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明烛天南

5、五

　　对方看起来并没记起他。

　　亚伯院长做过介绍后，泽菲兰只是礼节性地对他救治自己的下属们表示谢意，随即回归到被打断的话题中，自己的名字与样貌似乎不曾在对方的回忆中激起任何波澜。他站着，连回礼都忘在脑后，胸口像被重锤击中，先是心头大石落地的实在，然后是失去追求的空虚。

　　然后呢？

　　他问自己：然后呢？

　　泽菲兰“死”了，他为对方祈祷；泽菲兰活着却与他隔阂，他为再见而努力。那么如愿得偿之后呢？

　　他根本没有想过。正如这一瞬间之前，他也没有意识到此前自己的人生轨迹，竟是受泽菲兰的影响而铺就一般。幼时一个小小的祈愿，成了他活下去的动机。单纯的期盼，成了前行的动力。可祈愿实现之时，他“活着”的意义又该变成什么？

　　亚伯院长注意到他的缄默，以为年少的主席在等候他的指令：“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不……”他支吾了一声，迅速将自己再丢进学院精英的外壳里：“新抵达的伤员那里应该需要帮手。”

　　“确实。不过人手永远是不够的，我们也要学会不让自己成为伤员。”亚伯院长温和地开口，“瓦卢尔丹阁下是殿后的一队，战争已经结束了。”

　　“暂时结束。”泽菲兰简洁地说，脸上没有笑容。

　　他突然打了个冷颤，退后一步：“那么，我去一下。”

　　“盖里克。”泽菲兰突然出声。

　　“在！”少年士兵声音洪亮地作答。

　　“你伤势如何？”

　　“如您所见，没什么大事！”盖里克一手举起奥默里克的医药箱示意，“这条胳膊和两条腿，都没问题。”

　　泽菲兰深深看了奥默里克一眼：“继续协助医师阁下，班师时归队。”

　　“领命！”盖里克空不出手行礼，这声喊得格外响亮，连躺着的伤兵们都抬头去看。年轻上司不得不对周围露出歉意的苦笑：“去吧。”

　　奥默里克咏唱得快而准确，面上依旧是冷静淡然的模样。

　　但他心里好像刚刮过一场风暴。在生出感慨之前，孕育感慨的介质已被尽数卷走，什么都没留下。茫然、空洞，不像久别重逢，更似怅然若失。不是失望于早有准备的对面不相识，而是失望于自己早该想到却根本没去想的这个可能。

　　他们都已经长大。

　　长大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单纯直白地因为好奇而开始交谈，开始构筑友谊。泽菲兰谈论到战争的语调，冰冷客观，他的眼神虽然依旧清澈，情绪却已经深埋在那片翠绿之下。这个人在保护别人，也在用隔绝别人来保护自己。是因为过往的事情吗？但是——奥默里克看了一眼身边名叫盖里克的少年士兵——他确实还有信任的人。

　　他稍微带起与盖里克年轻上司有关的话题，立刻得到了对方的热烈响应。少年士兵声情并茂地讲述了泽菲兰曾经如何带队突围，言谈间除了有对重获新生的感激，更多的是对对方的钦佩，说他如何不畏人言，又如何以事实和实力堵住所有有异议的嘴。榜样的力量让他甘心敬服只比他年长两岁的上司，亦让奥默里克低下头去。

　　和他们二人相比，自己的这点小小的抗争和努力又算得了什么。

　　他客服“重重阻力”终于得以奔赴的战场，却是泽菲兰和盖里克不得不流血甚至可能殒命的地方。当他以为自己曾经历过、曾面对过死亡时，他们，和其他的战士们每天都在经历与面对。志愿前来，会得到医师和院长的夸奖；当身心感受到不适，他们这些学生还会得到体谅甚至允许离队，而与他们年岁相差无几的人，却非命令不得后退一步。

　　确实是不公平。确实从未有过公平。

　　而我凭什么得到你的尊敬。他望着执意为他提箱子、笨拙地使用敬称的盖里克想。凭什么觉得站在这里就等于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还远远不够。苦难、折磨、危险，统统不够。

　　“我去取几块湿布。”

　　奥默里克借故截断让他愈感惭愧的话题，却在回程的拐角极为偶然地捕捉到了泽菲兰的声音：

　　“我无法认同。”

　　他记忆里清脆的童音现在已带有些许长官的威仪：“学生不该到前线来。”

　　亚伯院长平和的声音响起：“虽然还是学生，但他们的治愈魔法已经相当优秀了。现下的状况，自然是帮手越多越好，即便比不上职业医师，也终归是一份助力。”

　　“您误会了，我没有挑拣他们能力的意思。”泽菲兰解释道，“学生是平民，我们守护的对象，不该来战场涉险。当然，也不是认为他们会碍手碍脚，或沽名钓誉的意思。”他轻叹了一口气，“只是，何必呢。这些惨像，难道不是见的人越少越好。”

　　“您怜惜他们。”亚伯院长微笑了，“那么您又为何走上战场？曾经是学生的医师们又为何走上这条路？不都是各自的选择吗。”

　　“选择，还是被选择……”泽菲兰自问般出声，“至少很多战士并不像学生们还有另外的选项。”

　　“您何不反过来思考。”院长循循善诱，“在有选项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这里。明知前路如何，明明心底充满畏惧，还是决定前去。这份觉悟，以您的经历来说不会不明白。我想这些学生，还有此前所有有过其它选项，却仍旧成为了医师或战士的人们都清楚一个道理。”

　　“道理，即是……？”

　　“善意无法拯救任何人，只有行动可以。”

　　“……是我僭越了。”

　　泽菲兰的声音从一个比较低的角度传来，似乎是正在对院长见礼：“感谢您为我解惑。”

　　“哪里。感谢的话，应该是相互的。”亚伯院长回答道，“我们能够安全地处在后方，全仰赖前线战士的浴血奋战啊。”

　　藏身于阴影的年少主席此刻才明白，少年士兵对他的尊敬从何而来。

　　为他能够安然地在家读书，却依然站在这里帮助着伤员。但，他心里清楚，对他而言，这不是院长所说的那般伟大的抉择。

　　他按住心口，有些难受地靠在墙上。

　　人崇拜神，因为神的无私与公允是人难以做到的，因为神的爱是平等而非独一。神学生选择走上战场，在很多人看来是以人之身饯行神之道。可是，如果真是平等的神，为什么她只庇佑己方？只庇佑胜者？她既已偏爱，那么，又如何能称之为神之爱？

　　不过是以神为名的，人的私欲。

　　决斗裁判是这样，他而今的选择也是这样。

　　奥默里克直起身，往外走，自然地经过泽菲兰和亚伯院长的身边。他摘掉脑袋上的医师船帽，行了礼：“瓦卢尔丹阁下，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泽菲兰回了礼：“我也是。方才真的十分抱歉，希望我的态度没有让您感到不快。”

　　奥默里克愣住了：“什么？”

　　“您能志愿前来，是件值得我们感激的事。”泽菲兰说，面带愧色，“而我曾有一刻质疑过这件事的合理性。”

　　“不。”奥默里克摇头，“也许其他同学是因为想要救人而来，但我是……”

　　他噤声，还是觉得那些话无法出口，无法在亲切注视着他的院长与泽菲兰面前剖白自己多年来的心路。他帮助过的战士会怎么看他，他的同学们会怎么看他，一个表现得高尚、却暗地里对战争有所图的人？

　　“你难道没有救到人吗？”亚伯院长笑着问。

　　他的头更低了：“我……”

　　“年轻人。”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过他手里的帽子为他戴上：“刚刚我还同瓦卢尔丹阁下谈到这个话题。在我看来，其实为什么走上战场，为什么救人，其中的理由怎样都无所谓。重点不是为什么做，而是做了什么，从而达成怎样的结果。”

　　他对泽菲兰点头，“战士中不乏为改变自身地位而搏命的人，您能说他们不高尚、战斗的动机不够纯粹，因此就不该得到救助吗？他们保护了人民，这个结果对人民来说就足够。他们受了伤，对于医师来说去施救的缘由也足够。你——”

　　他转向奥默里克，“救治了伤者，担得起一声感激。理由、动机，那是写自传或为别人作传的人用来增加戏剧效果的东西，甚至是上位者拿来鼓动平民的东西，唯独对于你要做的事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你们思考得很多，这是好事。但作为院长，我不在意这些思考，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人能获救。先前我也同瓦卢尔丹阁下说，‘只有行动可以救人’。你能够付诸行动，能够救人，何必去纠结是为什么而来？即使是为名利，也不可耻。人有想要的东西，才有奋斗的动力。既然战争与牺牲都无法避免，利用它得愿所偿难道不是个积极的想法吗？”

　　“但……”奥默里克若有所思，觉得院长的理论有违圣典对神学生的教诲，又觉得其中的道理极具说服力。

　　亚伯院长微眯起眼睛，注视着面前年少的神学院主席，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个孩子能力超凡，但内心纤细，并不适合战场。他想以人之身达成神之爱，又纠结于自身的人性。仅仅是出战的理由，就能让他拷问自己的内心，如果继续呆在这里，难保哪一天会做出殒身救人的事情。

　　什么时候该放弃，什么人该放弃，是医者最先要学会的。尽管残酷，却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但眼下，院长无意点破，只是以微笑结束了话题踱到一边：“我去看看伤员。你们聊。”

　　“那么，您先前想要同我说什么？”

　　恭敬地目送院长离开后，泽菲兰率先问。

　　“没什么。”奥默里克摇摇头，觉得想说的大部分已被院长说尽，而剩下的，不再重要。

　　为追寻一个人，是他的私欲。而这私欲并没有导致恶果，反而成就了善举。那么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好。正如院长的意思，欲望本身无法以好坏而论，受欲望驱使的行动，如果能让他人受益，又何必纠结于其起源。

　　因你而起，因你而继续，但你不需要知道。

　　因为现在，这条路已是我自己的选择。

　　最后他笑了一笑，把手里的湿布递过去一块：“我是想说，您擦一下脸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