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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草原(二) ...

  •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雷科夫老爷子今年刚满六十岁,勤勤恳恳种了一辈子黑麦,却在大.饥.荒时饿死了老婆和两个孩子;等到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结了婚,儿媳妇在生产时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好不容易帮衬儿子拉扯大了孙女,战争又爆发了,可怜的儿子只在战场上待了一天就死在德国鬼子的重机枪下;现下他唯一的羁绊就是这个可怜的孙女娜塔莎。多舛的命运让这个老实的庄稼汉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上十几岁,也让他干枯稀少的须发早早变得雪白。
      老爷子是这儿为数不多的俄罗斯人,因而看到我们这两个从东方来的小伙子喜上眉梢,拉着我们讲了许多体己话,甚至拿出珍藏的巴扬琴为我们演奏了一曲《三套车》。忧伤凄凉的旋律像是这位贫弱老者一生的独白,事实上,在那个动乱不安的年代,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的底层人民,而我只是赶上了好时候。
      娜塔莎坐在一边细心地编织着送给克莱门特的草环,而受赠者却蜷在房间的角落里,借着微弱的灯光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我知道,他一定又在写日记了。
      好奇之下,我轻手轻脚地朝他靠近,想要戳破这个阴柔的年轻人心中的秘密。我偷偷潜伏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苍白得像春天在山谷盛开的山月桂似的手指挥着笔尖在泛黄发皱的本子上舞动着,书写出一连串优美流畅的西里尔字母——尽管这看起来并不像我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
      “为什么你写的东西我一点儿也看不懂?”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不是俄语吧!”
      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立刻合上了日记本,支支吾吾地回答:“法语……我写的是法语。”
      “为什么俄罗斯人要用法语写日记?”我有些不满。
      他垂下脑袋,由于心虚而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没有就日记一事追问下去,换了个问题:“你的法语是在哪儿学的?我们学校没有这门课程。”
      “奶奶教我的,小时候我由她抚养长大。”谈及祖母,克莱门特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收好,“她的妈妈是法国人。”
      “难怪你的名字也是法国人的名字。”我对他的身世好奇了起来,“你奶奶的妈妈,她从法国嫁到了西伯利亚吗?”
      “不,”他摇摇头,“她在列宁格勒结的婚。我们家是后来才搬到远东的。”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一针见血地追问:“你的父母……他们是白军吧?”
      听了这话,他徒然挺直脊背,用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反驳道:“我父母没有参与内战!他们都拥护苏维埃。”
      他的神色严厉却惨然,让我想起被刺中了脚踵的阿喀琉斯,想必这个问题于他不啻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以至于需要第一时间极力辩解。我的心中忽而生出一丝对他的怜悯来。
      雷科夫老爷子听到我们的争执,也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主动答道,“我们在争论,要是明天遇到其他连队该怎么解释我们的遭遇。”
      “吃点儿东西吧。”雷科夫老爷子用干瘪而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递来一片黑麦面包,那双手上满是虬枝一般的皱纹。
      我感激地接过食物,咬了一口,险些吐出来——这里头掺的木屑一定比炊事连发的那些比砖头还硬的面包里的还多。但有吃的总比没有好。雷科夫老爷子又递来一碗红菜汤,我喝了一口,简直比水还要淡。
      “庄稼都被炮弹糟蹋光了。”雷科夫老爷子愧疚地笑笑,“前不久德国人路过这儿,把我的几只鸡也拿走了。”
      “该死的德国鬼子!”我愤懑不平地说,“我一定要把柏林炸得粉碎!”
      豪言过后是长久的沉默,雷科夫老爷子起身收拾起了横七竖八堆在墙边的柴垛,娜塔莎早早趴在窗边睡着了,整个屋子只剩下笔尖划过薄纸的沙沙声。
      同我一道的年轻人坐在角落里,被迫垂下脑袋尽可能贴近纸页好看清文字,几乎蜷成了一个可笑的乌洛波洛斯,但他此刻又仿佛受到了缪斯女神的启迪,迅速而流畅地书写着自己心中的阿卡迪亚。昏黄的煤油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将他如黑曜石一般的头发带上温和的栗色,精致的面部轮廓与柔和的色彩相得益彰,像是瓦斯涅佐夫笔下的一幅杰作。
      “喂,”我费力地掰下一小块面包,朝他伸出手,“恳请您吃一点吧,尊敬的萨瓦洛夫老爷。”
      他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那双湛蓝的双眼终于朝上弯曲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谢谢,伦佐夫同志。”他的手瘦削而苍白,所幸我所能触及的指尖是柔软而温暖的,以至于其不像一具毫无生气的标本。
      出乎我意料地,这位不幸的、曾经不可一世的贵族老爷们的后代,面对这份味同嚼蜡、仅能果腹的食物,并未显示出明显的厌恶,反而像是在品尝顶级的鱼子酱一般细嚼慢咽。伴随着吞咽的动作,那颗长在像白天鹅一般修长笔挺的脖颈上的喉结一次次上下抖动,清晰的下颌线将面颊同颈部完美地分割开来,要是我那在莫斯科美术学院学画的邻居见到了,一定会求他作自己的画作模特。
      我忽而对这位家道中落的美男子生出了浓厚的兴趣——都说儿子长得像母亲,那他的妈妈一定是一位媲美阿芙罗狄忒的美人,这样一来,他作为厄洛斯的依据就完备了。要知道,自从参军以来,我已经快整整一年没见过漂亮女孩儿了!
      “你瞧,这是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和妹妹。”我主动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我摊开又收起过数次的相片,放到他的日记本上,企图以此抛砖引玉,“这是去年9月照的——也就是我参军前不久。”
      他对着相片端详了一会儿,奉承道:“你的妈妈像宣传画上那样健康又美丽。”
      “让我看看你的家人吧。”我笑着说,“我在想,或许你有个漂亮的姐妹。”
      他笑笑,小心翼翼地从军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摊开,仿佛向我展示的是佛里克索斯的金羊毛——那张泛黄的黑白相片上,一位样貌秀丽的黑发女人正襟危坐在座椅上,挺直的上半身是儿时养尊处优的证明;两个长相相似的男孩分别站在女人两侧,相比之下,个子稍高的那个更英气一些。
      “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这是我妈妈,”克莱门特指着上边的女人说,接着又把手指移到高个男孩身上,“这是我哥哥,列昂纳德,他去年在斯大林格勒死了。”
      我探出手,想仔细瞧瞧他这位英勇的兄长,却无意间摸索到了藏在底下的另一张相片,一下将它抽了出来。
      我承认我好奇得很失礼,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单人照,照片上的男人身着军装,面部线条硬朗而英挺,像是经过米开朗基罗的雕刻;他的眼神犀利而深邃,正对敌人下达最后通牒——这简直就是我心中的真正的斯拉夫男人!
      “这是谁?”我问。
      他显得惊惶失措,即刻伸出手来将相片抢了回去,重新收到家人的照片底下包裹起来:“我的一个朋友。”
      “你的这位朋友可真帅气,”我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做睡前准备,“他在哪儿服役?”
      克莱门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失去联系很久了。”
      “希望他还活着。”我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全民皆兵的年代,最好的祝词只能是活着,“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晚安。”克莱门特合上日记本,拧灭油灯,像是个温柔合格的妻子。想到这儿,我有点儿忍俊不禁——要是演歌剧,妻子这个角色倒是很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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