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品》风花雪悦

14、第十四章

　　五年前，广州城里除了马帮跟漕运，还有一个最吃得开的福寿堂，这福寿堂看着是个药店跟医馆，其实还是个鸦片烟馆，尽管前前后后上峰下来过近十次禁烟令，但有钱能使鬼推磨，福寿堂的生意只不过是从明目张胆的扩张变成闷不做声的发财，福寿堂的堂主金万来人前当大夫治病，背后卖鸦片害命，你以为他是个活菩萨，其实是个鬼夜叉。
　　袁一光刚刚上任的时候，金万来就送了一尊纯金关公像给他，但一个眼珠子却是黑珍珠做的，本来是寓意让他对此事睁一只闭一只，但后来回想，倒好像成了他今日境地的预兆。
　　袁一亮打量了一下这尊黄金关公，就拿去融了，铸成了十条黄鱼（金砖）。
　　这十条黄鱼后来成了十个人的安家费——他们都折在了铲除福寿堂的计划里。
　　袁一光是怎么进行的前期谋划，乔海旭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当他看到袁一光的时候，他已经跟那十个人一起被金万来捉住了。
　　死士，亲兵？乔海旭不清楚这十个人叫什么才对，反正他们都是愿意为了袁一光而死的人——在被金万来折磨了一天一夜以后，甚至打了吗啡，以毒瘾来逼他们开口，但他们都选择了自杀而不是出卖他。
　　“哎呀，袁局长，你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就是有骨气。”金万来不得已，只能冲着袁一光来，“吗啡发作起来，宁愿死都不松口，佩服佩服。”
　　“金万来，你拒不禁烟，早就成了上峰的眼中钉，”袁一光虽然被铁镣铐住手脚，但他的语气一点也不妥协，也没有恐惧，“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了？其他上任的一样不会放过你的。”
　　“袁局，你连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都搞不清楚，留洋回来的吧？”金万来呵呵笑，“看你这样子啊，一点也不懂我们中国人，既不懂商场，也不懂官场。你以为是因为我贩卖私烟才招人记恨吗，不是，我招人记恨是因为我卖他也卖，他却没我赚得多！”
　　“放屁！”
　　“我是不是放屁你很快就知道。”金万来挥挥手，带着人离开，只留下一个戴着小偷帽的小喽啰看守这个关着袁一光的仓库铁笼。
　　小喽啰恭恭敬敬送走金万来，擦了擦鼻子，找了个瓶子装了些水给袁一光喝。
　　“呸！别猫哭老鼠！”袁一光打掉瓶子，“我还沦落到要你这样的人来同情。”
　　“我这样的人，现在却是有能力把你弄死。”小喽啰脱下帽子，露出一头蓬松的棕褐色头发，还有深紫色的眼睛，“其实我是有些尊敬你的，明明最来钱的生意就是鸦片，但你却因为它会害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要禁掉它，你肯定是有个抱负……但是头脑简单的人。”
　　袁一光本来听着这人称赞他，心里还有些受落，却不想他反骂起他来，忍不住反驳，“你一个喽啰，地痞，流氓，你懂什么！”
　　“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理论我当然不懂，但我懂得怎么在广州活下去，”小喽啰把瓶子捡回来，擦擦干净，再一次递给他，“袁局，我一个朋友也是抽大烟死掉的，我做不了什么，更谈不上什么复仇，但是我想救你，因为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不管有没有成功，我都尊敬你。”
　　“……”袁一光诧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试图看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他也想不出来现在这个环境下对他假意示好能得到什么好处，便姑且信了他的话，他接过瓶子，咕噜咕噜地喝起水来，“你能怎么救我？”
　　“金万来今晚有一批货到埠，数量很大，够他一年开张，他一定会亲自验货，到时他不在，我放你走，”小喽啰摸摸鼻尖，“麻烦你走之前狠狠地打我一下，务必把我打晕，不然我也活不下去的。”
　　袁一光却问道，“那批货在哪里验收？”
　　“你想干什么？”小喽啰皱眉，“你单枪匹马的，还能搞出什么来？还是保命为重！”
　　“当初我的家族供我出国读书，想让我当一个商人，但是我不想只是赚钱，我想为这个国家做事。我所有家人都觉得我异想天开，同学都觉得我是太有钱了闲出来的毛病。只有孙秘书长看得起我，让我施展抱负，我这么多年来如履薄冰，才到了这个位置；今天，我是不能让自己栽在这里的。”袁一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快五十岁的人，已经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却要跟一个刚刚认识的小年轻说这些埋藏已久的心事，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次有去无回了吧？“告诉我他在哪里验货就好，我不会连累你的……”他顿了顿，好像是承认错误一般郑重道，“谢谢你。”
　　“……白沙滩栈桥向东三里路。”小喽啰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他了，“袁局长，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情，你给我个信物，我给你家人报个信吧……”
　　袁一光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翻了翻身上也没找到什么可以称为信物的东西，他干脆把结婚戒指脱下来，交给乔海旭，“告诉她，我辜负她和丈人了。”
　　“嗯。”小喽啰点点头，“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袁一光其实也想过，也许他只是想骗他点财物，但是已经到了这个舍身成仁的时候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知道一个名字，死个明白清楚吧。
　　“我叫乔海旭。”

　　所谓的白沙滩，沙子一点也不白，是一穷二白的白，礁石嶙峋，水流湍急，鱼获稀少，暗礁多，普通商船不敢靠岸，附近连个渔家都没有，加上四周肆意生长的灌木林，黑魆魆地更显得骇人。
　　这荒凉深得□□青睐，很多买卖都是靠着水上人家那和大海混然一体的熟练航行技巧，撑着舢板完成的，别看那栈桥残残破破，长年累月在这里完成的交易钱银，恐怕不比天字码头少。
　　袁一光摸黑来到了白沙滩，躲藏在林木中，他听乔海旭说交易地点时，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他单人匹马是不可能把金万来铲除的了，但就是拼死，他也要把这批鸦片给搞灭了，既然是从水路来的，数量大，那只能是金万来在岸上或者船上验货，验货完成后才把大批量的鸦片搬运下船，这段时间差里，他只要潜入船舱，找到锅炉房，引爆火种，就能把这批货烧了。
　　一盏昏黄的风灯摇摇晃晃地在漆黑的海面出现，金万来的人打亮了手电筒,以长短不一的灯光回应。
　　那艘中等货船停在了靠近浅滩的地方，放下来一只小艇，艇上有五六个男人，其中一人带着一个手提箱，他上了岸，跟金万来搂肩搭背，看来是供货人了。
　　货船泊得并不远，袁一光搓了搓手脚，准备潜入水里偷偷上船，但他刚刚爬下一处隐蔽的礁石，就被人拉了回来，“我就知道你要送死！”
　　“是你？”
　　袁一光定睛一看，却是乔海旭，他气急败坏地直揪着他骂道，“我这么冒险救了你，你就这么送死！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计划呢，原来就是以卵击石！”
　　“不然我还可以怎么做！”袁一光激动得近乎恼羞成怒，“我在广州里已经没有可以用的人了，他们全都收受贿赂，不听指挥，我训练的死士也都没了，我除了这条老命，还有什么可以豁出去！”
　　“你还有警察局局长的头衔，你还有一个厉害的老丈人！你豁不出去的是你自己的名声，你输不起！”乔海旭“啪”地打了他一巴掌，“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能不能放下你那些该死的尊严！”
　　“我放不下自己的名声？”袁一光被扇得有点懵了，他捂着脸怔愣，“我居然是个沽名钓誉的人……”
　　“钓什么鱼，还不快躲好！”
　　金万来那边检好了货，朝货船挥手，却见黑黝黝的海面嗖地一下亮起了十几盏灯，缩藏在船上的那些水手跟苦力都出来活动了，他们下船的下船，运货的运货，寂静的白沙滩顿时人声鼎沸。
　　袁一光目定口呆，这热闹的情景哪里像是在犯罪，简直是圩日的市集！
　　“你看，要是你刚刚上船了，连船舱都进不去就被人包围了。”
　　乔海旭拍拍发呆的袁一光，“跟我来。”
　　“去哪？”袁一光有些懊恼，他跟着乔海旭攀到了一块尖锐的礁石上，那礁石距离货船的桅杆不到五米，足见开船的人对此地地形多么熟悉，才能躲开那密布的暗礁跟怪石。
　　“刚刚那么安静，人又都在船上，当然不能上船。”乔海旭从腰间解下一根长绳，绑了块石头，趴在礁石尖顶上试图抛过去勾住桅杆，“现在他们那么吵，人又都去干活了，看守的人精力也在防着地面上有没有人拦路抢劫黑吃黑，谁还看得到我们。”
　　“你不是来劝我回去的吗？”袁一光一愣，“你要帮我？”
　　“你一个老人家也这么有雄心壮志，我怎么能躲在后面？”乔海旭摸摸鼻子，语气忽然变得很柔和，“我知道你们警察也不全是坏人，能帮一个好的警官就帮一个吧。”
　　乔海旭把绳子抛过去，石头绕了两圈缠住了桅杆，两人荡了过去，顺着船杆下滑，甲板上全是在搬运鸦片的工人，他们矮下身子躲在了一些固定货柜后，潜到了锅炉房。
　　船靠岸了，锅炉房里的一个赤膊工人正在歇息，锅炉里冒着红光，烟火仍未完全熄灭，乔海旭跟袁一光打个眼色，便装做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冲了过去，“你怎么回事！没听到响铃吗？！”
　　“啊？！” 响铃是控制室跟锅炉房的信号，锅炉工马上站了起来，“什么样的响铃？！”
　　“还什么样！水警来了！快开船啊！”乔海旭说着就拿起铲子来铲煤，锅炉工不敢怠慢，也跟着铲煤，乔海旭趁机往后退了一步，举起铁铲“砰”地敲向那个锅炉工的头，那人高大强壮，没有一下子晕倒，躲在暗处的袁一光冲出来勒住了他的脖子，乔海旭捉了一把煤炭捂住他的嘴，那人不消一刻就晕倒了。
　　“接着要怎么办？”乔海旭拿铁铲敲敲那硬梆梆的铁船，“你真的舍得炸了这船？这可是一年份半个广州的量。”
　　“那更要炸了。”袁一光说着，把一整包完整的煤炭扔进了火炉，他把铁锅盖扭紧了，任凭那些火星跟蒸汽膨胀，脸上露出了释然的满足，“乔海旭先生，多谢你。不管生死成败，我袁一光欠你一个大人情，希望我有机会能还你。”
　　“别说得那么灰心！”乔海旭点了一个火把，冲上甲板，把火把扔向夜空中，大声喊道，“着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