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草原(一) ...
-
草原,无边无际的乌克兰草原。没了那些站得笔挺的森林近卫军的守卫,眼前豁然开朗的土地只剩下单调而刺眼的绿色。昨夜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晚,本就湿润的土壤在温柔的雨滴的亲吻下逐渐瘫软成一坨烂泥,融入大地女神盖亚的温柔乡里,却终于成了可怖的沼泽。
“克莱门特,我的妈妈叫作卡楔尼娅·彼得罗夫娜·伦佐娃,要是你到了马利舍夫村,一定要告诉她,她的儿子死在战场上。”我攒紧了步.枪背带,粗糙的帆布透过破损的军服将肩膀勒得生疼,尽可能轻松地说出这句玩笑般的遗言。只有做好最坏的准备,我才能放下心来跨过眼前这条卢比孔河。
出乎我的意料,克莱门特并没有回应我的请求,而是从衣领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时我终于见到了它的真实面目:那是一串银制的十字架项链,在光线照射下熠熠闪光。自从开战后,对宗教的禁令已放开了许多,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惊愕地睁大了双眼,要知道我上一次见到这件耶稣基督的圣物,还是在五岁时举行的祖母的葬礼上。
他用新兵特有的柔软的指腹细心摩挲着这精致小巧的艺术品,接着像是对待亲密的爱人一样亲吻了它,透过恰好穿过他鼻尖的一簇阳光,我甚至能瞧见水雾在他那可爱的翘鼻头上凝固成的水珠,这是一位多么虔诚、美丽、忧郁的斯拉夫青年呀!
紧接着,他又双手合十,将十字架紧紧握在掌中,闭上双眼向上帝祈祷,口中念念有词。那本当是正教神圣而庄严的祷语,是迷路的羊羔向仁慈的天父发出的求救信,但于我这样早已被“苏联化”的小伙子来说,只是些冗长晦涩、不知所云的陈词滥调。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的上帝不会来救你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走过去而不被拉下地狱吧!”
被迫中断了祷告的信徒一时涨红了脸,开口想与我争辩上帝的存在,但他的个子、音量都比我小了不少,气势自然也比不上我,只寥寥辩解了几句“上帝一直在看着我们”就闭上了嘴。
真是个懦弱的家伙。我心想。他与我想象中猎杀棕熊、手刃驼鹿,乘雪橇,住木屋的充满原始蛮荒气息的西伯利亚人实在差得太远了。
“我先走,你跟在我后面,踩在我走过的地方,明白了吗?”站在这片致命的沼泽地面前,我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迈出了第一步。我感到自己像是高尔基笔下的丹柯,带领我的族人(尽管只有一个)走过这张吞噬过许多无辜灵魂的巨兽的大嘴,或许途中还会有未腐化的尸骨伸出枯瘦的手臂,意图拉过路人下水与自己作伴……幼时祖母给我讲过的各种鬼神故事在我的脑海中交叉浮现,紧张与恐惧给我的身体刷上了一层细腻的汗珠,浸湿了闷热的卡其军服。
可我必须勇敢。不知怎的,或许是外表带来的偏见,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我的搭档代入女性的角色,而一位优秀的俄罗斯小伙子一定会主动保护身边的姑娘们。
我探出腿,轻轻用脚尖点了点地,在这场攸关性命的轮盘赌中选了一块踩上去最结实的土壤——那会儿我简直比经过德国人的机枪巢还紧张。直到我在那一小片土地上站定了,我才转过身,向身后的人伸出手:“过来吧。”
克莱门特显然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在原地怔愣了一会,那双海水般湛蓝的圆眼以一种试探的态度上下打量着我,而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
该死,我又把他当成姑娘了。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我立即收回了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向前摸索,心里却像是进行了一场普林尼式火山喷发,不断地迸射出由愧疚、讶异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抟成的岩浆。
之后我们再没有交谈,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探路,直到天色渐暗,我们至少走了十俄里,然而这片沼泽却像是希特勒贪婪的爪牙不断向前延展,永远望不到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走到了布格河。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只是柔弱的青草仿佛也被邪恶的魔灵附体,张牙舞爪地来缠我的脚踝;幸灾乐祸的夏风吹过我的身体,嘲弄着万物之长在自然面前的不堪一击。
我时不时转头看一看身后的男孩,他垂着脑袋,偶尔亲吻一下手中紧紧握住的十字架,对于一个无神论者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终于,我忍不住开口:“你祈祷了这么久,为什么我们还被困在这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眨眨那双无辜的鹿眼,墨蓝的瞳孔与周遭的昏暗浑然一体,好像也成了造就这场困局的帮凶。
“有许多人比我们更需要上帝的垂怜。”克莱门特说,“上帝是最仁慈的。”
我早已无心与他争辩,只嗤笑了一声,继续我的冒险旅程。我已然把自己当成了苏联的普尔热瓦尔斯基,或许在战争结束后,我可以出版在乌克兰探险的回忆录。但是我到底比不上那位意志坚定的探险大家,长时间的提心吊胆让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已,我的动作开始变得粗暴而鲁莽,有时甚至略过试探直接落脚,大有与这片沼泽同归于尽的趋势。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改变,走在我后边的信徒开始有一句每一句地同我搭话:“在我的家乡也有大片的沼泽地,但我们那儿的夏天太短了,很少能见着这样的景象……如果是冬天的话,地上的冻土硬得像石头,栓上一只驼鹿就能在上边乘雪橇。”
“你真是西伯利亚人?”我问,“我以为西伯利亚都是雅库特人和蒙古人。”
他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将爱抚了许久的十字架放回衣领里边,又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
“不是每一个西伯利亚人都是那样的。”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二四年。”
“那你比我大一岁,我出生在一九二五年。”我转头和他对视,这样轻松的话题终于叫我们的嘴角朝上咧了咧,“我原本以为你比我还小几岁呢。”
“你总是先入为主地代入自己的刻板印象。”他有些不满地皱皱眉毛,“上帝创造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放过我吧,别再提你的上帝了。”
就在我们逐渐放下戒备的时候,一道刺眼得不亚于照明弹的光突然撕开了这片阒然无声的黑暗。我反射性地端起步.枪上膛,盯着瞄准镜里闯入的不速之客。在白桦林和沼泽地的这两天,难得的平静险些将我对于战争的灵敏度侵蚀到了最低。
“谁在那儿?”我警惕地询问。
“别怕,年轻人,我们是这儿附近的村民。”一个沙哑的苍老嗓音响起,我这才发现原来那道夺目的光不过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科涅夫上将的兵前两天都朝西边去了。我的孙女发现了你们,我想你们一定和大部队失散了,就出来看看。”
煤油灯映出的是一张爬满皱纹的干瘦面孔,穿着最朴素的麻布衣服,这是一个如明信片上描绘的那样标准的东欧老农民。他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棕发小女孩。
“你好,可爱的小姑娘。”我朝她笑笑,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娜塔莎。”小女孩看着我,突然把手里拿着的一样东西戴在了我的头上,“谢谢你们。”
我受宠若惊地正了正脑袋上的草环,还没来得及开口致谢,被老爷子抢先了一步:“我想,你们可以先在我家过夜,明天再出发同战友们会和。”
这样一连串致敬英雄的待遇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好扭头向克莱门特寻求帮助。而他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颇有些得意地说:“你瞧,现在轮到上帝垂青我们了。”
让上帝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