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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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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与泽菲兰再会的祈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奥默里克身体的状况逐年好转。家人欣慰地允许他在宅院中玩耍,也借此隔绝这越来越聪明的孩子对家族现状的觉察。
第六星历,一五五九年的皇都暗潮汹涌。
尼德霍格的异动才刚刚过去两年,老迈的教皇业已回天乏术,主教之间的权位之争被摆上台面。像一场博弈般,贵族们需要把自己家族的荣光押在其中一个候选人身上。若赌对了,便是又一段长久的平安顺遂;若赌错了,政敌上位后,定将肃清打压之前与自己作对的家族。
博拉吉侬家的书房内,子爵与自己的继承人和次子正就此事进行商谈。
“内子的家族和妹妹的夫家,也是拥簇那位狄兰达尔家出身的主教继承教皇之位。”长子对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说,“与我们有姻亲关系的家族,皆是拥护那位大人。我们该如何选择,不言自明。”
次子刚刚接触政坛,一知半解地发问:“我们奉献忠诚的对象是教皇陛下,不该在教皇位置未定时就提前选择吧……?”
他的父亲和长兄都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们……何尝不希望是这样。”
博拉吉侬子爵张口对自己的儿子解释。语意温和,却隐含挥之不去的疲惫:
“但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般的模式。候选人的资质如何,不是衡量谁能来继承的重点;站在各个候选人身后的家族们,才是他们拿来争夺教皇之位的武器。谁身后的力量更庞大,谁就更有资格去做一国之君。而不是谁更适合做一国之君,我们就去拥护谁。”
次子仍是懵懂:“我们……可以不选择任何人吗?只是等待一个结果,是不是更加保险些。”
他的兄长对他摇头。
“谁都不选择,意味着无论谁上位,没有做出选择的家族只有覆灭一途。”
与父亲相似、向来温柔待人的博拉吉侬家继承人,语气是他的弟弟从未听过的坚决严厉:
“这场暗战中,变换阵营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旦此前自己背叛的候选人绝处逢生,家族是死路一条;即使新选择的候选人成功继位,也会对一开始立场有过动摇的家族心存嫉恨,家道亦会逐步走向没落;至于不做出选择的家族……你想想吧,这会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一直在摇摆,一直在阵营间观望。如此明显的自保策略,在无论哪个候选人看来,都与背叛无异。”
次子打了个冷战:“那……到底该怎么办……”
“做出选择。而且,要一次就选对。”
他的父亲给了他答案。
“孩子,不要奢望什么‘万全之策’,也不要再天真地以为,贵族间的交游仅仅是狩猎和舞会那么简单。甚至你远嫁的姐姐、你的哥哥,都不仅仅是因为喜爱才与自己的伴侣结为夫妻。”
“还因为什么?”
次子在问题出口的同时,觉察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暗示。
“为结盟。”
庭院里,奥默里克对父兄之间的交谈一无所查,正专注地盯着一只正在工作的蜜蜂。
他的二姐怕这身具凶器的小东西叮到自己的幼弟,犹豫着是不是该把孩子抱开——奥默里克八岁了,虽然已远比幼年时健康,身量却还是寻常六岁精灵的大小。以少女的力量来讲,抱他算是轻而易举。可孩子看得入神,她不想打扰一个全情投入的人。
犹豫的状态是被她的兄长所打破的。
博拉吉侬家的男人们走出了书房,面色都因室外明媚的春光而缓和了些许。次子瞧见院子中的弟弟妹妹,立刻跑过去,把黑发的小男孩举到空中。
二姐比受袭者本人先发出惊呼:“哥哥!你要把他吓坏啦!”
奥默里克并没有被吓到。家是安全的,家中所有人的宠爱都集中在他身上,没有人会真的伤害他——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到了这点。二哥的恶作剧,永远是为了逗他弟弟发笑。
蜜蜂飞走了,将幼弟抱在怀中的博拉吉侬家次子却不像往常般开口给他讲些有趣的事。
“哥哥?”
奥默里克把手搭在兄长的肩上,侧头看过去。
这声呼唤让次子回过神来。他颠了颠臂弯里的孩子,讲起和蜜蜂有关的逸闻。
没人知道,次子对于自己无忧无虑、尚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幼弟,有过一瞬间的羡慕。
第六星历一五六零年,教皇之位的争夺战落下帷幕。
狄兰达尔家所支持的自家远亲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博拉吉侬家和他们各自的姻亲家族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还未完全呼出,一如所料地,新君带来的政坛清洗掀起了又一轮的波涛。
“瓦卢尔丹家遭难了。”
经过会客厅的时候,奥默里克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词汇,与其相搭配的语句却绝不是他所期望的。
出于良好的教养,他并不想做出偷听这样的举动。然而敲门的手举到一半,男孩又觉得自己的问题不会得到正面的回答。
主教夺权最为激烈的这一年间,博拉吉侬家的幼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隔离开了。有些事情,他的父兄并不想让他知道。也许只限于现在,也许将来也不希望他能明白。被遮盖起来的东西,如同那具他不小心瞄到的棺椁:他尚不明其意,只能从家人的态度中认定,他们时不时的顾左右而言他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政坛的事情,聪慧如他也不可能在现在这个年纪就理解;即使偶尔捕捉到一两句自己不解的词句,顾及到父兄,奥默里克也不再发问,转而向书本寻求答案。
可与“瓦卢尔丹”有关的东西,他在书本中寻不来。
“他们家……怎么会……”——这是长兄的声音——“家主不像是个看不清形势的人啊……”
“……迂腐……他要为先代教皇尽忠……可曾想过他不仅仅是教皇的骑士……一家之主……”
父亲的声音低沉,门外的奥默里克无法完全听清,能够捕捉到的字眼也没法导向任何结论。
“还恰恰是我最初所想的,谁都不选择,只忠于教皇。”——二哥的声音清亮——“能够恪守誓言,也是值得敬佩的人。”
“敬佩……他的妻子和孩子怎么办?”——父亲的声音变得激动——“万不得已时,为效忠的对象牺牲自己的家族?尽忠,尽是愚忠,看看瓦卢尔丹家现在的下场!”
长兄似乎在安抚自己的父亲:“我们自然会以家族姻亲为重。如您所说,家族才是最强力的后盾。归顺谁,效忠谁,口头的誓言哪里比得上血缘的羁绊。”
“反过来看,正说明了他的决心。”次子说道,又怕父亲误会般急忙跟上一句:“当然我也与您是同样的想法。他的忠,不该用舍弃自己的家人来达成。”
“现在人是为护卫皇都而战死,亲族却要因为他没能及时表态而被控为异端,他对先代教皇的忠诚可曾给他带来一点好……”会客厅内,父亲的声音又低下去,“……决斗裁判……孩子也还远未成年……凶多吉少……”
“我们……不能帮帮他们家吗。”沉默了一阵后,次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毕竟异端之说是莫须有的罪名,我们所支持的那位大人又成功继位。新君刚上马,断不该做出让卫国英雄的家眷心寒的决定。”
“不要以为我们站对了队伍,就觉得教皇该感激、甚至倾听选择他的人的诉求。”博拉吉侬子爵告诫自己的孩子,“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各取所需。我们要平安,他要地位,这就是政治。卫国英雄的家眷被诬为异端,这么大的事情,你以为默许的人是谁。”
“您是指……”次子把即将脱口的名字咽了下去,震惊得语调发颤:“这……”
“自求多福吧。能够成为国君的人,哪有一个简单。现今的情况下,我们家又哪里顾得上救其他人……”
男人们之间的话题转换时,会客厅外的小小身姿已不见踪影。
父兄们说的字字句句,他都明白;连接起来导向的结论,他不敢想。
丧父、异端、决斗裁判、凶多吉少……
奥默里克在书中读过,被指控的人想要自证清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战神哈罗妮的面前接受决斗裁判。战神庇佑真相的持有者,故而胜出之人的言说具有服众的能力。老弱妇孺等无力战斗之人,可以聘请勇士代为接受裁判。
但愿他的母亲和他,能够找到愿意为自己出战的人。他也说过自己在修习剑术,也许事情不会像父亲说得那样糟……
他向战神祈祷,寄望神祇能够庇护她无辜的子民。未接触过世俗的孩子这时并没有意识到,决斗裁判,其实只是权利倾轧的映射,早已与神和真相无关。
隔了一日,奥默里克发现自己的母亲和二姐在哭泣。
直觉性地,他觉得母亲与姐姐的悲恸一定与瓦卢尔丹家的境遇有关。但他不敢询问,甚至不敢走过去,不敢听到那个他畏惧的结局。
他的姐姐从自己母亲的膝盖上抬头,看到了奥默里克。少女并没有立刻收拾起自己的泪水,而是招手示意自己的幼弟过来。
现在,父亲允许我知道了。奥默里克惶然地想,而后被自己的姐姐紧紧搂在怀里。
“瓦卢尔丹家的女主人也走了……”
头顶上,他的母亲哽咽着说。
“泽菲兰呢?”奥默里克问,他的姐姐只是搂着他摇头。
“接连失去父亲和母亲,那个孩子还怎么活得下去……”
母亲字字句句,都伴着怜悯的抽噎,“剥夺贵族的头衔……流放……可他还那么小……”
“父亲和哥哥们为什么不帮帮忙!”
二姐爆发的悲愤随即淹没在自己的啜泣之中。
“即使只是派一个人来替他们接受审判,也是好的……亲缘虽远,她也是我的表姐,何况她曾经那么关爱我和姐姐……”
“不是你的父兄不愿意,而是动不得啊……”
母亲温柔又无奈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那是新君用来震慑皇都的范例,哪里有什么——”子爵夫人小心地环顾四周,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道理可讲……她,也是明白没有任何人敢为她出战,才……”
具体如何,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明白,才更加难过和不甘。她不愿牵连到自己的亲族,她们救不了自己的亲族,双方不约而同的放弃,只能收获一个悲剧作为结局。
“泽菲兰呢?”
黑发的孩子有些愣愣的,像是没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对着自己的母亲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您不是说过,下次再请他过来玩。”
这句话让他姐姐渐弱的哭声又大了起来。他的母亲,只是对着自己露出悲哀的微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