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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生 ...

  •   不知道睡了多久,老玄武兽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咂砸嘴巴,涎液还挂在嘴角旁欲坠不坠。地陵中昏黄的光照在玄武兽淡绿色的瞳孔中,像是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阴翳,看起来像是冬眠的蛇。

      离伯十分眷恋地瞧着昏黄灯光映射出来的挺拔背影,觉得这一觉睡得既长又香,没想到他还能梦见主人回来见他——
      腰间悬挂玄武剑,青玉冠高束青丝马尾,肩背挺阔就像悬崖上凌冽的松柏,而针叶间堆着经年积雪,让人仅仅见到一个背影就会心生敬畏仰慕之情。

      玄武兽趴在长阶下,痴迷地瞧着那背影瞧了许久,良久之后打了个鼻泡。
      石阶之上的挺拔背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少年脸庞——
      飞扬而浓黑的剑眉、微微上挑的凤眼,山根高而挺,连着深邃眉骨和高挺鼻梁,就像是烟雨笼罩下的群山。

      任凭谁见到这样一幕,也会赞叹一句少年生得极好。
      唯一不同于萧怀琰生前样貌的,眉眼之间多了一道红痕,为这副样貌平添了三分邪气。

      玄武兽目光呆滞地瞧着那少年,不断有透明的涎液从嘴里溜出来,欲断不断、藕断丝连。萧怀琰有些嫌恶,但更多的是好笑,少年扬了扬手里的笔记,道:“离伯,你打算一直这样瞧着我吗?”本来样子生得就够吓人了,这样留着口水巴巴地望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玄武吃人呢!

      “你、你你你!”
      反应过来的玄武兽惊恐地跳了起来,怦地声从白烟里化作离伯。老者杵着拐杖踉跄地奔上前来,绕着萧怀琰走了两三圈,“太子殿下……你、你你你怎么就出来啦?!你、你怎么就、就——”他看着少年手中已然翻到最后的笔记,讪笑,“殿下出来了,怎么不喊醒我?”

      他哪里知道这小子出来得这么快!
      趁着他打盹功夫,就把傀儡术学会了?!
      离伯想起从前自己为了修得人身,把头上稀疏毛发扯得一根不剩的场景,突然生出了几分愤愤不平。为什么有些娃娃,天生就可以这么聪明!

      萧怀琰挑眉,“嘶,你看起来好像有点失望啊,像是巴不得我永远出不来的样子。”
      “哪有!”离伯老脸一红立刻否认,喃喃道,“出来就好,能出来就好!殿下,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我还没有默完……早知道,我就不偷懒了!”

      没有吐槽老王八睡着后那震山动地的呼噜声,萧怀琰平静地将手中的笔记放到离伯手中:“足够了,离伯,你为我做的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殿下这般聪明……”
      离伯叹了口气,“不够的,哪里能够。殿下死了这些年,乱世变化之大、人心险恶难测,只凭这些,哪里能够殿下从草原人手中夺回万里河山、光复祖宗基业。”

      萧怀琰瞧着离伯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想到那年他身死魂难安、夜夜困守着长安城,是离伯将他召入襄王陵还将他尸身补得天衣无缝,也是他守着自己守了这么许多日子。

      于是,太子琰神情认真道:“这些年你守着我,辛苦你了。”

      从没有人对离伯说过这样一句话、
      老者听得怔愣了许久,一双像蛇般的眼瞳缩了又打开,打开了又缩起来,像龟一样的朝天鼻流出两道鼻涕,离伯想吸回去,努力半天却是徒劳。

      怀琰瞧着老王八一副感天动地的样子,不禁眉目舒展地一笑。
      他曾经怨过、恼过甚至恨过这老王八,怨他神通广大却眼看南汉倾灭、恼他多管闲事将自己唤入地陵困在这冰冷坟墓里、甚至恨他日日燃香来提醒自己或许就是长安之乱的罪魁祸首。但在睁开眼睛之后,萧怀琰看着自己完整的身体、瞧见案桌香台上歪七扭八的笔记,他第一次那么庆幸,庆幸自己被离伯捡回了襄王陵。

      少年真心道:“离伯,谢谢你。”

      这样一句话,离伯更是从没有听过。
      就在眼泪要夺眶而出之前,离伯转过身杵着拐杖道,用袖子揩着一老脸的眼泪:“殿下你等等,我去给你挑只小玄武来,然后……然后我就送你们出去。”

      萧怀琰想唤住他,但是想了想,觉得既然这几年都等能忍过去,又何必急这么一刻。在离伯走后,怀琰按照记忆打开古墓的开关,找到安放山河版图以及历代先王长生牌的宫室。

      太子琰长身玉立地站在长生牌前,目光寂寥若寒星,眼底深处却藏着悲切与热忱。
      少年仰头望着放在最高位的长生牌,上面刻着高祖襄王的封号,那是流传青史的英名,是宗庙王室的子弟奉为传奇的存在。

      怀琰颤抖地闭上眼,想到被锁在棺椁尸体中如刀刮凌迟的痛苦,忍不住微微发颤:

      自己的尸体承载着临死的记忆,带着他一遍遍地回忆长安之乱的整个过程,从孤立无援的无措到困兽之斗的绝望,他亲历每一次循环死亡的痛苦,听到另一个自己一声声一遍遍质问,质问自己是否知错。

      不论是截下向六胡议和的王诏,还是将开国玉玺交予长华,他不悔;
      不论是率领羽林军困守长安城,还是同公叔浑的殊死较量,他无错!
      他始终不肯低头认错,即便知道勤王的大军永不会来,即便知道困兽之斗的结局。

      在最后一次抉择中,萧怀琰听见一个声音道:“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萧怀琰连个眼神都没有递出,转身踏入殿门。不过是短短的十几步,他的周遭像是掀起一场山呼海啸,一张张熟悉的脸涌出又淹没,表情或惊恐或绝望、或悲愤或伤心——

      萧怀琰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竭、心神交瘁。

      他只能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去听去看,直直地走向列祖列宗的长生牌。长生牌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玄武兽,口中含着那柄威慑塞北不知多少年的玄武剑。

      没有任何犹豫,少年飞身上去就要取下玄武剑,可是却被一股力道拽住胳膊!
      萧怀琰不耐烦地回过头,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把戏,可回过头那刻,少年却是狠狠怔住!——

      听说文王写下罪己诏,自戕于应天府曝尸于州墙。

      听说那日是春分,是一年里耕种最好的日子,也是六胡划分中原、数十万汉人沦为奴隶的日子。

      萧怀琰浑身都在痛,痛得像是被一把扯住喉管,而他眼尾一寸寸地猩红。

      文王因为体弱多病,脸庞向来不见血色,有时候就连说话也是一句喘三声。此刻,他吃力地拉住儿子,艰难道:“琰儿,那议和条件是宗室朝臣都同意了的,你就别再倔了!……好孩子,活下去比什么都强,你听话,父王不会害你的。”

      萧怀琰鼻尖都泛红,少年张嘴想要跟父王解释,却是如鲠在喉。

      可是,他要解释什么呢?

      说那议和之事,不过是公叔浑缓兵之计,为的是让漠北铁骑先入长安,好让辽楚称霸塞北中原;还是解释说,宗亲朝臣沆瀣一气,明知议和是假却留下文王当替死鬼,好为他们南逃争取时间?

      萧怀琰说不出来,明明满心满腹都是委屈,可他看着这个病弱消瘦的男人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半响,怀琰艰难地将袖子从文王手中挣脱,少年跪下给文王磕了三个响头,才道——
      “我不走,父王,怀琰哪里也不去。”

      那一刻,文王脸上都是失望的表情,缓缓淡去了身影。

      所有的画面都停止,失去了声音与颜色,定格在杀戮的狰狞扭曲里。
      紧接着四野燃起滔天的大火,携卷愤怒与绝望,像是要把一切都吞噬进火焰里!

      萧怀琰红着眼转身,只见一个缠满绷带的少年从泼天的火里走出来——浑身绷带早已被血渗透,一张脸瞧不出原本的眉眼。少年在泼天的火中走得一瘸一拐,胸口横贯着一支长箭,左右臂膀不似正常,筋骨颤巍巍地连着皮,欲坠不坠让人看了便从心底发寒。

      萧怀琰见到绷带少年的那刻,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捏碎,每一寸筋骨皮肉都在痛!怀琰痛得跪下吐了口血,只听到少年沙哑着声音道:

      “只要你能放弃守城,只要承认是当年做错了选择,”
      “那么像这样无穷无尽的痛苦,就都能结束了。”

      浓黑色的鬼气穿过泼天的业火,那是怨灵不甘的咆哮。

      玄武剑再次掉了下来。

      萧怀琰强撑心神,咬牙接住玄武剑,以剑杵地,好让自己在剧痛中站起来。少年抬起一双红眼尾,正面看向另外一个满是血污的自己。

      那一刻,怀琰觉得对面的少年不像人,更像只被逼入绝路的困兽。

      鬼气已经彻底将大火掩盖住,周遭一切都变了:

      寒鸦在天上盘旋,人血替代护城河,路边白骨腐肉堆叠成山,那是被屠城的长安。

      玄武剑出鞘反射出冷光,萧怀琰一字一顿说得决绝:

      “长安血仇一日没报,我便一日不会安息。”
      “我不能也决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躺在坟墓里。”

      在那句话中,绷带少年的周身从内而外、从下至上烧出熊熊火焰,整个人宛如浴火的凤凰!火光倒映在萧怀琰的双眼中,就像是从深渊里窜出的火焰,最后停留在他的眉间,形成一道伤痕。

      惩罚结束了,另一个太子琰最终向他低头。

      回忆至此,萧怀琰从暗格中寻出三支沉水香,插在青铜鼎中点燃,此时,香火中已再没什么声音。少年歪头想了一下,似嘲似讽地笑了笑,半响,他手握玄武剑单膝跪了下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似是做了很多遍般熟练,端的是一派风雅清贵。

      “殿下——”
      身后传来离伯的声音。

      萧怀琰淡淡道:“离伯,我死了有多久?”

      老者回答道,“已经快七年了。”离伯手里牵着一个长相颇为喜庆的小男孩,按照老人审美从上到下圆滚滚的,此刻男孩正用一种十分不善的目光顶着萧怀琰。

      萧怀琰从地上站起来,又将青铜鼎中的香火灰烬倒得一干而近——
      原来,快七年了。

      王陵中静得可怕,离伯堆着笑,把身后的肉团子推出来:“殿下,这是我的第三代玄孙,从今儿以后,他就会一路跟随殿下保护殿下安全。”

      怀琰转过身来,歪头居高临下地瞧着小男孩,微微一笑识破了傀儡术下男孩的真身,“原来是只小王八,有什么本事来保护我安全?”

      离伯殷勤介绍道:“殿下,我这玄孙自小生得一双百里耳,消息灵通无比。七年间,世事变化沧桑,殿下日后若有疑惑尽可问他。”

      小王八,哦不,小男孩愤怒地向上瞪眼,不明白老祖宗为啥非让自己跟着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小王八大声嚷嚷道:“老子叫长生不老的长生!可不叫什么小王八!还有老子可不小,臭小子你给老子小心些,老子活这把岁数都能当你爹!”

      萧怀琰挑眉:“离伯,这就是你给我挑的玄武兽?”
      半点礼数规矩没有,还一口一句老子自称为爹?

      离伯汗颜地擦了擦脸:“他出生在蜀地,长于四方山川水泽,难免有几分世俗气……殿下呀,这已经是唯一一只听懂人话的了。”

      萧怀琰挑眉,打算亲自动手让这只小王八知道一下规矩。离伯立刻板起脸呵斥道:“长生你再不懂礼数,老祖宗就要把你变回去了!殿下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主人,有你这么对主人说话的嘛?”

      然而肉团子根本不怕,手指点着眼皮底下扮鬼脸:“略略略,一个该背时的亡国太子还想做老子的主人,你想得倒挺美?小鬼,你有什么本事啊?”

      萧怀琰反笑:“什么本事?”少年依着笔记内容,双手翻飞比划,那孩童便怦地一声从男孩变成了一个老者,又怦地一声从老者变成一个青年,怀琰还是不满意,再次比划默念咒语,变成一只躺在地上、肚皮朝上、气鼓鼓的小玄武。乌龟左眼处有道旧疤,应该是打架打出来的。整体虽然不如离伯真身那般硕大,却也比寻常乌龟大了几倍。

      怀琰踢着小玄武兽的龟壳,从左脚滚到右脚:“我厨艺还不错,不如让你见识一下我炖汤的本领怎么样?炖锅王八汤,刚好给本太子补身子。”

      小玄武兽吓得缩回自己的乌龟壳里,在龟壳里还不老实:“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逮到就是给你俩闷棒!你个泼皮小贼怎么学得会傀儡术,老不死的你就在旁边看着,还不赶紧来救老子!”
      离伯却揣着手道:“要杀要剐,听凭殿下吩咐。”

      闻言,小玄武兽躲在乌龟壳里骂得撕心裂肺:“好你个乌龟王八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卖孙求荣,老不死的你小心出门遭雷劈、喝水被呛死、吃东西被噎死,□□皮的注定断子绝孙,最后没龟孙子给你上坟!!”

      离伯转身欲走:“殿下,一锅恐怕煮不下长生,我去给你拿个鼎!”
      一听要动真格的,长生立刻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弯:“主人主人,老子知道错了,长生再也不敢了!玄武一族黑了心眼,身上肉都滂臭得很,真的不好吃!”
      再旁的离伯十分心累地叹了口气。

      萧怀琰嗤笑了声,又默念口诀——
      那小王八又砰地一声落地变成一个少年,眉骨处有道旧伤疤横贯眉毛与眼皮,让那一张清秀的脸带上三分煞气,只不过眼珠子转得滴溜溜的,透出一骨子机灵劲儿。
      少年上下打量自己新的傀儡皮,十分满意自己本体的伤疤能够体现在眼睛上,“嘿!这身皮子倒是捏得好!比死老头有个性,还算有些审美,我喜欢!”

      “长生这个名字,不好。”
      萧怀琰拍了拍少年肩膀,语气淡淡,“以后,你叫长安。”

      这名字他娘的人听了都觉得晦气!
      长生暴躁得又想骂人,却被萧怀琰一个眼神止住。

      少年不情不愿地撅了撅嘴巴,又看向自己的老祖宗,然而离伯双手交叠脸朝天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于是翻了个白眼,拱手行礼——
      “是,长安,拜见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守护兽长安的暴躁出场
    两章合并为一章,明日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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