的先生好好谈谈。他是专门为了这件事情回来伦敦的。”
“就是我,小姐。”
“我猜到了,先生。”阿曼塔向罗瑞先生提着裙子一鞠躬,以示对他年龄和阅历的尊重。他也还礼向她鞠了一躬。“先生,我拜托李维爵爷差人向贵银行回话,既然知情的费恩先生这么好心告诉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赴约?不过鉴于我已经是爵爷的人了,身边又没有什么可靠的女性朋友,所以才希望泰尔森银行安排一位可靠的绅士讲解。可是他们告诉我,先生你正从外地赶回伦敦。然后我的爵爷发了善心,安排你在这里等我。”
“承蒙李维大人信任,不胜荣幸之至。我很乐意为你效劳,尤斯顿小姐。”罗瑞先生说道。
“我非常感激你,罗瑞先生,衷心感激。费恩先生在信上说,先生会把这件事的详细情况告诉我,还嘱咐我一定要有思想准备。因为似乎情况是很出人意表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就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当然,”罗瑞先生说,“我……”他沉默了一会儿,理了理鬓边粗硬的棕色短发,接着说,“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罗瑞先生并没有马上开始讲,犹豫间,看见了阿曼塔小心审慎的目光,那雪花石膏般的前额带着她特有的表情紧绷着——不但有些特别,而且很美,相当富于个性——这当然是建立在和巴黎贵夫人的共性之上的微妙变化。
阿曼塔举起手来,似乎不由自主想要捉住一个某个一晃而过的影子。
“你完全不认识我吧——罗瑞先生?”
“难道不是吗?”罗瑞先生向前摊开双手,笑了一笑。
阿曼塔若有所思的坐到身边的椅子上,眉宇间和那极其小巧雅致的鼻子上方的神色越来越沉重了。
罗瑞先生看着阿曼塔陷入沉思,等她再抬起头来时,他继续说:“你受到的教育,泰半是巴黎式的——当然我是说高等教育。小姐,我以为最好还是当作法国姑娘比较妥当。然而……我是英国人,你知道,最传统也最古板的英国人——仍然将你称为尤斯顿小姐,这样可以吗?”
“你请便,先生。”
“尤斯顿小姐,我是个是生意人,做的不过是单纯交易。你就把我当成一架会说话的机器好了。——说实话,我真的就是泰尔森银行的一个零件而已。小姐,如果你许可,我就开始讲述我的银行一位客户的故事。”
“故事!”阿曼塔有些惊诧。
罗瑞先生似乎是故意听错阿曼塔重复的单词,急急忙忙接着往下说:“是的,是客户,泰尔森银行把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所有人,都统称为客户。他是一个荷兰的绅士,研究古希腊和罗马的历史,很有学问——本身是个贵族。”
“是贵族吗?”
“当然,货真价实的贵族,小姐。就和你的父亲罗思文大人一样,是个勋爵。而且,跟你的父亲一样,他在英国也享有盛名,尤其是在伦敦,他还有很多朋友——不少是大人物。我有幸在荷兰的鹿特丹认识了他。我们的关系纯属生意往来,不过往来得很密切。当时我已经在荷兰分行工作……工作二十年了。”
“当时……请问是什么时候,先生?”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他先是和巴黎的一位社交名嫒恋爱,很遗憾这次婚姻以失败告终,并且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接着,他娶了一位……英国妻子。我是他的财产委托人。他的事务,就像许多荷兰绅士和荷兰家庭的事务一样,全部委托泰尔森银行办理。真到现在,我还一直经办着好几十家客户的业务。这些纯粹就是生意上的交往,小姐,没有特殊的利害关系,谈不上友谊,更无所谓感情。我只管办了一件又一件,打发了这位客户又去打发那位客户,没有感情——不过是尽我的职责罢了。对不起,让我们言归正传……”
“你说的是我父亲的事,先生,我想起来了。”阿曼塔古怪的皱着眉头,凝神望向罗瑞先生。“我还没出生,父亲大人就过世,八年之后,母亲大人也一样。是你把我和母亲大人带回伦敦的。对,就是你。”
罗瑞先生握住那真诚地向他伸过来的纤细白嫩的小手,郑重地将它举到自己唇边,然后把阿曼塔领回她的座位。他左手扶着她的椅背,右手一会儿摸摸自己的下巴,一会儿理理鬓边的头发,俯下身子看着她仰起的脸蛋。“尤斯顿小姐,那的确是我。刚才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感情。我和别人只有纯粹的劳务交易。你看,多年来我始终没有打听你的消息。从那以后,我就和你以及你的母亲失去了联系。雇佣关系终止,而我立刻淹没在其他业务里,从来没想过还会见到你。感情!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顾及感情。小姐,我的一生都耗费在开动一部巨大的赚钱机器上了。”
罗瑞先生对他所从事的工作做了这么一番古怪的描述,然后用手理了理他那褐色的短发——其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那些头发本来就很服帖——恢复了常态。
“小姐,我刚才说的,正如你注意到的那样,确实是你那令人叹惋的父亲的故事。下面的故事就不同了。假如你的父亲临时前要求他的好朋友,也就是你的未婚夫的父亲……别害怕!你怎么吓了一跳!”
阿曼塔当真吓着了,双手紧紧抓住罗瑞先生的手腕。
“请你,”罗瑞先生用安慰的口气说,从椅背上抽回左手,放在那抓住他求助的颤抖的手指上面。“请你不要激动,这不过是一件日常生意罢了。我刚才说到——”
阿曼塔的模样使罗瑞先生感到隐隐不安,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肯继续说话。
“刚才我说到,假如罗思文大人想要给自己的女儿最后一点生活保障;假如他在英国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这个朋友,就我当年的认知,即使海峡对面最嘴碎的报刊也不敢随便议论;假如他临死前终于寄信出去;假如他写的信被人调换了;假如别人虽然难以拿出具体证据,却不难猜出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假如那个朋友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根本没有收到请求,他写的信注定石沉大海——那么,你的未婚夫就跟这位不幸的罗思文大人、这位荷兰勋爵所指定的人选一样。”
“求你再告诉我多一些,先生。”
“好的,我这就讲——你受得了吗,小姐?”
“我什么都能忍受,先生。”
“小姐,你相当有毅力,这很好。这是一桩生意,把它看成一桩生意吧!——那种你不得不做的生意 。——这位罗思文勋爵的妻子,虽然说一贯胆识过人,勇气可嘉,但是当初在门当户对的问题上还是遭了大罪——”
“她有一个女儿吧,先生?”
“是有一个女儿。这是——这不过是一桩买卖,不必伤心。小姐,要是那位勋爵夫人在嫁给逐渐没落的罗思文勋爵之后,尝尽了门户之见的痛苦,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再吃她曾经受过的苦头,于是便想方设法换掉了她丈夫的那封信——别、别跪下!上帝保佑,你干么忽然跪下来?”
“我要知道真相。哦,亲爱的、好心的、仁慈的先生,把真相告诉我吧!”
“这是——这完全是一桩生意啊。你弄得我心乱如麻,心乱了,还怎么做生意呢?我们还是先冷静冷静吧!你说一说,七乘以八便士是多少,或者五十几尼是多少先令,这样的话,我才敢对你讲真话啊!”罗瑞先生把阿曼塔轻轻地扶了起来,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要求,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到那一双紧紧抓住他的纤细手腕不再颤抖,他才勉强放心。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拿出勇气来!来做我们的生意吧。后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都非常紧要。尤斯顿小姐,你的母亲是这样安排你的前程的。她去世的时候,你才不过六岁,她盼你健康成长,美丽,幸福,不让你的生活被乌云笼罩,不让你为了丈夫的门第担惊受怕,不让你悬着一颗心去猜测夫婿是忧伤无奈周旋于他那些亲戚之中呢,还是干脆在哪里养着一个美艳的情妇。她要你过平凡但是舒适的生活——唯一可惜的是,她所托非人。”
罗瑞先生说话的时候,爱怜地俯视着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仿佛它已经变得斑白了。“要知道,你的父亲罗思文勋爵,才华远远多于产业,他所有的一切遗产全都留给你和你母亲了。在金钱和其他财产方面,很遗憾没有新的发现,不过……”
罗瑞先生觉得手腕被抓紧了,于是暂停讲述。阿曼塔眉宇间有一种特别的表情,现在已经凝聚成一种深沉的痛苦和恐惧。“那纸婚书——还存在,还有那个未婚夫,已经找到了。”
阿曼塔的全身一阵战栗,传到了罗瑞先生的身上。她以一种很轻微、很清晰、很敬畏的声音喃喃地说:“我该不是去见他吧!那一定是别的什么男人——只不是他!”
罗瑞先生静静的抚摸着抓住他胳膊的那双手。“好啦!好啦!你看,你看,现在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我们尊敬的爵爷已经吩咐下来,如果你愿意,就让我带你去见他。我们平平安安坐十五分钟马车,很快就到大人身边了。”
阿曼塔又用同样的声调悄悄说:“我一直都在设法,千方百计的去看他,不惜向大人们撒谎。可是他从来就不曾理会过我,更别提是将我放在心上了。”
“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小姐。”罗瑞先生说着加重了语气。“见到爵爷的时候,万万不可失态。爵爷在少年时代,曾经有过一个表示亲昵的名字,但是现在已经被人遗忘,隐匿起来了。打听他过去的一切,都是有害无益的。任何刨根问底或是歇斯底里的行为举止都是被禁止的。就算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雇员,即便爵爷承认泰尔森银行对他意义匪浅,也要对婚约的履行一事避而不谈——最好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提及。我身边没有片纸只字涉及此事,这是一项人们常说的‘秘密服务’。这次会晤的一切事宜,都将听从爵爷的指挥。怎么啦?你走神了,尤斯顿小姐!”
阿曼塔一动也不动,静静的坐着,没有靠在椅背上,但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双眼大睁,定定的看着罗瑞先生。这种表情凝固在眉宇之间,仿佛是雕刻或烙印出来的一样。她把他的胳膊抓得死紧,他不敢骤然抽身,怕伤着她,只得大声呼救。
饭店的领班跑了进来,几个侍者跟在后面。“怎么,瞧你们这帮废物!”他冲着那几个可怜的男人咆哮,“愣在这里做什么?客人难道是给你们随便看来看去的吗!还不快去拿东西?不赶快把嗅盐、冷水和醋拿来,我就要给你们颜色看!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