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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石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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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陵中,星曜石做的帝王棺椁——
即便停放在最幽深最灰暗的地方,也依旧散发着幽蓝光芒,经年累月等待着王陵主人。
萧怀琰手覆着棺椁表面,指尖细细地感受着星曜石的力量,眼神越发晦涩不明。
半响,少年静静出声道:“离伯,高祖既然打造了这副棺椁……那他为什么没有用它?”
星曜石的光芒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而离伯幽幽出声道:
“襄王爱上了一个人,一位不被世人所接纳的爱人。”
整个地宫像是开启了尘封百年的记忆,那是连青史都不曾记录的秘密。
怀琰微皱眉,少年死在了尚不懂情爱的年纪,十分不明白以襄王当年天下问鼎的权势地位,若是真正喜欢一个人,他又怎需在意世人眼光。
离伯叹道:“虽然主人坐拥万里山河,但他始终都不快乐。”
所以啊,襄王励精图治、焚膏继晷,他驱除鞑虏、开创盛世,不过须臾十年便耗尽心力。
世人向往九五之尊,可对主人来说,君王冕服、殊荣尊位俱为枷锁牢笼。襄王离开得那么决绝,留下一座空陵,留下一段传说,留下一只等他回来等得成了精的玄武兽。
“阴司秘术乃是主人生前费心收集的秘策,但那时襄王油尽灯枯的身体与精神力,已不再具备通灵祈神的资格。”顿了顿,离伯为了避免太子追问自己祖宗的往事,岔开话题道:“阴司秘术中又有三部,分为傀儡术、风语诀、招魂咒。寻常人修习此间秘术,稍有不慎,便会损寿。”
萧怀琰表情被幽蓝光芒映衬得略有些莫测:“……损寿?不会吧,离伯你活多少年了?”
离伯咳了两嗓子:“殿下,我是玄武。要知道,龟蛇一族本就与山河同宗,损些几十年甚至损上一半也没什么。可寻常人不过百年的寿元,又有多少年可以折损。”
见少年表情不以为意,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离伯又补充了两句,“我曾见过一个孩子,偷习秘术却遭反噬,明明多聪明一个娃娃,如今却只能——”
萧怀琰打断老者的喋喋不休:“折损寿元损的是阳寿,可别忘了,我现在不是人,是鬼。”
离伯两手兜在袖子里,“啊,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殿下,你如今只是一缕鬼魂,没有实体承载的容器,除非,你的肉身愿意做你的傀儡载体。要知道,人死了之后,魂体分离,想要重回驱壳难比登天,想要肉身愿意做你的傀儡体……我活了几百年,还从没见过有人成功过一次,不然这世间存在永生之人,那天下岂不是就要大乱?”
言下之意就是劝他歇菜吧!
萧怀琰懒得理这个总是给他敲退堂鼓的老王八,手指摸到石棺的开口,微微用力便听咔哒咔哒的声音,石棺陵盖便自动打开,缓缓露出一张独属于少年的惨白脸庞。
本该早已腐烂成一具枯骨的尸体,却经年保持生前的鲜活。
怀琰不得不承认,这副身体被离伯补得很好,就连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一点也看不出生前惨烈之相。太子琰的身体安静地躺在石棺里,身上穿着不合规制的绣金玄黑君王冕服,一切的一切都是离伯按照襄王打造而成——
离伯远远看着自己的作品,有些得意也有些嘲讽:“人活着,你的意识你的灵魂才是肉身的主人,一旦死了,你的躯体便不再听从你的意志。殿下生前死得惨烈,我费了多少力气心思,才将这副身体补得完整,能够代替襄王成为这座石棺的主人,是多么荣耀的事!他怎么可能再会重新做你的傀儡,还会冒着再次破碎的风险。”
怀琰垂下眼,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半响,少年淡淡问道:“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
离伯随口胡诌:“没人试过,也许你就会被困在这副尸身里,永生永世被锁入石棺。”
闻言,萧怀琰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如果成功了呢?”
见这个倔牛犊子死活不肯听劝,离伯十分愤怒:“要是能成功?呵,要是成功了,别说傀儡术了,就是整本阴司秘术,离伯都给你倒背着默下来!”老王八气得胸脯一抖一抖的,他活了百多年,见过那么多人,就没见过这么不听劝的倒霉孩子!
劝他老实呆在地陵里供奉先祖,这牛犊子浑起来能把牌位都给他砸了;
劝他安心替代襄王成为王陵主人,牛犊子死活要学阴司秘术重回人世。
离伯愁得,诶,真是头都要痛死了。
而下一刻,星曜石棺已经彻底打开,露出完整的太子遗体——
离伯还保持着抱头的动作,张大嘴巴仰望着悬置在星曜石棺上的萧怀琰。
黑色成云的鬼气环绕在少年周身,衬得俊美中透着七分诡异阴森。
作为守墓者的老王八很想提醒萧怀琰,站在棺材板上这种行为,是对亡灵的大不敬。可话到了嘴边,舌头嘴巴好像年久失灵般说不出来。
石棺上镶嵌的星曜石光芒越发盛,仿佛在召唤什么。
“别、别……”
离伯整个人都在哆嗦,“殿下,你三思啊!”
萧怀琰居高临下地瞧着离伯惊惶的表情,轻笑了声。
离伯想起长安之乱中,太子琰与公叔浑的决斗前,那时羽林军的尸体在城下积成丘山,而浑身浴血、神情桀骜的少年手持玄武剑,站在四十七丈高的城墙上,亦是这么笑的。
那一刻,玄武剑染上太子琰的血,从此奉他为主。
同那些死去的羽林军将士一般,愿意随他生、陪他死。
萧怀琰当然不知道离伯在想什么,少年张开双臂,深深呼出一口气:“记好了,等本殿下出来,会有一只玄武兽再加上傀儡术的默本……”
青丝缭乱半掩着面容,萧怀琰凤眸明亮,唇畔笑意肆意:“离伯,你现在便开始默吧。”话音落下,少年亡魂义无反顾地向后仰去,身姿优美、衣袂翻飞,就像一只穿梭在山野深处的凤尾蝴蝶,浓黑的鬼气钻入棺椁,溅起一片冷蓝色星火,是那样决绝而不允许半分后悔的姿态。
鬼气如云卷动着冷蓝星火,高速旋转包围着整座棺——
就在沉入尸骨那一刻,萧怀琰就疼得忍不住想要嘶吼!
可是充斥血腥味的喉咙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给他后退的路了。
深入骨髓的痛苦随之而来,铺天盖地没过了所有感官!
怀琰只觉得沉入一片无望的深渊沼泽,刀剑生出的寒光仿佛随时将他划成千百块碎片!
躺在石棺中的尸身在用生前饱受的痛苦,一遍一遍警告着太子琰,别再妄图唤醒自己,再重入人世历经破碎之苦。
石棺缓缓闭合,命运警告般地一路碾出轰隆声。
少年明明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明明再也不应该闻到什么气味,可他在剧痛之下,却嗅到了来自长安城外寒鸦与腐骨的味道!
——那是羽林军三千人的尸骨!
——那是长安城中所有无辜百姓的血!
魂魄痛得缩成一个球,疯狂撞击着驱壳,少年是真的不甘心啊!
不甘心那些死在长安城的人,就这样了无声息地被人遗忘;
不甘心自己为之付诸一切,落在世人眼中,竟错成一句荒唐!
想到这里,冷蓝色的鬼火越发混沌成一片,像是亡命之徒的困兽之斗,在肉身禁锢中疯狂挣扎着!那种如刀尖织网般的禁锢越收越紧,像是要生生掐灭那一星子火焰。可鬼火没有给它这种机会,哗啦一声便逃窜般地四散开,沉入这副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转而消失不见。
离伯神情复杂地看着棺盖缓缓合上,最终整座王陵再次归于死寂的平静。
等适应了这种死寂后,离伯杵着拐杖转身走到烛台前,微微一扭动便开启了地陵石门的开关。离伯再次回头看向那樽石棺,又借着微弱灯火光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头,摇头叹了口气:
“这冤家就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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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陵再次回归了平静,一如既往。
老王八心里认定萧怀琰不会再从里面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离伯还是每日来星曜石棺前点上一根香,然后借着鱼油灯那点颤颤巍巍的光,在烛台前默写着秘术。
时间在整个地陵中过得很快,而离伯手中书卷也从零星半点的笔记变得满当起来。
离伯有些惆怅地望着那樽星曜石棺,说不清什么自己的矛盾心理。他既想着太子琰最好从此长眠于襄王陵,永生永世地陪伴着自己,可又不忍他真的被锁其中,忍受那无穷无尽的折磨,甚至,老王八还暗戳戳地期待,希望那个少年又像一场龙卷风暴般出现,将整座王陵搅得鸡飞狗跳——
哪怕死去,少年身体里的血,也好似永不冷却。
沉木香在零星火苗中一点点烧成了灰,落在青铜尊里新灰盖着旧灰,就像是地陵之外的世界,旧的王朝覆灭,新的国家建立。沉木香中对于南汉笔诛墨伐的声音已经渐渐消去,伴随着中原的四分五裂,伴随着塞外戎族的铁腕统治,南汉历史仿佛已经被口水吐沫淹没,再没人想去回忆一个连子民也护不住的王朝。
作者有话要说: 离伯:站棺材板上这种行为,是对亡灵的大不敬。
太子琰:我就喜欢在自己坟头蹦迪。
老王八气绝,吐血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