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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白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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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这一天结束,我们也没有走出这片桦树林。夜晚再一次悄然降临,不同于昨天的是少了枪炮和炸弹的陪衬,黑黢黢的夜空像一块巨大的裹布,将所有光明与欢乐都阻隔在了外面,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今晚在这里休息吧。”我找到一处开阔点儿的空地,铺好行军毯。躺在落叶铺就的床垫上,我看着天空中排布稀疏的星星,突然想起故乡的夜——那里的星空也像这样明朗,不,比这儿还要亮上许多。
从出生到去年应征入伍为止,我从未离开过罗斯托夫。我在那里从0岁长到17岁,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独当一面的小伙子;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舍,我认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走过村子里的每一寸地,甚至连集体农庄里最强壮的拖拉机手德米特里·伊里奇每顿饭吃多少肉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像大多数的乡下孩子一样,我会在学校一直读到十年级,然后加入集体农庄,成为一名光荣的劳动者,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而辛勤工作。我会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劳作上五十年,与一位姑娘结婚,抚育几个孩子,最后在这儿安详地死去,过完普通却平静的一生。
但这个简单的愿望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破了。千千万万封入伍通知书长出一双双强劲有力的翅膀,飞过平坦的东欧平原,飞过辽阔的伏尔加草原,飞过高耸的乌拉尔山,飞过寒冷的西伯利亚,一直飞到遥远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孩奔赴前线,集体农庄的大部分工作落到女人们肩上。1942年10月,我也穿上了黄棕色的卡其军服。
我被分到瓦图京中将领导的沃罗涅日方面军,经历过沃罗涅日的炮火,参加过斯大林格勒的巷战,最后被困在哈尔科夫的这片白桦林里。
越是宁静的夜晚,就越容易让人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闭上眼,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我在沃罗涅日第一次杀死的德军士兵的脸,他死的时候腹部的伤口还涓涓地往外冒着血。生命的跃动与静止在那一刻变得诡谲古怪;我又想起了尸横遍野的斯大林格勒,我们走过尸体铺就的道路,巷子的长度几乎可以用尸体的数量来计量。到处都是被炸飞的人体残肢,一不小心就踩破了尸体暴露在空气中的肠子……
我一向善于筛选记忆,但我却无法抹去这些血淋淋的场面。
我们作战是为了保卫祖国,那么德国人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值得他们在远离故乡的陌生土地上冲锋、搏斗、负伤、牺牲呢?
正当我为这些问题思索的时候,一阵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和克莱门特几乎在同一秒张开了眼睛。我们迅速起身举起步.枪,警觉地环顾四周。在战争年代,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可能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我紧紧盯住军用瞄准镜,提防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对方是敌是友?或者只是一个路过的平民?
一阵急促的哼哧声撕破了平静的夜,这个关乎性命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那是一只野猪。
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四只脚的动物要比两只脚的容易对付得多。
“你打过猎吗?”我一面瞄准那只野猪,一面问道,“这下我们有烤肉吃了。”
“没,没有……”他端着枪的手有些颤抖,“只看其他人打过。”
“你可真不像个西伯利亚人。”我笑了笑,“那这次你也看我打吧。”
“等等,开枪会暴露我们的位置,”他突然想起什么,“要是被德国人发现就完了。”
听了他的话,我放下了步.枪,打开腰间系着的皮质小袋,从里边抽出一把军刀,在军裤上擦了擦,银白色的钢片在月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我手持军刀,往前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尽量将位移产生的音量降到最小。十几米开外的野猪显然没有察觉到刽子手的靠近,依旧悠闲地埋头啃食落到地上的翅果。
三米、两米……人类的气息终于使后知后觉的野兽感受到威胁,它抬头长啸一声,奔向来人,蜷曲的獠牙高高翘起,像两根粗大的箭矢,直直朝着杀手射去。
性命有虞的那一瞬,我一下朝一旁闪躲过去,避开了致命的攻击,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脚边是一截皲裂的枯枝,粗粝的木刺重重插入我的小腿,液体滑落的冰凉的触感伴随着深刻的痛楚涌上我的身体,在伤痛的刺激下,我像是一个发了疯的处刑人,高高扬起拿刀的右手,重重往野猪身上刺去,鲜血像桦树液似的从糙厚的兽皮下喷涌出来,痛苦使野猪剧烈地挣扎起来,而它每挣扎一次,身上的伤口便多出一道。终于,在长达数分钟的对峙之后,尖利的嚎叫终于转变为了微弱的呜咽,最后一切重归平静。
我将凶器从野兽的腹中抽出,飞溅而出的滚烫的鲜血沾在面颊上。我回过头,朝着身后的人展开一个得意的笑容:“怎么样?我可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几个猎人之一。”
如水的月光照到克莱门特的脸上,将他惊愕的脸照得惨白。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在包袱里搜寻着什么东西。一阵翻箱倒柜似的摸索以后,他终于拿出了一卷纱布绷带。
“坐下,你需要包扎。”他说。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摆摆手,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的小水潭,想在那儿清洗一下沾满猪血的军刀。
“我说了坐下!”他用力按住我的肩膀,硬生生让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的腿流了一升血!”
我只好让他为我包扎伤口。他先是简单清理了一下,接着为我的腿裹上纱布。他的手温暖而柔软,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时用手拍在我背上的触感。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他的动作轻柔而温和,也许未来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
“克莱门特。”我叫了他一声。
“疼吗?”他抬起头问我,“忍一忍,就快包扎好了。”
“不疼。”我说,“克莱门特,如果你是姑娘,我保证我会娶你的。”
或许失血过多让我产生了幻觉,我似乎感到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下来,但旋即又消没了。他笑了笑,说道:“如果我是姑娘,我一定不会嫁给你这种不要命的家伙。”
“要是人人都这样看重自己的性命,那么谁来保卫祖国?”我反问他。
“……”他再一次被我问住了,于是重重地在我的伤腿上打了一巴掌,疼得我简直要哭出声来,“我想活下去。”
说完,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只丢下一句“是时候睡觉了”就不再理会我。
不管怎么样,我的腿终于包扎完了,上面的伤口不再流血,但接下来我需要拄着一根由树枝做成的拐杖才能行动。克莱门特偶尔会扶着我走过一些陡峭的路段,就这样,我们终于在两天后走出了这片白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