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一百零二只小傻瓜 ...
-
暗卫统领醒来时身上还盖着暖和的被子,可他的心却像这秋天的夜色一样哇凉哇凉的。他把太子殿下弄丢了,他居然把太子殿下弄丢了,他怎么能把太子殿下弄丢了呢?统领大哥连叹三声,想到回宫将后要面对的龙颜大怒,不禁琢磨着是不是现在了断比较痛快?
再怎么胆战心惊,他还是快马加鞭的回了荥阳,跪在皇帝面前负荆请罪。
他的头伏得很低,皇帝的怒气从冰凉的地板窜上来,刺得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盯着王府,再派人去尹州,一有消息立刻上报朕。”皇帝敛起外溢的气势,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得力手下,冷哼道,“这回再让朕失望,后果你清楚——”
暗卫的头皮瞬间绷紧,越加顺服的领命退下,心里忍不住暗暗感叹,这世上也许只有太子在惹了陛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至于他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在他身后,皇帝掩在暗处的手攥出了红痕:荀宇,非得朕把你所有的翅膀都剪了你才肯乖乖留在我身边吗?既然如此,朕成全你!
……
雪山很冷,不是那种丝丝侵入的冷,而是刺骨的、冻结血脉的冷,好像整个人已经结成了一块冰,化成了一块雪。
荀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进山多少天了,也许是十天,或者是二十天,反正在第一次遇到雪山崩塌时,他就和薛海他们失散了。踽踽独行在茫茫雪原里,渴了就吞几把雪,饿了也吞几把雪,不知时日,不知冷暖,只有寻找神草的信念支撑着他。荀宇知道他快不行了,饥饿,疲惫,孤独还有绝望,就像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白雪一样,脚下踩着,眼前刮着,身上飘着,最后都堆积到心里,当冰雪填满整个心脏的时候,就是他倒下的日子。
他有点后悔,还有点不舍。不!不是有点!他好后悔,简直要后悔死了。如果他们不是父子,或者他能早些知道他们不是父子,再或者他能勇敢一点、果断一点,也许彼此的心意就不会永远沉埋心底,也许他们就能相守,哪怕片刻也好。
人啊,总是如此贪心,在九全九美的时候,总想着十全十美,最后却是落得一无所有。
崩雪滚滚而下,像惊涛又似怒浪,荀宇闭上眼睛正面迎上,如果他能活下来,如果真的有来生,父皇,我们在一起吧。
……
雪崩之后,荀宇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飘起来了,穿过巍峨的高山,越过不息的流水,飞过层层的云团,回到荥阳,飞进皇宫。
父皇老了好多,非指容颜,而是暮气。他往常温柔得像是浸了蜜一般的眼神结了层层冰霜,如亘古的寒冰一样经久不化。他的愤怒,阴鸷,惶乱以及歇斯底里都是荀宇不曾见过的。
荀宇想安慰他,想抱抱他,想听听他的声音,可是办不到,都办不到。他的手抚上男人的脸颊,却不小心穿过去,不知要落在何方。他伸手环住男人,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他一点一点收紧手臂,最后只能抱住自己。他开口,他哭喊,他怒吼,却像隔世传话一样投不到男人的耳里、心里。
他茫然停下,世界突然恢复安静,像刀戈暂歇的战场一样空凉,无处不散发着沉重和寂寥。
他们相对而立,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荀宇心里蓦地生出一股绝望,这难道就是结局了吗?
他不甘心,感情在没有戳破之前尚能忍耐,一旦捅破,过往积蓄的、压抑的洪流顷刻间喷涌而出,其势若江河决堤,非人力可挡,唯生死可决。
荀宇珍重而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身体嵌到皇帝的身体里,幻想着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的契合。他贪恋着这种虚假的温暖,仿佛能冲散心底的悲凉,却悲凉更甚。这种悲凉源于生死相隔的无奈,来自情生缘灭的差错,他终于绝望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他死了。
在他敢于抛开一切,敢于接受一切的时候,他死了。死亡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不管不顾的、蔑视伦常的勇气,同时它又永远的摧毁了这种勇气。他记起了雾凇山巅冰冷的雪,还有那凛冽的风,像刀子一样一寸一寸生剐着他的躯体,从四肢到心脏,从痛苦到麻木,最后神魂无依。
齐国有一个传说,人死后头七天,魂灵会回到生前最挂念的地方,寻找最思念的人。然后尘归尘土归土,魂归地府,最后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入六道轮回,前尘皆忘。
灵魂开始扭曲,视线已然模糊,荀宇循着男人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句话:再无归期,再无相见,永别了,父皇。
眼角落下一滴泪,温暖的,咸湿的,苦涩的。
咦,鬼也会哭泣的吗?
神志渐消渐散,荀宇临别时最后一次回顾,恍然间看到男人目光,目之所及——正是他的方向,那眼神一如往日温柔宠溺,温柔得令人陶醉,宠溺得让人心伤。
荀宇叹息一声,再醒来以为会是黄泉地府,不想仍在人间。
雪还是那么白,白得刺目。天还是一样灰,灰得阴沉。
他没有死,也没有得救。
荀宇从积雪里爬出来,四周是深陷的雪坑,身旁是风干的骸骨,被白雪覆盖着,只露出腰间的铜牌,锈迹斑斑,不过依稀能辨认出“近卫十三隶九州王府”几个字,原来这人正是荀宇派上雪山寻找神草的近卫。
他一时静默,挣扎着站起身,朝着尸体郑重一拜,“尔为大齐尽忠至死,孤以大齐储君之名立誓,如能离开此地,定带你魂归故里。”
“咔嚓”一声,尸骨震动,弹落了积雪,荀宇浑身一颤,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胸膛……那上面长着一株草,形似忘忧,质如白玉,名曰——玉芝。
荀宇想笑,却失声恸哭起来,他跪在那尸体面前,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哭起来,“谢谢……谢谢……”
他找到了玉芝草,父皇有救了。时至今日,荀宇才敢真正面对皇帝的病情——五脏皆殇,不过数年光景。
荀宇小心地将玉芝草放进寒玉盒里。七日,玉芝草七日而枯,所以他要在七日之内将它送到王太医手里。
就着雪水咽下最后一口干粮,荀宇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他要活下去,为父皇,为自己。
攀着雪壁往上爬,一次次跌落,再一次次爬起。最后,荀宇用手和侍卫的锈剑硬生生从深雪里刨出一条通道,手脚没了知觉,四肢麻木,只有怀里的那颗心还不停跳动着,温热的血液淌过全身,和寒冷博弈,与命运赛跑。
他会活下来的,荀宇如此坚信。他一定要活下来,荀宇无比坚定。
再一次望见茫茫雪原,荀宇笑了,却不知更欣喜的还在后面。待薛海等人出现在他眼前时,荀宇便知道,命运终究没有薄待他们父子。
死里逃生,不外如是。
他真的活下来了……荀宇长舒一口气,喜悦之余,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留下几人为亡者捡拾骸骨,剩下的人随他下山,方向直指荥阳。
父皇,我回来了。
摸摸怀里沁着寒意的玉盒,荀宇轻启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