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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十九只小傻瓜(修) ...

  •   男人蓬头垢发,衣衫褴褛,也不知多久没洗澡的身上散发着酸臭味儿,围在州衙外的百姓捂着鼻子看着他指指点点。

      世道渐好,形容如此落魄的人他们已经许就没有见过了,就连尹州城里的乞丐都比他体面几分,也不知他受了什么冤屈,会来敲这鸣冤鼓?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静静地跪在堂下,脊背弯曲,眼神麻木,像一颗被重担压弯了的小树,又像一个没有魂灵的木偶,只有在看向荀宇时闪过一点希冀的光芒。

      荀宇看着手里的诉状,白纸黑字,除了折痕之外没有半点褶皱,也没有丝毫汗渍污迹,可见主人对它如何珍重保管。然而,字里行间的内容却没这么清白,荀宇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往下看,透过这力透纸背的字迹,他几乎能看到百姓的斑斑血泪。

      五年前,九州王上奏请旨免调减税,举国欢庆。

      这些年,在荀宇看得见的地方,在方寸的朝堂之上,在本本的奏折之中,无一不是国泰民安、齐兴盛世的论调,他听了,他信了,他沾沾自喜,他志得意满。

      事实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山高皇帝远的江湖之外,恶霸劣绅、贪官污吏狼狈为奸,把他大齐百姓当作奴隶畜生一样蹂躏践踏,把他父子二人当成傻瓜一样欺瞒愚弄……

      “五成的田赋,八成的租税,好好好,真不愧是我大齐的栋梁之才!”荀宇拍案而起,一连叹了三声好,怒极反笑。

      敢挖他荀氏的墙角,但愿他们能受得住自己的怒火!

      荀宇看向男人,“此事若是真的,本王会为你们做主,但接下来本王的话你要如实回答。”

      男人先是欣喜若狂,继而猛地点头,“草名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他谈吐,像是读过书的人,荀宇扬了扬手中的状子,“这是你写的?”

      “是草民写的,草名幼年上过学堂,后来屡试不中,就在村里做了教书先生,只是近几年赋税加重,乡亲们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送孩子入学,草民的学堂也只能关门。”

      荀宇敏锐地捕捉到“近几年赋税加重”几个字眼,问道,“黄州的赋税是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

      黄州是齐国东南边陲的一个小州,临海,地方偏远,山林众多,里面虫蚁横生,瘴气缭绕,不熟悉环境的人很容易送了命,为此朝廷对黄州的掌控力远不如其他十七州强。

      “五年前,县令说朝廷有命户调加收三成,田赋由原来的十五取四变为十取四,佃农的租税也由五成涨到了七成。”

      “五年前?他们这是存心在和本王作对!后来呢?”荀宇咬牙切齿地等着下文。

      “赋税加重,乡亲们自然连声叫苦,却因为是朝廷的命令,不敢多言。直到外面关于王爷减税的消息传进来,百姓才知道被骗了……

      有不忿的人去县衙告状,被活活打死。后又有人陆续告到郡衙和州衙,也都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人想上荥阳告御状,却因为没有路引被抓回来斩首示众。

      之后州牧下令,黄州城许进不许出,若有逃跑者,全族连坐,又将田赋涨到五成,租税涨到八成……”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愤恨,没有痛苦,甚至没有表情,荀宇却看到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崩起,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大齐白花花的俸银竟养了这些狗官囊虫!

      荀宇恨恨地敲着桌案,“黄州两郡七县难道就没有一个好官吗?”

      “有是有,可惜都死光了,巨鹿县的县令头一天上表为民请命,第二天全家就被“土匪”灭口了。”男人重重地咬着土匪两个字,语气似嘲讽,又似绝望。

      荀宇愤怒惊愕,“他们怎么敢?”

      男人的话颠覆了他的认知,过去他以为皇权至上,没有人敢违抗皇帝的命令,他以为王法如山,没有人敢知法犯法。然而手里的诉状却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当官的草菅人命,为富的鱼肉百姓,什么圣旨,什么律法,在这些人眼里连狗屁都不如!

      他们当然敢!男人抿了抿干裂的唇,抬头道,“传言州牧在朝中有人。”

      荀宇冷笑,“朝中有人?好个朝中有人!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只手遮天?!”

      说罢,只见他解下腰间的锦囊递给侍立在一侧的昕辰,“你拿着虎符去临州调兵十万直接开往黄州,本王会尽快追上你们。”

      又将王印交给昕月,“找毓州州牧给本王备五万旦粮草!”

      “是,王爷。”昕月和昕辰领命离去。

      男人听着荀宇的安排,眼睛里的光彩越来越盛,稽首哽咽道,“谢王爷。”

      齐兴五年,七月十八,荥尹大运河建成,举国欢呼。

      而就在同一天,九州王下令发兵黄州——以平叛的名义。

      天下皆惊。

      ……

      水泥官道平整如镜面,荀宇坐在马车里,感受着摇摇晃晃的轻微颠簸,眼睛却黏在男人身上,一时移不开视线。

      洗涮干净,换了衣服,原来形如乞丐的男人一下子变成翩翩君子。他和荀宇以往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不沾贵气,不沾邪气,却自有一股通透之气。俊秀的五官不威严,也不浮滑,垂眸静坐的时候,让人无端想起一句诗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男人被荀宇盯得脸热,有些局促地微微侧过身。

      荀宇也自觉失礼,收回目光笑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拱手,“草民姓杜,名依斐,字承宇。”

      荀宇挑眉,“云依斐而承宇?”

      杜承宇点头,“家父仰慕云之高洁。”

      荀宇突然想到皇帝为他取的字——绎心,他起初还嫌女气,却听到皇帝说“愿宇儿一生绎心展颜”,鼻子顿时就酸了,眼睛也涩得很……

      不知道父皇收到自己的信后会不会生气,现在父皇生气最难哄了,不发火也不动怒,就是不说话不理人,跟小孩子一样赌气,非得你猜他的心思,猜不对不行,猜不准也不行,非得猜个正好才罢休……

      “哎……”

      荀宇有些发愁地轻叹一声,杜承宇摸不准他的心思,不知该如何答话,气氛冷下来。

      “你之前说黄州城只许进不许出,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荀宇突然开口,杜承宇心里一跳,道,“草民翻过了雁荡山。”

      这下轮到荀宇吓一跳,若说雾凇山是齐国第一高山,那雁荡山就是齐国第一险山。

      之前提过,黄州的崇山峻岭众多,瘴气缭绕,蛇虫横行,外地人进去九死一生,但雁荡山除外。但这个“除外”不是说它不危险,恰恰相反,雁荡山连黄州本地人都不敢乱闯,甚至有“死亡之山”的美誉。

      真没想到杜承宇一个读书人,竟敢横穿雁荡山,关键还翻过来了,怪不得初见时他一身狼狈……

      荀宇敬佩地同时,又有些疑惑,“你这么做不怕连累族人?”刚才可是听他说黄州州牧有令,一人逃跑,全族连坐。

      杜承宇闻言,面色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辨,幽幽地看着荀宇,“草民家中三代单传,家严和家慈也在半年前亡故了……是饿死的。”

      他最后轻轻加的一句,让荀宇安慰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难受得他脸色都白了。

      黄州黄州,它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间地狱?

      这贪官做的孽,又何尝不是荀家齐国的债?一时间荀宇竟胆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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