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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九章 但天涯寻消问息 ...

  •   丽景轩的黄昏凉静温柔,橙黄光晕依依撩情。凝枫倚在廊边,夕阳、鲜花、清风,无一不美,但无一心动,逐渐觉出冷清,懒懒地烦恼起来。
      寒翠将重沏的茶水搁放在茶几,目光犹豫,欲言又止。良妃察觉,轻笑:“这里不用你忙了,换了落梅过来吧。”寒翠薄面潮红,低低答应,转身往门口去,又听良妃说:“也带栖月出去转转,早去早回。”寒翠知道主子顾惜栖月初来咋到、心有不安,忙应诺放心,出去寻人。
      说到寒翠告这样不明不白的假,自有一段故事。寒翠进宫前,在京城一户杜姓商家做挂名女儿。主人家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儿子名唤流辉,从小顽疾,如何也不得痊愈,后托人由乡下买了她,借她命数里的福寿,才慢慢稳定下来。两人自小一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到少年少女时节,暗地里私定了情意,永不相负。然而,天纵有容人风度,亦不缺恶劣之念,总不想人人美满幸福、爱情甜蜜,遂将不测风云抛下,只观世人的无助痛苦。寒翠十四岁那年,老爷不知得罪哪位达官贵人,一夜之间家境中落,事业凋零,流辉又旧疾复发,奄奄一息。夫人无法,叫寒翠过来,说有一处赚钱之地,却要与家人分离,可愿前往?寒翠一心只想流辉的性命,既有此方,满口应承,但不想一进宫门庭院深,相见无期。
      岁月沧桑,容颜渐消,久久不得家人信息,惶恐心悸,却仍有最后的希翼。寒翠十八岁的初春,每月送出宫的月银被人折扣捎回时,才知最后一丝妄想亦如烟灰四散,无影无踪。此后心灰意冷,诸事不顺。那时尚在洗衣局苦熬,终于有天惹怒管事的大太监,鞭挞伤身,心境濒死。夜间偷晃进宫墙底下小花园,不泪不悲,月光惨照湖水,竟一步一步走去,万念俱灭。忽听到嘲讽女声“除了将自己泡在水里,就无事可做了吗?”回首,清影闪亮,似观音座后灵光,耀眼不及。一时悲痛汹涌,跪落湖中,嚎啕难止。等静下神,再看湖边,素服女子,气质高贵,面慈目善,询问“何事?”只一句话,解了心结,倾心详述。女子轻叹“情散虽苦,还有回忆留存,但人若一死,真的就什么也不剩下,连后悔亦不能够。不过是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去,寻到他问一声,若确是绝情,那时再死不迟,免得做鬼后悔也难。”人刹那的觉悟,往往在一念之间。听了女子的话意,寒翠霍然开通,这样含屈丢了性命,枉费自己来世间一遭,于是平常心境,只等出宫之日。后来,更机缘巧合调派良妃寝宫,才知晓菩萨心肠的女人究竟是谁,尽心尽力服侍,不在话下。
      转眼又是三年,当对一个人的思念飘渺如梦中残景,心底的伤口也就结痂忘痛,以为情舍。一日去别宫办事返回,途中看见雪中红梅,滟滟娇媚,随手折枝,不料脚下踩滑,欲跌时被人扶住。平稳身姿,回眸道谢,面前容貌已是梦中不在,如今突见,顿感五雷轰顶,目眩神迷。等到男子道“翠儿,终是让我找到你了”,方才簌簌泪下,不能自抑。
      一生挚爱相逢,未及欢喜,看到爱人虽清朗俊秀,柔情千万,却一身太监服饰,难掩无奈,颤声问:“辉哥,你的衣服----?”流辉落寞,不忍她眼中慌忙,侧身避视,说:“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续吧。”回身相看,委屈已收,伸手拥她入怀,尽解相思。
      寒翠回宫后,始终恍惚,不得解脱,终被良妃看出疑惑,询问:“有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因为心有顾虑,寒翠吞吐难言。良妃安抚:“若不便说,也就罢了,只怕你不能化解,生出些无谓的烦恼。”
      寒翠自知不是独力可以安慰之事,咬咬牙,尽数道出,感觉心中宽敞。
      良妃沉思,良久明眸望她,问:“相爱男女,至死不渝,比起名利、情欲、仇恨,甚至生命,还有什么是更值得,执着不弃的?”
      寒翠费解,百思不答。良妃再说:“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背弃所有,化蝶相守,爱人也不过如此了。”
      相守,仅仅二字,亦说尽了男女之情。寒翠醒悟情结,如今就算一死,也是无怨无悔。此后,与流辉相约相伴,虽是身份敏感不见天日,耳鬓厮磨无力尽情,但不阻心意靠近,情深难忘,倒比往日独自一人时,更感幸运。

      而流辉的际遇,跌宕起伏,戏剧一般。父亲入监,冤屈难辨,不久辞世。自己旧病如山,竟似灭顶之祸,连累母亲寒翠心力交瘁。昏迷之时,听到寒翠在耳边泣语“辉哥,你一定不能死啊,翠儿无论何时总是希望你好,不要忘记我。”话语忧愁如滔天洪水,他避之不及、呼喊不应,沉沉梦魇,生死离别。再醒来,不见爱人身影,急问母亲,母亲闪烁,不肯明说,定要等他身体好转,才允诺告知。凭一股深情痴心,病去抽丝,倒一点点健朗起来,终于母亲说“忘记那个丫头吧,她不受得苦捱,跟人走了。不过还算有点良心,临走留一笔银两,救了危机。”母亲的话听来像是戏文里的弥天大谎,他不信,终日在外游荡,寻觅芳踪。日月年轮,最后仍是空空无物,却让心肠结了厚茧,冷若冰霜。
      十七岁时,母亲做主,娶了隔壁街酱食铺唯一的小姐荷莲。娶亲之日揭开红盖,才认清自己的娘子,清清淡淡,远湖里微风轻拂的幼嫩荷花,娇羞不禁。第二年,生了女儿,小小年纪已是笑颜沁人,乳名小巧。虽不像从前大富大贵,也一家融乐,心安理得,他以为过往的绝望无情早已走远,无迹可寻。第三年,外父病故,因外母早逝,家产自然留给荷莲,荷莲人是柔弱,而打理店铺,待人接物却真真一名巧妇,生意又比从前更好。他不通管理,也闲得享福,自不顾别事,每日走走玩玩,逗戏女儿,逍遥自在,只一件事,总不清原理,心有猜忌。
      刚娶亲时,本与母亲同住,后来外父不在,一家三口搬来店铺后院居住。他也说不清何时开始关注,一个男人总在每月固定几日悄悄上门,并不久留,不过与母亲闲话两句,送一个布包,也就走了,布包不大,看不出何物。一次,他碰巧遇上,母亲点滴惊慌即刻收敛,含糊招呼,赶忙送人出去。他问母亲何事,母亲只说是一个远方朋友捎来东西,其余不肯多提。他亦不曾在意,过去就忘。再有一次,碰巧听见两人对话,母亲问“人可好?”男人答“在里面不愁吃喝,还有月银孝敬您老,她也心足,不用挂念。”男人声音尖细,不似正常男声,他无心细究,不想打扰,准备离开,突然隐约听到“寒翠”字样,霎时心痛,止不住竟弯了深腰,缓一阵再想听时,人迹已散,恍似小梦。转身寻着母亲,旁敲侧问,如何也得不到信息。至此以后,多方留意此事,却是几年没有进展,仍然一无所知。
      另一边,与荷莲的关系年如一日,相敬如宾,无爱无厌,以为可以一生,却不想有一日荷莲扭捏,几次试探说不出话,他无奈,安抚她说“有话就说,憋到最后还是要说的。”她好像豁出去,深吸一口长气,说“翠儿或是寒翠,是谁?”他以为自己听错发音,这个名字不可能这样近距离的出现,却再听一遍依旧如此。情绪激荡,一把拽她过来,问“你如何知晓这个名字?”她忍痛不语,他冷静些自己解释“或是以前听谁提过这个名字?”许久,她眼里滚落珠大泪滴,说“这几年,你偶尔梦中会唤这个名字,并不在意,也不想为这样的事问你。而这一段,不知为何,你显得焦虑,梦中总有诸多烦恼似的,还与人辩解。”他凄惶,逼她说下去。她说“可能梦里的人,心有误会,你辩驳说‘当日是你决绝离去,如今我有妻有女,喜乐无忧,与你何干!’又说‘寒翠,寒翠,我心只有你,你明明相信,又何苦拿哪些伤心的话来逼我。’夜夜听到你这样表白之言,我不知该如何。”他无语,仿佛一只手生生撕揭陈年旧痂,血肉模糊,疼痛重新。接下去的日子,“寒翠”二字变成夫妻之间的禁忌,不说不谈不理不睬,以为假装没有,假装无谓,就可以否定曾经的爱情。其实冷漠间,夫妻的姻缘线已经丝薄,指弹之力亦可摧毁,终于那日到来。他有时会想,若是自己不曾冲动,继续忍耐,是否就能将虚假的和谐持续更长时间,是否就能将女儿的生命持续更长时间?然而,时间的冰冷,在于未来告诉你,你永远不能回头。
      那日天晴风静,他与往常一样,起床后到店铺小坐,喝一杯茶,准备出门。正好奶娘带了小巧出来,看见爹爹,扑过来玩耍。荷莲与奶娘一边闲聊,无意中奶娘提到娘家侄女刚刚生育女儿,正要取名,荷莲笑说寒翠的名字不错,奶娘附议也觉得好。他在一旁与女儿玩得高兴,不想突然被人刺心,抬眼看去,只觉荷莲神情嘲讽,满面不屑,立感激愤,起身要走,却又听见一句“这就要走了?”忍不住回去一句“不走,难道留在这儿被人戏弄?”荷莲性格温润,极少与人争执,那刻也许纠结,竟酸言醋语起来。两人突然反目,惊吓奶娘和小巧,他甩手出门时,不防两岁的小巧猛扑向腿边,却未勾住,头部重重砸到门槛,不见血光。三人大惊,忙抱起直接送往医馆。天存邪心,小巧不过多撑了一个白昼,终是无救。稳定的家庭一定是三角或多边形,只剩余两点的天平,总有一方坠在地上。荷莲内疚,不肯自谅,积郁成疾,一个清凉静夜悬梁自尽。连续失去生活至亲,又无力打理店铺生意,不多久败了外家产业,他转回母亲住处,每日无所事事,起了厌世之念,母亲忧心,无计可施。有一日,又遇每月必来的怪声男子,迷糊间逼过去质问寒翠信息,让人猝不及防,但却见他似有些生气,减去病容。母亲紧张打发人走,安抚下来,可下次来到,仍是相同混乱,竟仿佛癔症一般不得化解。几次之后,母亲无法,只得不让人再来,从此断了联系。
      转眼两年过去,他依旧萎靡,不思振作,自我荒废年华。母亲百劝无效,无奈放弃,找些手工活计贴补家用,虽性格坚强,支撑残居,但毕竟连番家变,心有深结,儿子身边相伴,又无建树,终于还是抑郁病袭,一卧不起。弥留之际,唤儿床前,直言寒翠去处,眼看儿子屈愤难止,也无可辩解,撒手西去。他跪在母亲身边,欲哭无泪,一个声音反复辗转“这个世间只余一个亲人,这个世间只余一个亲人”,魇咒蛊惑,不灭不断。勉力处理发丧,凄冷寂寞,坟前孤坐,只得唯一思念,发疯般冲出去,半死不活,终见深红宫墙。踉跄前行,未触大门早被人截停,凶恶喝斥。他不惧死,自然无所顾忌,大嚷大叫,癫狂痴傻,爱人名字声嘶力竭,云风动容。可惜,比上天更残忍的是人心,铁石侍卫只看着他泪尽昏厥,仍是没有分毫怜悯。再醒来时,在一处干净房间,身无旁人,走出去,花树掩映、清雅静秀的四合小院。正踌躇,年轻男子出现,笑说“醒了,吃些东西,带你去见主子。”也许前番大闹舒缓了执念,虽是忐忑,却减了求死之意。粥菜小点,精致味美,温暖腹胃,亦安静心思。随人进前院大厅,正对八仙桌旁坐着华服男人,不笑自威,敛目饮茶。年轻男子身边恭立,说“主子,人来了。”又转身呵他“见到四皇子还不跪下?”他慌忙扑地磕头,心跳狂乱。只听到稳重沉音“我不管旁人的闲事,刚才见你晕厥宫外,因觉不雅将你带回,既已醒了,你自去吧。”他心存侥幸,命中注定相遇贵人,一径哀求,望得见爱人。胤禛无奈,吩咐奴才何方“是个苦命人,若能帮携就帮携一下。”说完也不再管,出门去了。听了话,他才知年轻男子名叫何方,赶紧跪拜,何方过来扶起,坐下说话。何方听完他的叙述,颇感为难,说“进宫倒是不难,却只有一法,让人不忍。”他为了寒翠,可以枉顾性命,自然以为无事不抛,忙问何法?何方皱眉久无言语,不经苦求,只得说“宫闱森严,皇家男子入内亦规矩多多,更别提不相干之人。若是进宫找人,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你细想想什么样的男人才可能长久?”他清醒之时心思通透,即刻想明,顿时晴天霹雳,坐立不安,竟瘫落地上。何方同情忙扶起安慰“这不过是万不得已之法,并非一定为之。何况不过一个女子,忘记了也就罢了。”他千回百转,难定决断。何方一旁又说“这个世间虽不过一个亲人,既不得见也就当她去了,下辈子有缘再续,也不用为她误了终生。你身子还弱,需多休息,我送你出府,主子既让帮携,若有为难事还可来寻我,我断不会推搪。”他唯喏道谢,直到大门方散。
      回到家中,气息阴冷,万物皆忧。苦捱两日,断米少菜,出外求助,才晓世态炎凉,无亲孤苦,自身又无技艺,竟是显出绝路去向。他对进宫为太监一职本还犹疑,但被冷酷尘世惊吓,又想到一世与寒翠再不能相守,心痛欲绝,终于咬牙自愿宫刑。心思下定,也不枉等,即刻寻到落难暂留的四合院,何方却不在府中,管事老伯客气,迎进去茶点招呼,派人去别府里通报。几盏茶功夫,何方来到笑说“一般不在这府里当差,久等怠慢了。”他忙承让说明来意,何方皱眉问“可想清楚?这一去就是今生,悔不得!”他狠心如决堤,一去千里,永不回头。
      宫里有人好办事,净身入宫分派,时间流逝恍如隔世,同样天地心境迥异,他有时迷想,却如何也记不清旧日光阴,像是戏文里的故事,曲终人散,与己无关。先是在前廷御茶房供职储水,体力劳作身体不济,本应受罚,却得管事太监怜惜,轻责了事,改调分晒茶的闲差,有人不忿,管事太监一句“人家背后有人关照,自然有前途。”他不解,想细问又难掌时机,也只能作罢。另有一事,虽多方查探,仍是没有寒翠半分消息,心中凄苦,渐升了厌倦,无心当差。突然一日,管事太监含笑巴结“过几日你就往内宫御花园管事,以后得娘娘们赏识,记得多多关照。你一直寻得人估摸是在哪位娘娘身边当差,心急不得,总有一日寻到,皆大欢喜。”他懵懂,赶忙问怎会如此。大太监说“若不是有人提前知会,我哪里知道你原是跟着四贝勒的底下人,因要寻人才决断进宫,这份痴情真真敬佩。我也是依指示办事,将你荐进内宫,自有别人关照,你大可放心,咱们共事同个主子,相互扶持照应,宫里的日子也一样滋味有趣。”他恍悟原来四爷冷面热心,一路爱护,心里感激万千,又得知寒翠消息,更是信心满满,于是打起精神,足力办差,日子渐渐地风生水起,有模有样。尝到权利的满足,野心膨胀,再不久相遇寒翠,情意不灭,缠绵依旧。好事不断,心底对四爷的感恩根深蒂固,只等回报之时。
      往事历历,回说当日东华门外,胤禛出宫,突听有人嘶喊“寒翠”之名,初时并不觉得,坐车回府途中才想起应是良妃身边之人。因有私心,认为宫外伤心男子或可利用,于是安排何方返回,将人带到处理杂事的别院,再做计较。胤禛心思慎密,堪透人心,也不屑逼迫,凡事必要自情自愿,最后终能成事。不过是毁一人身体,就在内廷深宫放下棋子,又圆情侣鸳梦,一举两得,善恶不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九章 但天涯寻消问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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