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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仲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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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银蟾光满。
孟章披衣站在窗棂前,望着那一轮桂月,轻咳了两声。
今日仲秋,他们已在瑶光停留了两日。昨日探子来报,钧天与天璇先遣的十万大军被辅国将军郑铭引入王城后,为天枢水师围剿得弃甲倒戈,于城外伺机而动的十五万敌军见此情形便一举攻入,天权那五万伏军遂合着天枢水师夹击。因着有火器为辅,先还略胜一筹,但弹药耗尽之时,终是寡不敌众,杀出条血路逃到郊外,幸而天璇得知宫城沦陷,历时撤兵回援,这两日便当到达都城。而钧天的十万兵马尚在天枢临军对垒,依照这局势,先前尚在休养生息的天枢也撑不过几日。
故国此时怕是再无占酒楼玩月的热闹,多的是离愁别绪与朝不保夕的惶惶。而跟随他们远征的天权兵士也都思乡心切,军中有令不得饮酒,三三俩俩拜了月便罢。早已成了天璇一郡的瑶光更是冷清,因着守国丧,家家户户只用竹竿挑了灯悬于瓦檐,无玳筵罗列,无琴瑟铿锵,唯余清辉遍地。
仰望明月,寄情千里。
丹桂香飘,从夜色流淌至身侧,偏首便见仲堃仪捧着个封了口的陶瓷罐进来。
“嗽喘未愈,忌甜。”说着便将那陶瓷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与行军携带的物件摆在一处。
“那便瞧瞧。”孟章走过来。
见孟章眼巴巴地瞧着,仲堃仪便哄他道:“不过是一层桂花一层糖,无甚好看的。须得腌上几日,开封便不香了。”
孟章这方作罢,坐到桌前剪了灯芯道:“只怕等得久了。”
仲堃仪知他话里意思,遂安慰道:“这深秋时节最是难熬,北狄时来抢掠,自太行关到王城这一路都已是暴露无遗,即便回援,天璇兵力也大都集于关隘与王城。且又拿不准我军尚存多少弹药,瑶光地势易守难攻,也不敢贸然行事。至于天枢,那三大世族尚有私兵,我便不信危急存亡之际,彼仍鼠目寸光。”
孟章盖上灯罩道:“此处距钧天不过四十里,仲达笃信我们越不过长城,这方无动于衷。”
火药铁弹都已耗尽,如今也唯有耐着性子等。
正思虑着,忽听噗嗤一声,灯灭了。借着月色便见着仲堃仪已到了跟前。从身后拿出一拳头大的圆物,搁桌上,用火折子点了。亮起时,才知是个蛋壳,蛋尖上开了个洞,拿绳子穿着,里头一小截蜡,烛火透过蛋壳上贴的剪纸,在桌上映出个拉长的兔儿。竖起的耳朵间还戴着个隆起的盔帽。
“隋安教的。”仲堃仪小心护着烛火道,“从前可玩过?”
孟章摇了摇头,看得入神。他鲜少出宫,闲着便也总抱着书卷,民间玩意儿都只在书上瞧过,哪像仲堃仪,时不时偷偷去集市溜达,或是让去采办的小太监挑时兴的带回来。但亲自做这蛋壳灯还是头一遭。
算来,孟章也不过志学之年,该是贪玩的时候。从前瞧他少年老成并未觉着什么,如今,却只想见他稚气模样。
见孟章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便也笑着指给他道:“本想这处刻个兔儿,哪知手拙,给凿破了,便只好拿纸补了。”
那映在桌上的兔儿随着烛火忽明忽暗,孟章忽便想起以往的仲秋,一心求仙问道的父王也只有那时会陪着逛逛宫里灯会,却是没走几步便嫌累,回他的道观去了。而始终缄口无言的母后,总久久立于庭中遥望故国,清辉洒在素色的裙裾上,染了层凉薄。他于母后身后垂手而立,却总等不到只字片语。
灯,总是无心看的,年年都翻着花样,持盈保泰地高高挂起,冷眼瞧他的临深履薄。
直到此刻,这小小一方暖意,方令那冰冻三尺的寂寥消融成了冬残春近。雪霁天晴,却如冻僵之人乍一烤火,烫得瑟缩了一下。
“烫着了?”仲堃仪赶紧抓了他手吹。
孟章猛地抽回手。
仲堃仪僵在那儿,便也觉出些不妥来,替他点了灯起身道:“早些歇着。”
刚跨过门槛儿,就听身后唤了声“舆衡”。
翌日,隋音梳洗毕端着刚打的水匆忙往孟章房里去,便被隋安拦住了。鬼鬼祟祟地拉到廊下道:“昨夜提着个蛋壳灯,与殿下在院里摸着黑走到寅时,方各自睡下。”
隋音心下一喜,又红了脸道:“可有说什么?”
眼下围着青黑的隋安唉声叹气道:“就只并肩走着,没见说话。”
此时也赶来寻孟章的仲堃仪恰巧听着这段,嘴角咧到耳根,心道怎未说话?千言万语,旁人听不着罢了!
正得意,便有人来报说,天枢昭武校尉苏严求见。
说是苏严本人来,实则是他托了门客魏肖带着几十人扮成茶商前来。
孟章梳洗毕了饭都不及吃便坐那儿看信,看着看着唇角微扬,边上使眼色让隋音去熬药的仲堃仪瞧见了心里便颇不是滋味。
孟章看罢信恭敬道:“先生舟车劳顿,本该请先生歇息片刻,可如今迫在眉睫,还要劳烦先生了。”
那看着儒雅的师爷模样的魏肖显然也是被嘱咐过的,一礼道:“听候差遣!”
孟章遂点了百人一同帮着整理货箱,为防意外,火药都分装在茶叶罐夹层里,苏严设计了个不显眼的机关,倒出来倒也容易,可这么几千罐也颇费功夫,那些个火器则用稻草包裹着混在各式各样的瓷器、铁器里,拆得七零八落的,只取个一两样全然看不出端倪,即便被截了也不怕为他人所用,而拼装的法子只魏肖一人知道。
孟章见了那些火器在空旷处渐渐拼出个雏形,便顾不上喝药,如获至珍地围着打转,要魏肖一一讲解了,想到什么便让艮墨池记下。天虽晴朗,可这冷风吹了大半日,渐渐也便抵不住,咳了个面红耳赤。仲堃仪也陪在一旁听着,时不时问两句,见孟章如此,心疼得紧,可难得孟章如此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他的意,便只让隋音拿了件斗篷来给他披上。
那魏肖见了隋音便是一愣,不知她什么身份,慌忙移开视线继续跟在孟章后头解说。然这一幕落在仲堃仪眼里,心下便留意了。
直到日昳,仲堃仪忍不住提醒别饿着魏肖,孟章这才想起来已是过了午时。然而饭桌上仍旧心不在焉,魏肖瞧仲堃仪一个劲儿给孟章夹菜,而孟章只盯着他问个不停便觉着窘迫,匆匆吃了几口又监工去了。
孟章这才瞧见碗里堆起的高山:“吃不了这些。”
仲堃仪咀着截酱萝卜并不搭理他。
孟章偷偷将一筷子豌豆苗夹到仲堃仪碗里道:“苏严按我说的改进了火器,这些大都可连发,射程也远,压制骑兵或攻城略地都可如虎添翼。天枢如今也因着这些神兵逆转了颓势,尚能撑上些时日。”
仲堃仪将那几根豌豆苗夹回孟章碗里,一伸手:“信。”
孟章愣了下,倒也没说什么,从袖子里摸出苏严的信来递过去。仲堃仪打开一瞧,那字歪歪扭扭惨不忍睹,还画了好些个奇形怪状的物件,洋洋洒洒三页,竟全然看不明白。
“怕为人识破,佯装成家书。”孟章见仲堃仪蹙眉便道,“图是机栝玄机,旁的不过说些闲话。”
闲话?说的什么闲话?
仲堃仪心里有气,却又拉不下脸问,想想这青梅竹马的二人你来我往鸿雁传书的,当真就他一个外人。将信拍桌上走了,片刻后却又端了药折回来,往桌前一坐。孟章知道逃不过,唯有乖乖挖跟前那座菜山。
挖了一半,见仲堃仪抱着胳膊不言语,便又道:“不过是儿时玩笑的暗语。”
在一旁瞧着的隋音隋安都心下焦急,孟章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怎今日如此画蛇添足。偷眼瞧太子爷,脸都绿了,赶紧寻了个由头把话岔开了。
孟章却觉着这便是解释清楚了。吃罢灌了药,又一头扎进那火器堆里,折腾了一个时辰,总算都组装停当,孟章跃跃欲试,可此处毕竟是瑶光国土,火炮等威力巨大的也不便试,便指着地图向仲堃仪道:“明日一早便启程!这一处平坦开阔,可练兵试射。我寻思着,留些火器予瑶光,一来可防着天璇来犯,二来这好些个火器守城易攻城难,带着也是累赘。”
仲堃仪点了点头,找来艮墨池与一干副将,将这些都布置下去。随即又召集了瑶光自发组的民兵,由魏肖教他们如何操纵火器。瑶光一众人等见了这等威力,都是瞠目结舌,对二人千恩万谢。
“有瑶光补给,总也留条后路,但愿入冬前能攻下都城。”
仲堃仪遥望着那霞光笼罩的重峦叠嶂,山岭之上绵延的城堑如一条卧龙,延袤千里。也不知那些曾出生入死的悍将如何了,可会与他拔刀相向。枕戈剚刃,已是身不由己。
“那位裘将军,当真如你所言?”
同立于高台上的孟章未料到仲堃仪会忽然问起这个,便如实道:“那些话不过是为搦战编排的,兰台令道,带兵来伐的不过是顶了裘将军的名头,裘将军功高盖主,早便受奸人毒害而亡,尸骸仍在瑶光。可这奸佞不除,送回去怕也落不得好,哪日河清海晏了,方能了却裘将军心愿。”
仲堃仪听罢也是唏嘘:“我与他虽不在一国,却也常互通有无,共驱北狄,哪知他并非战死沙场,却是枉死在奸佞手上!”
“那些宵小害了裘将军,却又怕北狄来犯,便欺上瞒下。这该也少不了仲达从中作梗。”
仲堃仪点了点头,一时无话,只并肩看着残阳如血隐入暮色苍茫。
明日便要启程,夜半,仲堃仪辗转反侧,索性起来对着地图思虑,忽听门外轻咳几声,赶紧起身开门。
这便见着孟章披着斗篷站在那儿。忙迎进来,倒了杯茶给他,又觉着凉了,想着隋安隋音都睡下了,便要自己去烧水。
“别忙了,说几句罢了!”孟章拉住他。
待合了门,孟章方道:“你与隋音说,要她留着?”
“此次不似以往,她一女子跟着多有不便,魏肖恰也要在此处盘桓数日……”
孟章瞥了眼桌上摊开的地图道:“命途多舛,可这终身大事总该由她自己做主。”
仲堃仪本在给孟章倒他偷偷藏的治风疾的绿陈茵酒,听了这话,将那杯盏往他跟前一搁,淡淡道了声“说得也是”,便推门出去了。
孟章这才觉出话里不妥来,赶紧跟过去。可到了仲堃仪身后,又不知说什么,只站在廊下瞧着他。
仲堃仪心烦气躁,等了半晌却未等到他开口,担心寒风侵肌,想劝他回去,却听他低声道:“我从未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