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风]麦浪》青霓青璃

2、第二章 白桦（二）

　　我是被一束穿过桦树林的日光灼醒的。温暖的光线在白桦林的枝叶中乱窜，在地上落下一个个密集的小孔，像极了机枪扫射后的土地。
　　万幸的是，这时我的耳朵终于不用再忍受震耳欲聋的炮声了——或许他们停火了，又或许他们全死了。
　　昨晚偶遇的那个士兵睡在我的身边，他侧身蜷缩成一团，呼吸安静而均匀，像一个睡在摇篮中的婴孩。但我不得不摇醒他。
　　“早上好。”我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用力揉了揉，吐出一句不清不楚的话：“……早上好。”
　　我到溪边洗了一把脸，把军用水壶灌满，一副准备充足的样子：“该开始行军了。”
　　“可我们该往哪儿走呢？”克莱门特问。
　　“我们的队伍在向西行进，往那儿走准没错。”我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不曾踏上过这块土地，不曾见识过这片密林中除了白桦树之外的景象。
　　于是一只由两人组成的西进小队就这样成立了。我走在前边，克莱门特跟在我的身后，我们都紧紧攒住枪背带，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手无寸铁的食物。
　　“你从哪儿来？”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我首先打破了这种焦灼的沉默。
　　“西伯利亚。”他回答。
　　“真的吗？远东？！”他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他是在莫斯科或者列宁格勒这样的大城市里长大的。
　　“是的，我的家在叶尼塞河畔。”克莱门特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土壤，生怕踩到地雷似的，“那儿比这里冷多了……你呢？”
　　“我的家乡是顿河的罗斯托夫边上的一个村子。”我说，“气候和这儿差不多。”
　　“罗斯托夫？你的家离这里不算太远。”他的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500俄里，”我叹了一口气，“可战时谁又能回去呢？”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无奈，他艳羡的神情转瞬即逝。
　　我们在断断续续的交流中走了整整一个上午，这片白桦林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的囚笼，把我们两个牢牢禁锢在其中。直到阳光照在我们的头顶，灼热的光线穿透我饥饿的五脏六腑，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天多没吃过东西了。
　　说实话，我早就厌倦了军用食品里硬得像石块的黑面包和咸得像浸过海水的熏肉，但此时却不得不用它们来充饥。我想念妈妈做的松软的小麦面包，想念她腌制的酸黄瓜，想念清甜的格瓦斯，我想念家乡的一切。
　　我一边机械地啃咬着食物，一边看着眼前的树林发呆。明天我们能顺利走出这座迷宫吗？或许是后天？……我扭头看向克莱门特，发现他一手拿着面包，另一只手撑到地上摊开了一本书。
　　“你在看什么？”我问。
　　“我在写日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的习惯。”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清脆的鸟鸣声飞过树冠上方，几只椋鸟在天空中翱翔——天知道我有多么想成为它们，飞出这片看不到头的森林。
　　“你平时还有什么爱好吗？”我又问道。
　　“你知道兰波吗？我很喜欢读他的诗。”说到这里，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开口念了一长串我完全不明白的词汇。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一头雾水地问。
　　“他是法国人。这是他的一首诗。”他解释道，“大致意思就是：一个受伤垂死的士兵找到了一处美丽的山谷，他在那儿沐浴以后睡过去等待死亡。”
　　“为什么要特意到那里去死？”我皱了皱眉，“要是换成我，我只会去医院，在那儿我说不定还能活。”
　　他一时被我问住了，垂下脑袋，有些尴尬地说：“……大概是为了美吧，总有人认为悲剧才是美的。”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时我对这句话不以为意，却着实被他像姑娘一样羞涩的反应给逗笑了。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
　　“我……”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倏地变得通红，急忙看向地面上散落的树叶，小声说，“……大概有。”
　　“‘大概’是什么意思？”我不怀好意地追问下去，故作轻松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说，“别担心，等打完这场仗你就成了英雄，没有姑娘不喜欢英雄的。”
　　他窘迫地点了点头，这时他的脸已经比红菜汤还红了。过了一会，他不甘示弱地反问：“那你呢？”
　　“没有。”我摇摇头。
　　“喜欢的人呢？也没有吗？”
　　“没有。”
　　“女性朋友呢？”
　　“有一个。”一听到这个问题，我就想到了娜斯佳，“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很好的朋友。”
　　他摇摇头：“那她一定喜欢你。”
　　我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其实，这个答案是对的。从14岁开始，我就已经发现娜斯佳喜欢我了。可惜的是她长得不漂亮，所以我不会喜欢她的。
　　“你长得很俊俏，女孩子都会喜欢的。”他接下去说，“我想是她不够漂亮。”
　　“你跟茨冈人学过读心术吗？”我哈哈大笑起来，揽过他的肩膀，“你的恭维词很不错。谢谢。”
　　“我说的是真的，”他抬起头，“很少有人长得像达佛尼斯。”
　　“谁是达佛尼斯？”
　　“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
　　“你见过他？”
　　“没有，但我想象得出他的样子。”
　　他的这句话使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时我真不能明白他们这些诗人的想法。他也笑了，那双小鹿似的大眼弯成一对月牙，被水滋润过的嫣红的嘴唇像是一块鲜艳欲滴的树莓布丁，让我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悸动，我好想靠近他……
　　想到这里，我像被雷击中一般猛地松开他的肩膀，站起身理了理军服，背对着他说：“我们该继续走了，真希望今天就能离开这该死的林子。”
　　这样他才不会看见我红得像秋天收获的苹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