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贤》陌巷危楼

14、衷情

　　寒风呼啸，从开着的窗户钻进屋内，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屋内人的神经。

　　莫少闻对着风口，静静地拽着那只手，神色寂寂，满目惶恐。

　　窗台的积雪被吹进来些许，扑打在身上，试图唤醒他的大脑，可是，他却依旧像一座雕像。

　　为什么？这个人刚刚说的，怎么听着像是知道很多内情的样子？

　　前世两人同窗数载，他只当段克贤是跟自己气场不合的死对头，他从没想过那其中的缘由，而刚刚，这人说什么？

　　这人质问自己难道还想再死一次吗？

　　再死一次？所以他难道知道自己是再世为人的？

　　不不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细细思索今生种种的反常，他又不得不设想那样的可能，心中有个声音在咆哮着，不愿意面对，不想承认，可是，脑子却在北风中清醒地思考着，探索着诸多蛛丝马迹。

　　照段克贤所说，父亲身上早已被他贴上符咒，所以他可以控制父亲做一些偏向自己的事情，那么这个符咒定然是蒲扇道人所惯用的缚灵咒。

　　缚灵咒，没错，一定是缚灵咒，那人可以颠倒生死，可以扭转阴阳，其中最骇人听闻的三大秘术之一便是这缚灵咒，可是，为什么段克贤会呢？

　　他抬头看向这个人，这个身量挺拔气质卓然的死敌。

　　说真的，前世若不是段以瑜生死魂散，他与段克贤顶多只能算是性格不合，绝对上升不到生死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假若没有那血海深仇，他是很佩服段克贤这个人的。

　　这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场，能让周围的人不知不觉为他所倾倒，或称为麾下忠臣，或成为生死之交，除了自己，除了这个一出现就让他满脸黑云压城的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不会耍什么肮脏的心机使什么卑劣的手段，可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害死了他的挚爱，他不得不与他从井水不犯河水演变成生死相搏。

　　眼下，再看这人，除了那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觉，还多了一种莫名很高深莫测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默默地松开了段克贤的手，双手掩面，不愿意面对可能的事实。

　　段克贤转身看着他，眼中神色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他身体前倾伸手关上了窗户，随后转身抬手掸走莫少闻身上的风雪，轻车熟路去外间取来一条柔软的白色毛巾，为他擦拭着有些潮湿的头发。

　　莫少闻被这动作晃得脑子一片混乱，他不声不响地任由段克贤摆布着。

　　段克贤给他擦完头发，走出暖阁对着外面喊道：“热水备好了没有？”

　　仆人早已抬着木桶候着，闻言陆续走进内阁来，他们不知道内阁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只是看着自家三公子那沮丧的姿态，不由得心生狐疑。

　　段克贤摆摆手叫他们退下，随后关上阁楼的门，从怀中取出一包草药，尽数倾倒在木桶之中。

　　“来，好好泡一泡，放松一下，脑子可以清醒一点。”段克贤搅动着泡了药粉的热水。

　　莫少闻仿佛是个傀儡一般，顺从地嗯了一声，随后宽衣解带，钻进了木桶之中。

　　氤氲水汽升腾而起，模糊了视线，也迷乱了前尘往事。

　　脑海里翻涌着一些关键的词汇，玉佩，父亲，缚灵咒，段克贤，仇人，蒲扇道人。

　　时间过去很久，他忽地从水中站起，死死盯着段克贤。

　　段克贤原本坐着在看书，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怎么？想通了？”

　　“或许。”莫少闻浑身嘀嗒着水珠，不着寸缕的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段克贤将卷起的书合拢放下，被咬伤的手托着脑袋，好整以暇地问道：“说来听听。”

　　“你会用缚灵咒。”

　　“没错。”

　　“你一直在盯着莫府的动静。”

　　“没错。”

　　“你出手救过我？”

　　“没错。”

　　“你知道我是二世为人？”

　　“没错。”

　　对话进行到这里，忽然就断了。莫少闻心中猜测得到了证实，这叫他感到惶恐与不安。

　　沉默良久，他才盯着那血肉模糊的手问道：“段以瑜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不是？居然不是？莫少闻忽然觉得人生充满了戏剧，可笑，可悲，可叹，他犹不死心，问道：“那么是谁？”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我不能插手太过，否则即便我会一些微末之技，却仍然会让事情脱控，最终导致不好的结果。我不愿意看到不好的结果，所以我愿意等。”段克贤起身，来到莫少闻面前站着。

　　宽大的毛巾被他覆盖在莫少闻的身上，他轻柔的动作仿佛在擦拭着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小心，细致，且虔诚。

　　莫少闻从未被人这般伺候过，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仿佛四肢失去了知觉，仿佛大脑陷入了麻痹。

　　就这么，被这个人搓来揉去，随后这人将他一把从水里捞起，给他擦干净双足后，将他平放在了榻上。

　　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包银针，道：“躺好，我给你施针。”

　　施针？莫少闻闻言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的理智，猛地坐起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上次你吐血，体内还残存着些许隐患，施针一次只能扼制一段时间，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复诊一次，待那残存的东西彻底消失才好。”段克贤二话不说，一把摁住莫少闻的肩膀，让他躺下。

　　莫少闻又问：“你是说那块玉佩造成的影响？”

　　“嗯，看来你还不笨。上次给你施针之后，莫府上下全都被封口，那是因为缚灵咒刚刚贴上没多久，效果还没有完全挥发出来，你父亲意识到我是个有什么目的的人，为了防我，故而封了莫府众人之口。现在不同了，你父亲早已不再抗拒，且他已经命令门房，只要看到我进来，什么都不要问，直接放行。”段克贤说着，修长双手已经在莫少闻胸口忙碌起来。

　　“你……”莫少闻的身上已经竖起几根银针，闻言不由得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段克贤忽然沉默，手却一刻不停，不断调试着行针的角度和深浅。

　　莫少闻心中隐隐有个猜想，却不想面对，他不敢。

　　可是，过了一会儿段克贤亲自证实了他的猜测，只听他幽幽开口道：“因为我以前深爱着一个人，他去哪，我便追到哪。后来我一不留神，阴差阴错被琐事耽搁，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跟人跑了。”

　　哀怨的口吻，轻叹的尾音，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往自己身上联想。

　　莫少闻最是个痴情的人，如今听闻前世自己居然是另外一个人的朱砂痣明月光，顿时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的战栗。

　　那些被他所忽略的事情浪潮一般拍打过来，拍得他头晕目眩。

　　良久，他才问道：“所以以前那块玉佩，也是你弄掉的？”

　　“是我。那时候我怕自己太过亲近你，怕自己忍不住强上了你，在玉佩成功被取下之前，我只能装作很讨厌你，因为那个东西的佩戴者，不能动情，一旦动情，必酿成大祸。你前阵子之所以吐血倒地险些送命，正是这个原因。”段克贤顿了顿，有些苦涩地笑笑，随后继续行针。

　　莫少闻好像明白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一把摁住段克贤的手，道：“所以那些小黄书，是你安排的？”

　　“是我。”

　　“说你品味不至于那么低下，也是故意刺激我的？”

　　“没错，我需要扰乱你的心绪，届时配合我贴上的清灵咒，你才会自己将那玉佩取下。”段克贤停下，追忆起并不美好的往事，神色莫辩。

　　“那时候，你已经是蒲扇道人的门徒了？”

　　段克贤苦笑一声：“是的呢，我一直都只是他唯一的门徒。所以他会的，我全会，只不过我功力尚浅，不能像他那般任性那般无所畏惧。”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很多事情可以说的通了，莫少闻松开了手，追问：“可是他不是自爆仙元死了么？”

　　段克贤抬手弹了下莫少闻的脑门：“所以你们真的信了？那一场大会我不是没露脸么？一个会扭转生死颠倒阴阳的人，加上他的门徒，在一起会做点什么，不难猜到吧？”

　　“诈死？”

　　“你终于开窍了。手伸过来，可能会有点麻酥酥的，你忍忍。”

　　“好。”莫少闻顺从地伸出手臂。

　　段克贤没再说话，只专注的施针，不敢懈怠分毫。

　　时间过去了很久，段克贤终于不用再蹲在榻前，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卷书，单手枕着脑袋看着。

　　莫少闻犹如一只刺猬，他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

　　今日种种，不断颠覆着他以往的认知，他甚至一度怀疑这只是另外一场梦，一场不真切的，因为自己打不过段克贤而意淫出来的荒唐的梦。

　　可是他是知道的，段克贤没有说谎的理由，实力上，段克贤可以犹如捏死一直蚊子一般轻易搞死自己；感情上，如果段克贤只是当自己是个陌生人，是绝对不会这么事必躬亲，处处帮着他的。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能不能接受这样的转变又是另外一回事。

　　良久，他终于开口：“我爱着的是段以瑜。”

　　“嗯。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段克贤将书放下，走近几步来到榻前坐上去，双手支在莫少闻两侧，整个人将莫少闻罩在身下。

　　他俯视着下面的他，道：“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从你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