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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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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缓期。
有期限倒比没有期限更让人难耐。泽菲兰说的谈一谈,是正式的会话,绝没有什么插科打诨糊弄过关的余地。三年时间内,他们有过两次“谈一谈”:一次是泽菲兰询问他是否愿意搬来与他同住,另一次是对方认为两个人应该努力更加融入彼此的生活。
“你还是没有完全地接纳这段关系吧。”
第二次“谈一谈”,泽菲兰如此对他说过。年轻幕僚的态度丝毫没有急躁,语气却笃定。沙里贝尔默然。事实确实如此。搬进去时对方曾多次表示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装饰这间公寓,可一年过去,除了卫生间的洗漱用品与鞋帽衣柜中增添的私人物件,这里没有太多沙里贝尔的痕迹。
他不是不愿意用那些地下艺术来让这个样板间变得更沙里贝尔,而是在想:一旦对方需要他搬走时,身负一大堆很沙里贝尔的东西,从泽菲兰的地方出来,怎么看都太可悲、太明显地诉说被抛弃的事实了。
如果是极少的行李,起码他还可以故作潇洒地离开。就像今天这样,就像现在这样。
然而,那份潇洒实际上更接近于丢盔弃甲。
心理上认识到了爱已无望,即使再怎么伪装事实,也是毫无用处。面对第三次的“谈一谈”,他除了“好的”,还能回复什么呢。
突然之间,他除了等待破局的来临,竟无事可做。
酒还有很多,但不用再喝了;工作今天没有安排;狐朋狗友自从与泽菲兰同居后就再没联络,现在唯一一个小朋友阿代尔斐尔也忙得昏天黑地。
习惯起来吧。这就是遇见他之前的生活。这就是没有他之后的生活。
五天后,泽菲兰的高级公寓里,沙里贝尔站在拉开的衣橱前,对着自己的衣服出神。
他并非没在思维的一隅悄悄想过,或者说,奢望过整件事是个巨大的乌龙。然而具体到沙里贝尔和泽菲兰身上,他能够得出的结论,只有无限趋近于刚参与工作时台前的演员,和躲在布景中以为无人发现的自己那一种情况。这场戏剧,他参与其中,却是个局外人。一个着装现代的化妆师,在华美精致的古典装束中,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违和。
衣服被一件件从衣挂上拆下来,叠好,放进行李包里。
做这件事时,他突然有很多话、很多问题想要问泽菲兰。要怎么才算完全接纳这段关系?他从没有过爱一个人的经验,分寸和度,谁能来告诉他怎样掌握?今日的结果,是当初他“没有完全接纳”导致的吗?归根结底,错的还是自己?
“爱”这件事,我不明白。
化妆师把半张脸埋在自己掌心,觉得胸中憋闷,喉咙也干涩肿胀。或许该应景地掉一两滴眼泪,可现场只有他一个人,即使悲恸也无人观赏。
他把衣服丢在一边,准备先去洗一下脸。出来后发现手机上收到一件消息,是他的同僚询问他本月底的周日是否有空去为一位舞台演员化结婚妆。
同僚提到的名字他很熟悉,是刚换到另一个剧院不久的女性演员,与那个剧院的钢琴师订了婚。消息只在舞台圈子内散播,舞台演员的知名度又不似电影明星,两位新人更是无意铺张,选择租用市民活动中心来举办仪式,倒是与一般民众眼中的演员作风大相径庭的举动。
沙里贝尔应承下来。想来到场的圈中人不会少,是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而且本月底,估计回归了独身生活的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安排。
他突然涌起一股自嘲的情绪,觉得自己失恋也失得毫不专心。本来情绪酝酿得正好,却叫现实截胡,立刻抛开手头的思虑开始计较起所得。无怪很多人用工作来抚平情伤,确实有一定道理:当失去什么时,只有工作能让人感觉到自己将要得到别的什么。
工作是确实的、恒定的,所劳等同于所获,不会存在背叛。
“爱”就不是这样。
或者说,真的不是这样吗?
我对他的付出,与他回报给我的感情比起来,是不是并不对等。
沙里贝尔站在客厅的落地门前,俯瞰下面霓虹闪烁的风景。云端的公寓,视野极佳,能让他将这个嘈杂拥挤的大都会一览无余。这座城市中,肯定有很多的人正在相爱,很多的人正在失去爱。他们相爱时是如何相处,分别时又是如何面对彼此的?如果沙里贝尔早一点对这件事好奇,对这件事有认知,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拉开落地门,无视冰冷的秋风,趴在开放式阳台的栏杆上。
舞台上恒久的主题之一,就是“爱”。他天天处在歌唱“爱”的环境中,却一无所觉。仔细想来,是未曾对其中的唱词产生过共鸣。而今,在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中,他恍然忆起《吉屋出租》中莫琳和乔安妮分手前的对唱:
“接受真正的我吧,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如果你还在乎,就该接受本来的我,不然便请你离开。”
沙里贝尔苦笑了。莫琳和乔安妮,魅力四射的双性恋艺术家与常青藤名校毕业的严谨律师,由爱牵扯到一起,再由无法融入对方固有的习惯而分别。舞台上的案例与自己和泽菲兰如此相似,之后是怎样的发展来着?
是了,乔安妮仍旧爱着莫琳,甚至愿意以死来换她的一分真心。她与莫琳在交往时所感受到的恐惧与担忧,沙里贝尔不能共鸣更多。美丽的、人见人爱的莫琳,她与任何人的接触都叫乔安妮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她认为如果莫琳真的爱自己,便不该如此招蜂引蝶。可莫琳却说,自己天生丽质,合该招人喜欢,别人的爱慕与自己是否爱乔安妮又有何关联。
何况他人对自己的喜爱再多,乔安妮却是她唯一选中的人。她唱:
“想想吧,夜幕来临时,是谁躺在你身边。”
这份论据却无法说服乔安妮,也无法说服现在的自己。夜幕来临时,他的身边躺过很多人,但他们对他来说,远远及不上泽菲兰的万分之一。
沙里贝尔又走回卧室,继续未竟的整理事业。床头柜上有几枚贝壳扣子,泽菲兰捡起来放上去的。他的那枚被他收在钱包里,没有归位的意思。
如果泽菲兰把这些扣子补回去,却独独缺失了一枚,也算让他铭记自己的一个办法吧。但如果对方选择将自己连同自己所赠的东西一并扔进垃圾桶,这个小小的抗争立刻毫无意义。
衣服收拾好后,沙里贝尔把行李包放回衣柜,转身走进厨房。
厨具大部分是他置办的,却没有带走的必要。他不觉得自己会为另外的谁,甚至自己再把时间扔在烹饪上。
那么,也没什么其他需要带走的了。
沙里贝尔仔仔细细地在一室一厅的公寓内逡巡,确定这里的一切只标记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样很好,这样对泽菲兰来说,很好。
他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按熄客厅的灯时,很突兀地掉了一滴眼泪。
这里的一切,包括身处其中的自己,也铭刻着对方的名字。物件可以轻易地从一个地方转移,感情不行。相识三年,同居两年,一千多个日夜逐渐堆积起来的情感,要多少岁月才能够完全剥离。问题的答案,他即将用自己的时间来给出。
“……走吧。”
沙里贝尔在黑暗中抹了一下眼角,回到卧室拿他的行李包。泽菲兰这几天没有给他新的消息,估计那边事情还未完,要在西岸过周末了。以往若归期已定,对方一定会先行告诉他自己的航班安排,以免打乱各自的生活步调——年轻幕僚办事,总是这么一板一眼。
所以当他关掉所有光源,走出卧室门时听到开锁的声音,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是公寓的主人回到了他的物产。
大门被推开的同时,沙里贝尔连滚带爬地栽进卧室,行李包踢到一边。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丝泽菲兰身上古龙水的香味时,他的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
公寓的主人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化妆师此刻狼狈至极,不知该拿什么表情出去迎接对方的归来。按他的预想,泽菲兰告诉他自己的归期前先收拾好行李,“谈一谈”之后立刻拎包走人,免了在破局之后还要在对方的领地停留的尴尬。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中这次泽菲兰没有提前告知归期。
玄关的灯亮起来,年轻幕僚向着房间叫他的名字:“沙里,你在家吗?”
卧室门开着,泽菲兰换好鞋走进来的话,定然会奇怪于呆立在黑暗中的自己——沙里贝尔迅速地瞄了一眼腕环上的时间:接近午夜的周五,平常的话是他在家的时刻。平常的话,他在此时正在做什么来着?
“沙里?”
泽菲兰的声音变轻了。可能是敞着的卧室门和没开的灯让他有了推测,想起自己下班归来后在沙发上睡过去的前科。年轻幕僚没再呼唤他,而是静静地换鞋更衣。
沙里贝尔在这几秒钟内灵感爆发,手脚敏捷地搞乱一边床铺,打散自己束起来的头发,丢掉外套,佯装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呃,这么晚。”
他想说泽菲兰回来得比他预期的要早,但就现在的时间来讲,是一天之中最晚的时候,出口变成了不伦不类的一句抱怨。泽菲兰当他是小睡刚醒有些糊涂,并未在意:“抱歉,吵醒你了吧。事情一结束,就想着赶快回来,很幸运有人退票,不然真的要拖到下周一……”
泽菲兰自然地凑近,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沙里贝尔感到对方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涌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年轻幕僚把自己脱下来的大衣披到他身上,隔着衣服抱了抱他:“当心感冒。”
现在好像真的是在考验演技。
沙里贝尔帮泽菲兰把行李箱拎进客厅,然后去厨房给他做热饮。公寓内的灯渐次亮起来,立刻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只不过多了一个人而已,恒定的空间也变得有温度。
他端出热蜂蜜水,觉得泽菲兰的态度与往昔并未有任何不同。既不是一个兴师问罪的势头,又不是心怀愧疚的态度。硬要说的话,是有点高兴的急切。
是想赶快摊牌,而后开启新的人生吧。
沙里贝尔佯装不查,努力翻出知情前的态度来对待快要成为过去式的情人,但怎么做,都感到自己不自然得明显。一会觉得自己是在垂死挣扎,巴结面前的人;一会又觉得过于冷淡,像是在赌气闹别扭。
坐立不安中,泽菲兰喝完了他那杯热蜂蜜水,抬头看了看挂钟:“我们该去睡了。”
沙里贝尔呆着没动。
迟疑的时候,对方已经站起身,来拉他的手:“怎么了?”
他任由泽菲兰握着他的手指,仰头看进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明亮、湿润,漂亮的翠绿色眼眸,仅仅是凝视这双眼,就足够刺痛他的双目和内心。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沙里贝尔问。
泽菲兰眨眨眼睛,好像在缓步理解他的意思,耳朵随即有点红:“……我很想你。”
化妆师悲哀地露出微笑。
来砍断绞刑架的绳索吧。
“不是说了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发现泽菲兰握着他的手奇怪地更紧了一些,但他选择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决定结束这段关系,我也能接受。”
一阵窒息般的寂静后,紧握的手慢慢放松了。
沙里贝尔不敢再抬头看他,怕对方的表情会消磨掉自己所剩不多的自尊和勇气:“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或者说,反省了很多。上周的事……还有其他各种……”
他语无伦次,他的情人一言不发。
“但在我离开前至少应该告诉你——”
“再见吾爱”的曲调在他脑中响起,分手后的乔安妮对莫琳唱道:“我愿以死换取天使所经历的一切,换取一个愿意为我而生的人,一个无畏地将’我爱你’说出口的人。”
混乱的思绪和语言退却了,追究责任的念头也消失了,他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想问泽菲兰的那些问题,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句话,他的真心,该掏出来,展示给对方看了。
沙里贝尔托起那只松松握着他的手,虔诚地落下亲吻。
“我爱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