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攻略》夏荼

4、阿离

　　在为太子琰默书的时候，离伯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亲历襄王、武王两代君王，可以说几乎见证了南汉最鼎盛的时期。玄武是龟蛇后代，昼伏夜出鲜少出现在世人眼前，因外表丑陋被世人视作不祥之物。那年襄王乘车巡视九州，路过漯河之畔，救下村民渔网中被曝晒得奄奄一息的龟蛇，取字为离。

　　从此，玄武兽奉襄王为主，赠其玄武剑。

　　乱世分和已久，襄王一统九州建立南汉。
　　他是一位英明的统治者，就是对被民间视作不祥之物的龟蛇都能施以援手，却对戎族充满憎恶厌恨之情。除了将戎族驱至燕北十三关之外，萧敛甚至下令将东辽赶至冰雪终年覆盖的漠北。

　　游牧民族仰赖草原为生，而漠北所谓塞北之外最为苦寒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

　　连离伯也觉得，襄王下这样一道令，大有将东辽这个民族赶尽杀绝之意，而这样的做法被记在史书中，哪怕被史官绞尽脑汁地润色了一遍又一遍，听起来也依旧绝情了些。

　　当时的离伯还没有修炼成精，不能规劝襄王这样做会给后世留下诟病他的笔墨、有损他英明神武的形象，只好缩在一旁看着主人一夜复一夜地喝着苦闷的酒，一日复一日地耗尽所有的心力。

　　哪怕淋漓尽致地报复东辽，也不能填补襄王心底的痛；
　　哪怕坐拥无边山河，主人依旧永失所爱。

　　襄王病重不起，整日昏迷不醒，朝堂之上关于立储继位的事情闹得纷纷扬扬。
　　主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因为薨逝得太过仓促，尚未来得及立储。大臣们分作两派：一派拥立襄王唯一的儿子萧煜为王，另一派拥立襄王最宠爱的繁锦公主为君。

　　两个孩子都是离伯看着长大的，当年离伯伤心主人病重，只觉得两个还不大的孩子都被汉宫娇惯坏了，实在撑不起南汉的君王之位。又或者，离伯觉得主人在这个君王之位上待得不快活，自然也不希望这两个孩子被戴上沉重枷锁。

　　朝堂之上，立储争执随王陵落棺封死而结束。

　　因有李王后一党的支持，萧煜被立为储君。同时也是在那一天，李后将公主繁锦的身世大白于朝堂宗庙——百姓震惊不已，朝臣们更从未想过，襄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竟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新君萧煜羽翼未丰，无法干涉太后的任何决定，繁锦公主也奉诏踏上了前往漠北的马车，她平静得异常，像是早已知道这件王室辛秘一般。

　　离伯随着襄王陵一起沉睡于地下，十年如一日地守着王陵的每个角落，偶尔也会出去喝口漯河的水，就是喝水的时候也能听到萧煜从太后手中收回南汉的君王之权，从此穷兵黩武——
　　如他父王一般，常年打压塞外。

　　南汉国力强盛、兵强马壮，自然打得塞外游牧民族东逃西窜，甚至可以说民不聊生。

　　离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老王八的印象里，萧煜那个孩子很是胆小沉默，便是见到自己父君还会吓得瑟瑟发抖，实在是与百姓口中那个手持长弓、一举射下敌方旌旗的武王联系不到一起去。老王八用乌龟爪子抱着脑袋，觉得自己与世隔绝太久，这样有些不好。

　　但不管是小时候沉默少话的萧煜，还是长大后善战的武王，都有一个又犟且拧的特点。

　　萧煜生母出身低贱，从前只是伺候襄王起居的小宫女，在襄王醉酒后偶然承了雨露，这才有了萧煜。李后无所出，幼时萧煜被李后从生母那抱走认作儿子，三年不肯开口一句母亲；男孩长大了，年轻君王心里兴许没想着社稷却一定藏着心事，无论如何不肯与自己罢休。

　　武王在位期间南征北战，最远一场战役，打到了漠北的长生天。
　　也是在那里，南汉打了最丢脸的一架，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南汉国力倒退几十年，输得东辽一战成名，再次成为塞北诸部之首！

　　远在长安的李太后听到战报气得头风发作，直言让武王这个不孝子在汉宫宗庙前跪上三天。

　　武王倔脾气上来，回去后似乎还同太后起了一场剧烈的争执，甚至门外宫人还听到太后动手打了陛下。本来太后只是让武王跪上三天，因为那场争执，武王挨了百杖板子，带着满背的伤，直挺挺地跪在宗庙之外。

　　千层青石阶上，他跪了七天七夜。
　　水米未尽，不发一言。

　　那一跪，武王的身体彻底垮了。

　　李太后后怕至极，遍请天下名医，最后无非得出一个结论——
　　心结难消，药石无用。

　　名医的话传入民间，百姓们还戏谑说武王心结在那长生天，打下那地方就药到病除了。之所以会被百姓笑话，是因为没人相信真有人会把自己呕死，何况那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国之君。离伯喝水时听到浣衣妇人们这样笑话萧煜，不由得想，别人也许不会，萧煜没准真会。

　　果然，没过三个月，汉宫传来武王病危的消息。
　　消息像是长了好几双翅膀一般，十万火急地传遍九千里中原。

　　待在地方州郡的宗亲们收到这个消息，登时带上一家老小前往长安，一刻不敢耽搁！
　　谁都知道，武王没有子嗣，李太后同他亦非亲生母子，如今武王病危，自然是由李太后从这些王公子孙中选出下一位君王。宗亲们都在无比诚心地祈祷，祈祷自己的血脉甚至是自己，将会成为这个王朝的继承者。

　　在马不停蹄的慌乱中，离伯慢悠悠地爬上其中一位贵族的马车——

　　他也要去长安，当然不是为了储君之位。离伯想再看看主人留下的骨血。他也想知道，从小陪着长大的男孩，到底还有着怎样放不下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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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疾的那些宫人们都被武王轰走了，武王静靠在冰凉玉枕上，面无表情地瞧着殿外凄风苦雨。

　　萧煜眉眼阴郁似墨，脸颊苍白消瘦，当他瞧见携着风雨爬来的玄武兽，青年漆黑无神的眼睛里终于亮了一下，转瞬又灭了下去。

　　离伯伤心又疼惜地看着这个孩子，乌龟爪子扒拉着武王袖子，觉得他同小时候的胆小怯懦不一样，可也不似民间传说中那般英勇好武。

　　“没想到，最后会是离哥儿来送我。”萧煜苍白的唇弯了弯，他伸出手摸了摸玄武兽斑驳难看的大脑袋，“离哥儿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玄武兽瞧着病入膏肓的萧煜，想起从小事事憋在心里的孩子，有些难过地拱了拱他的手心。
　　萧煜望着虚无的半空，回忆到了什么痛心的事情，眼神酸楚无比。

　　最终，病入膏肓的君王长长叹笑了一声：“……离哥儿，原来在阿姐心里，我始终都不重要。”

　　玄武兽想安慰这个孩子，不是这样的。也许武王病重的消息没有传到漠北，又或者，繁锦被什么事情拖住了。

　　再等等那个姑娘，她会来的，一定会来。

　　萧煜疲惫地阖上眼睛，“继位大典前，我一直在城门上等她，等了整整三天；如今中原塞北都知武王病重，而我在长安城里等她。离哥儿，我快撑不下去了。”

　　“在长生天，我见到了阿姐，她责怪我不守信诺。”
　　类似于执念般，萧煜小声而委屈地解释，“但是父王病逝那年，我是真的愿意放弃王位，真的想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可无论我怎么解释，阿姐、阿姐她始终……还是不肯信我。”

　　话音渐渐小下去，年轻的君王困在自己年少的承诺与执念中死去，而玄武兽悲咽出声。

　　离伯当然知道萧煜等过。
　　因为当年是玄武兽陪着少年，从天亮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天亮。

　　李太后未满五十的年纪，先是送走了不爱自己的冷淡丈夫，再是送走了桀骜寡言的短命养子，只好从王亲宗室中挑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过继为惠王。

　　太皇太后抱着幼子垂帘听政，从此进入二十年安稳发展的中兴时代，而北方戎族逐渐壮大，以雁北关山为分界线，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再后来，离伯因缘际会下学会阴司秘术，想要通过招魂术将主人的鬼魂召入襄王陵，可是却始终无果。哪怕这样，离伯也不愿意放弃寻找主人。

　　王朝盛极则衰是自古定律，那些后世子孙中，他也再不曾从中找到主人的半分影子，甚至离伯怕露个自己的真身也会把那些文弱子弟吓个半死不活。

　　一直到……玄武剑再次被人拔出。
　　一直到他瞧见那少年手持玄武剑的样子，肩臂挺阔身姿飒爽，真是像极了主人；
　　可他那从骨子里便能透出来的方刚血气，宁死不变的倔强，又像极了武王。

　　回忆了很多往事的离伯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大概活得太久了，所以太过于喜欢回忆从前的，一颗千回百转的心纠结又伤感、失望又遗憾。

　　离伯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瞧着自己背写下来的口诀。他默写至今，不过也才初初默完傀儡和招魂，但现在看来，大概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于是，略有些可惜的离伯将手中笔一甩，又把自己身上繁琐衣袍脱下，化出玄武兽的原型，砸咂嘴巴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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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怀琰：家族情种盖章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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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萧煜一首歌：
只是我还放不开，
对你太依赖
只是我还不能够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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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萧敛故事E@《帝女山河覆》
乱世帝王的悲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