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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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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默里克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盯着垂下来的帷帐。
九岁的孩子,心中朦朦胧胧有所察觉,但那结论仍隐在雾中。他知道抵达的距离,知道目标的方向,心中的某处却在抵触着迈开步子。
直觉告诉他,一旦明白这件事,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男孩把被子拉到下巴上,阖上双眼。他想着母亲刚刚印在自己额头上温柔的晚安吻,强迫自己清空思绪,逐渐沉入睡眠。
他做了个梦。
梦里,大人们正在交谈,声音不小,内容却模糊不清。他在高大的人和人中急急穿行,如同受惊的小兽在林间奔走。
在找什么,在找谁,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确实需要找到什么,或,找到谁。
喧闹逐渐归于寂静,大人们自发地分成了两列,奥默里克失去遮挡,惶然地站在通道中央。他环视四周,看到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甚至家中的仆役。但他的家人们没有看向他,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博拉吉侬家幺子的对侧,人群所组成的通道的尽头。
四位成年男性,身着神官的法袍,肩上扛着一具装饰华美的白色棺椁,缓缓走来。
那是他曾经看见过的、曾经是为他准备的丧具。
小小的棺身上,刻画着浅紫色的纹样;藤蔓由金箔点缀,极尽精美之所能。棺材不大,四位神官毫不费力地就能将它举高,身材矮小的奥默里克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接连失去父亲和母亲,那个孩子还怎么活得下去……”
他突然听见了母亲的悲叹和姐姐的哭声,现实有一部分侵入梦境。是了,有谁家遭了难,男主人战死,女主人自裁,他们唯一的孩子凶多吉少……
但是,是谁家呢?
扛着棺椁的神官们,与奥默里克擦肩而过。
他回身,看到了通道间凭空出现的、透明的阶梯。遥远的长阶尽头,是名为冰天的一等星,伊修加德人信仰中战神哈罗妮的居所。
神官们未做停留,逐个步上阶梯。
奥默里克踉跄了一下,茫然地跟在抬棺者后面。可分割生死的阶梯,他无法触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棺椁被倾斜着抬高,水晶棺盖上的花纹浮雕逐渐看得清楚。
是紫罗兰,“早夭的生命。”
他突然知道他要找的是谁,以及棺椁中的人是谁了。
午夜,博拉吉侬家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嚎哭惊醒。
子爵夫妇匆忙披衣赶到小儿子的卧室,兄嫂和姐姐也随后赶来。谁也不清楚为何下午时还好好的奥默里克,此刻竟会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子爵低声埋怨着妻子将噩耗讲给这么小的孩子,夫人忙着安慰恸哭的幼子,长兄长嫂宽慰起父亲,二哥试图做鬼脸来转移小弟弟的注意力,二姐则抚着他的胸口,为他平顺呼吸。
全家的关怀,让奥默里克的悲恸更剧。
原来,这就是“生”。
他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保护得太好了。家境殷实,想要什么,轻易就能得到;天生聪慧,想学什么,轻易就能做到。尽管体弱,病痛却被家人的爱所消弭。他感受不到生命消失的威胁,自然不懂长兄为何避讳那具漂亮的棺椁,自然更不懂,何为死亡。
未曾知晓,便不会畏惧。今日之前,生死也只是书本故事中客观的陈述;今日之后,他却全都明白了。
“生”意味着,总会有下一次。他的等待,总会换来许诺兑现的那一天。当那一天到来时,他可以告诉泽菲兰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听他完整地介绍自己。博拉吉侬家的孩子和瓦卢尔丹家的孩子会成为朋友,一起迎来很多的“下次”。
可现在,不会有那一天了,不会有“下次”了。他所拥有的“上次”,就是最后一次。翠色的双眸,不会再眨,不会再笑,闭上了,就再也不会睁开。
因为,这就是“死”。
恸哭过后的奥默里克发起了高烧。
模糊的意识竟让他感觉到幸福。半梦之中,通往冰天的阶梯有时会出现。他一个人站在阶梯前,伸脚踩了一踩,高兴于传来的反馈坚实了许多。而清醒后,得见母亲与姐姐的泪眼,又恳切地祈求自己不要踏上灵魂升天的长路,留给家人自己刚体悟到的至悲。
他的身体还是太孱弱,医师很快下达了最后的通牒。重大打击之下,子爵夫人再次表现出了为人母的坚强。她相信奥默里克的降生得到了神的庇佑,虔诚与坚持,定不会换来神对生命的背弃。
奥默里克远嫁的长姐,伴着母亲的日夜不断的祈祷声归来。
得到消息时,她已做好了未见即永别的准备。眼见幼弟尚在,让心中焦灼的她稍稍安然,
“姐姐来了,”长姐握住幼弟滚烫的小手,佩戴的耳坠垂到奥默里克面前,“不是说身体好了要来看姐姐,你这小家伙不守承诺,反倒要让姐姐回来看你。”
黑发的孩子看着长姐的首饰,露出恍惚的笑容。
耳坠和与之配套的项链,是子爵夫人赠予长女的嫁妆。代表信仰坚贞与夫妻和睦的橄榄石,对虔诚的正教信徒来说是最为合适的新婚礼物。博拉吉侬家资产丰厚,为长女准备的自然也是最上品。宝石晶莹透亮,无一丝杂质,寄托了夫妻间能够相互坦诚的美好愿望。
奥默里克看到的不是首饰或背后的意义,他看到的是与之无比相似的一双眼眸。
长姐虽不清楚原委,却发觉身上的首饰能让垂死的幼弟振奋精神。她毫无犹豫地摘下价值连城的贺礼,放在男孩的手上:“我们拿它给你做点什么吧。想要什么呢?”
奥默里克盯着手中的饰品,答非所问:“圣典中说,人死之后,祈祷会让逝去的灵魂获得安宁。”
不吉的话语让围在床边的家人们心中都惊跳了一下。长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柔声回道:“圣典中确实有这样的描述。”
“那么……没有人为之献祷的灵魂……”
黑发的男孩没有说下去。沉默中,他握紧晶莹的宝石,眼神中逐渐有了光亮:“姐姐,谢谢你。我想要……一串祈祷用的玫瑰念珠。”
第六星历一五六三年,皇都伊修加德。
奥默里克站在圣恩达利姆神学院的门口,第三次劝子爵夫人返家。
“您不必过于担心。”黑发的男孩宽慰自己的母亲,“姐姐那边气候很好,现在我身体健康,不逊于同龄人。”为佐证,他还笨拙地学起好动逞能的孩子,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子爵夫人伸手替他整理系得规矩的制服领带,带着满意与担忧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即使懂得道理,仍止不了挂心。”她转又抚摸幼子的头发,“何况你才刚刚回来,母亲还没能好好看看你……”
“等到学院放假,我会回去。”奥默里克拥抱了自己的母亲。母子二人又絮絮地说了一阵话,直到集体祷告的钟声响起,才得以分别。
黑发男孩跪地祈祷时,手中握着的是已陪伴他三年的玫瑰念珠。
那件祷具,正是由长姐送给他的首饰改制而成。家人们与医师,全都惊叹于正教中对橄榄石的推崇确非虚言。蕴含着精神力的珍贵宝石,竟将他们的幺子幼弟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两次挽救了亲人的生命,博拉吉侬家人因此对正教愈发笃信。只有奥默里克自己知道,他能够活下来,并不是因为宝石,而是因为有了“生”的目的。
他想要庇佑一个人的灵魂。
在长姐夫家修养的三年间,他的每一份祷词之后,都有一份祝愿献给那早夭的生命。十二岁,是瓦卢尔丹家遭难时泽菲兰的年纪。人若逝去,年岁便不再增长。现在的奥默里克,与他同龄。
家人不再告诉他任何瓦卢尔丹家的消息。时间一久,幼年在祝福仪式上见的那面也好像仅仅是一场梦。生命的消逝,有时就是这般无声无息。
他偶然会想起泽菲兰曾说过,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想来,能够有意义的死,死得被歌颂赞扬,才是罕有的例子。未谙世事的孩子,卷在政坛的阴谋中,像车轮轧过花朵,连一声呼喊都无法发出,便倒落尘埃。他怀抱的梦想,他此前做出的努力,无人得见,无人在意。
世间的不公,太多了;世间能救人的人,太少了。
早慧的孩子,书读得越来越多,心中的悲悯与忧愁也越来越多。脱离了家人密不透风的关怀,身处神学院的奥默里克,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社会的缩影。生死之外,还有阶级,还有制度上的荒谬。神祇的座前,也没有圣典中许诺的真正平等。这些无一不让奥默里克惶恐。而现在排解惶恐的唯一办法,就只有拿起法杖,一遍遍练习治愈的咒文。
至少以后,能救到一个人也好。
少年埋首于正教法与魔法的修习时,周遭的一切仿佛也随之噤声,专注得即使祭司或同学呼唤他,也很难被听见。而今,偶然飘来的一个姓氏,让奥默里克猛地抬起了头。
“您说……谁?”
对面年长的神学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自己和友人的闲谈竟被一向没头于学习的少年英才注意。他与友人对望了一眼:“是、是现在皇都的御览大会,有位十五岁的少年,战绩优异,破格被吸纳进神殿骑——”
“他的名字,您刚才说到他的名字!”
奥默里克急切地站了起来。受他的气势所迫,年长的神学生甚至往后仰了一下,差点从座椅上跌落。他的友人急忙扶住对方,代为回答:
“瓦卢尔丹。三年前曾经受异端指控牵连的泽菲兰·德·瓦卢尔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