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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他一秒也没再在桌前停留。

      学院的神官导师前辈同学们,讶异地眼看平日最为沉稳守礼的模范学生奔出神学院的大门。负责安全的神官甚至忘记了年少的神学生需要登记才能够出入,只是呆然目送奥默里克渐远的背影。

      沿着大圣堂前半弧的阶梯一路向下,是通往基础层的回廊。这里白日有神殿骑士守卫,入夜时铁门亦会降下,隔绝一座城池中的两个阶级。贵族孩童间,常用这两道回廊来作为游戏的道具,打赌谁能够蒙混过守卫的骑士,谁又足够勇敢地下到贫民混杂的基础层。

      未曾有过同龄朋友,又常年足不出户的奥默里克并不知道通行回廊的规则,当他被拦住、被要求出具通行的证件时,急切的少年甚至连询问和辩解都忘了,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我要去神殿骑士团找人。”

      守卫的骑士瞧见他制服上暗红的镶边,态度十分温和:“无论有什么理由,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需要长辈的陪同才可以通过。如果是学院指派的任务,也需要院方的证明书才可以。”

      “和学院无关,我只是想……去见一个朋友。”

      骑士摇了摇头:“这是规定。否则一旦你出了事情,追究下来,就是我的失职了。不过——”

      他望了望四周,单膝跪在矮小的奥默里克面前,“我大概能猜到你想见谁。皇都的孩子们在听到御览大会的结果后,多数和你一样好奇。只不过即使你有通关文书或长辈陪同,到了神殿骑士团总部也一样会被拦下来。受领殊荣,即为骑士,命令所在,哪里是别人说见就能见到的呢。”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茫。
      “是么?即使……都身在皇都之中?您不知道,我……”
      他忽而噤声,好似突然从狂热中清醒过来,规矩地对守卫的骑士行了礼,转身缓步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一道门,一条回廊,一个守卫,一纸规则。

      生死之外,能够分割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事物又何其多。小时候他等着盼着一直都没法兑现的下一次,甚至埋怨起父母没有去邀请瓦卢尔丹家再来玩,后来才明白贵族间频繁的交游会招致结党的猜忌;三年前他以为泽菲兰死了,失去这个念想,反倒逐渐心如止水。而今,得知对方尚在的狂喜过后,又因阶级和制度陷入新一轮的阻隔。

      况且即使能再见到他,又能怎样?

      方才他不假思索地是说要见“朋友”,殊不知这朋友也只是隔着玻璃的、他单方面的认定。一面之缘,仅仅如此。“好奇”——方才守卫骑士不假思索吐露的词汇,足见他已应对过很多试图以同样理由前往神殿骑士团的孩子们。自己在对方的眼中,甚至从事实上,和这些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未曾在危机时刻伸出援手,怎么担得起这个称谓。

      他觉得回去的路越发漫长,步履越发沉重,脑中甚至为先前的冲动感到了愧疚,觉得自己像是先对泽菲兰的“死”不闻不问,又在对方出名后凑上前去沾光。他年幼体弱,无法为泽菲兰做什么,这是无可指摘的事情;他没为泽菲兰做过什么,也同样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在苛责不合理的一切之前,他更唾弃无力的自己。

      这三年,失去父母与家庭的泽菲兰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有谁帮助了他、拯救了他吗?先前神学院的人提到“曾经受异端指控牵连”,他的名字却依旧带着显示尊贵地位的“德”。如果是当年他听说的处置方式,贵族头衔断不会保留,被流放的前贵族,也不会有参加御览大会的机会。但若说是异端嫌疑早已洗清,神圣裁判所未对泽菲兰施加处罚,为什么三年间没有一点讯息传来?家人们知道他因此事的刺激险些丢掉性命,两家之间又有些微的亲缘关系,事情如果有了转机,肯定不会瞒着他。

      一个人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奥默里克停下脚步,莫名地颤栗了一下。

      现在那位名动皇都的泽菲兰·德·瓦卢尔丹,真的是若干年前他所见所知的那个孩子吗?

      第六星历一五六七年,西部高地前线。

      紧张救治伤员的医师队伍里,混杂着一些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身影,这些青少年正是圣恩达利姆神学院中立志未来成为医师的学生。

      作为实习与测试资质的一环,学生们以医师助手的身份首次参与到战争中,直面曾经只是在故事和案例中出现的流血与死亡。虽说是奔赴前线,赶的却是龙族溃退的时机。神学院方面考虑到学生的年龄与阅历,又将他们安排到了最后方的临时医院。以位置和时间来说,完全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全。

      即便如此,每天都有离开或倒下的学生。

      断肢、溃烂、呻吟……真正置身苦痛中之前,很多学生都认为自己不畏惧死亡。而今,他们仍是无畏于此,却是因为知晓了世上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生不如死。

      他们看见有抱着自己的断臂恳求医师的帮助的人,看见有茫然地在寻找合适的东西填进自己空洞的眼窝的人,看见失去半边身子却因魔力的影响而无法走向死亡的人。人在保有理智时,能够明白有些事无法做到,有些人无法得救。然而此处,充斥的却是因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而陷入癫狂,却仍旧相信他们能够回归完整的伤兵。他们诅咒龙族,也诅咒没法医治他们的医师。这些人虽然从战争中幸存,却没有半分生的喜悦。残缺与痛苦的未来在等着他们,结束生命甚至比活着更具诱惑力。

      学生们都怕极了。

      启程前他们怀着的慈悲心与优越感早已被销蚀殆尽,伤员们身心的异常甚至侵入到健康学生中。受到“自己无能为力”这一认知的打击,面对能够治愈的伤势时,有人无法开口咏唱;伤兵的哀嚎入耳时,因此而崩溃痛哭的学生更不在少数。

      作为神学院主席和学生医师的负责人,奥默里克在倒下的同学与伤兵间忙得不可开交。

      起初在得知他志愿前往前线实习时,博拉吉侬家爆发了坚决一致的反对。即使家族中的幺子早已预见不会得到支持,仍是被哥哥姐姐们反对的力度吓了一跳。另立门户的三位血亲来信不断,已继承家主之位的长兄几乎想要把幼弟关起来以阻止他的“疯狂行为”。

      “别让父亲母亲担心。”长兄把神学院的通知信推到奥默里克面前,“如果不是有需要家属同意的规定,你是不是就准备瞒着我们跑过去?哈罗妮在上,幸好……”

      “可我不是因为好奇才想参加……”

      “当然。我的弟弟,我还是知道的。”长兄对他笑笑,“你很善良,想要救助他人,这很好,但这就够了。我们家不再需要战功或封赏来巩固地位,你也没有非去前线不可的理由。平顺地读完神学院然后进入教皇厅,难道不好吗?多少人祈求避开战争中心尚来不及,有可以不参与的条件,为什么反倒要投身其中。”

      奥默里克没有说话。

      他的长兄继续下去:“现今的教皇陛下也是五人兄弟中最年少的。你的资质与成绩,处处都不逊于就读神学院时陛下,为什么不选择与他走同样的路呢?”他绕过书桌,拍拍幼弟的肩膀:“甚至目标不用那么高,你能够平安快乐地活着,就是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唯一且共同的愿望啊。”

      “说是前线,其实是在大后方,不用担心安全……”

      奥默里克艰涩地开口,重复了一遍在长兄看来完全不能够成立的参加理由。他强调的“必要”,在长兄的判定中是彻彻底底的“不必要”,对话随即陷入僵局。

      “我不可能同意,而你坚持要去。”面对幼弟的执拗,长兄有些微的动气:“世间没有绝对的安全,请你想想那些’万一’,想想曾经两次差点失去你的我们。”

      奥默里克没有办法与这句话、与家人对他的爱为敌。

      他垂着头,拿起桌子上的通知信,看上去是一个准备放弃的姿态。长兄欣慰地抚摸他的面颊,却见他的弟弟长叹了一口气,又把信推了回去。

      “两次活下来,是为谁而活?”

      黑发少年好像自言自语般,边用指尖敲着信边轻声发问:

      “仅仅是平安快乐地活着,是你们对我的愿望。但是,那是我的愿望吗?我’活着’,是为了实现你们的愿望的话,那么我作为’我’,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的长兄愣住了:“你这是……在指责我们……?”

      “不是。”奥默里克缓慢却坚决地否认,“我明白,家人对我的关爱不是出于豢养动物般的自我满足。立场如果倒转,我会做出和哥哥同样的决定也说不定。但……当做是我的自私也好,任性也罢……即使全家都会为我担心,我也想去实现自己的价值——”他按着通知信,“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这里。”

      “作为有责任引领平民的贵族,我认同并欣赏你的觉悟。”长兄的手在他肩膀上掐紧了,“但是作为你的兄长和家主,我不允许。去战场是你的自私的话,不认可这封信就是我的自私。”

      “那么最终您是怎么说服令兄的?”

      有着象牙般发色的士兵拎着奥默里克的医药箱,好奇地发问。他伤得不重,在黑发少年对他施加治愈咒文后自发承担起助手的职责,跟着忙碌的神学院主席跑前跑后。起先因为炮火烟尘,奥默里克以定他比自己年长许多,对于对方的尊敬多加推拒。聊起天后才知道,士兵仅比自己年长一岁,也正当少年。

      “我没有任何办法。”和岁数相近的人交谈,奥默里克也卸下了平日里的严谨端正,“最终还是央求母亲去劝哥哥,才勉勉强强得到了允许。”

      “令堂为什么同意?”少年士兵愈发好奇了,“妈妈应该比哥哥态度更强硬才对。”

      奥默里克听他无意识地把煞有介事的敬称换成平民口语,有些好笑地回道:“家母笃信正教,为战神庇佑的子民施救,在她看来是教徒必须做出的奉献。”而且自己年幼时的两次化险为夷,都被子爵夫人归为神的恩典,此番去拯救他人生命,也是对哈罗妮的回报。

      “兄弟之间算是平级。涉及决断时果然还是高一级更有话语权。”少年士兵打趣他:“就算是家主,在母亲面前还是不得不听话啊。”

      为对方的开朗所感染,奥默里克终于展露出战场上罕见的笑颜:“谁说不是呢。”

      其中更多的波折,他省下了没有说出来。长兄虽然了解他的弟弟,却远不及生身母亲通彻。自始至终,他没对母亲说过自己想要投身战场的真正理由,可母亲的允许让他明白,她已将一切看透。
      泽菲兰的事,他并未放下。

      但他再也没去神殿骑士团探寻对方的踪迹,即使在已经可以自由往返与砥柱层与基础层后亦是如此。见不见得到是一回事,以何种身份见,又是另一回事。奥默里克想要寻求的是一个“资格”,一个能够与对方平等、与对方比肩的权利。他不想其中再有隔阂和不甘,他要靠自己去验证那个人存在的真伪。

      于是他最终站到了战场上。

      身处后方的医疗团队并不清楚前军的行动计划,匆忙的调度间,区区学生也没有资格去过问军中人员的安排。他不觉焦灼,而是怀着十足的耐心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如果那个泽菲兰是幼时觉得骑士保家卫国很厉害的他,而自己依旧希望对方平安,他们的道路终会在这里重合。

      闲谈间,奥默里克与少年士兵已经回到了医疗帐篷。杂乱忙碌的空间中,有两人对面而立,一人是神殿骑士团附属医院的院长亚伯,另一人看装束是神殿骑士,却背着在伊修加德人看来甚为不祥的大剑。

      未等他思考这罕见组合的意味,身边的少年士兵已经高兴地喊出声来:“长官!”

      应声而回头的神殿骑士大约是匆忙赶来,头上流下的汗水给被炮火熏黑的脸颊划分出区域,乍一看去甚至有些滑稽。

      在脏污的面容上,对方的眼睛干净得几近突兀。

      少年士兵已拎着医药箱跑到他的上司面前,奥默里克却被那双眼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清澈、纯净,仿若上好的橄榄石。

      那是他记忆中分毫未改的双眼。那是属于泽菲兰的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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