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14、倦寻芳（下）

　　是夜，沐颜换上黑色的紧身衣，将夜吟刀收进腰间，思索了片刻，还是把金粉放进衣袖中。出了房门，江寒卿依旧一身黑袍，半倚在门廊的阑干上，见她出来，才语气平平地道：“去哪里？”
　　沐颜嫣然一笑，道：“皇宫里的藏书阁。”
　　江寒卿诧异地盯住她，但没说什么，只是跟在沐颜身后。
　　沐颜微微抿唇笑道：“你觉得我疯了是不是？”她退后几步,走到江寒卿身边，“除了皇宫的藏书阁，又有哪个地方的记录完备？”
　　江寒卿停住脚步，回首静默着看着她，沐颜抚着额头道：“你能不能说句话？”
　　江寒卿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极清淡的笑容，如同一抹月光，薄而优雅。他看着沐颜半是无奈半是浅笑的脸，道：“你要看完备的典籍？”
　　沐颜颔首，双眼微微发亮：“你知道哪里有？”
　　江寒卿笑道：“言碧阁就有，不过一般不让人进去，你若要去，我只能偷偷带你进去。”提及言碧阁的时候，他的眼里划过一丝隐约的寂寞和忧伤。
　　沐颜将一切收入眼中，却并不多言，只是含笑道：“那就带路吧。”
　　她曾经让叶子陵带她进过皇宫的藏书阁去翻查颜泱的生平，却发现除了记载她是苏澈之妻的寥寥几笔之外，完全没有涉及。当时她之所以冒险进宫，是考虑到除了宫中之人，谁敢暗杀丞相之妻？可是依旧毫无头绪，如今听江寒卿提及，不由心底一宽。就算寻不得颜泱之死的真相，了解了言碧阁，也对日后九王的事大有裨益。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言碧阁就是三王的情报网。江寒卿敢带她去，就必定得到了安净辰的默许。
　　安净辰太自负，自负到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坦然示于沐颜，然而沐颜清楚地明白，这不仅仅是一种骄傲，而是挑衅，通过自己对安净持的挑衅。
　　沐颜冷然而笑，作为苏沐颜，她可以是一个闺阁女子，不问朝政，可是作为苏寒泱，她就必须不择手段地维护安净持的利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支撑起的，是整个苏家的命运。
　　沐颜不会轻功，江寒卿托住她的手带她站在言碧阁的最高处。沐颜低头看着脚下，却觉恍然。夜里的言碧阁灯火通明，火树银花，虽然是传说中品鉴诗词的高雅之地，却终究免不了那些奢靡而香艳的莺歌燕舞。沐颜曾陪同安净持和叶子陵来过，撑的也不过是一些场面而已。而今真正从高处看，却觉得有一种空洞的繁华，仿佛能从心中一点点渗出无力感。
　　沐颜摇摇头，极力想摆脱心中的沉重感，却在恍惚之间问江寒卿：“这样的地方，不会吞噬人的本性么？”
　　江寒卿脸色忽地惨白了一瞬，他微微闭了眼，答道：“会的，她就在这里，慢慢地死去了。”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夜雾，却冷似鬼魅，让沐颜陡然心惊。
　　江寒卿苍白而无力地笑着，喃喃道：“紫菡，紫菡……”
　　沐颜眺望着远处，试探地轻声道：“你说的是，任家小姐任紫菡么？”任家，在苏家之前曾辉煌了百年的家族，所有女子皆被册封为郡主，所有男子都居于郡王品级。然而这个盛极而衰的家族却在多年前渐渐没落了。是苏澈代替任家人成为了容朔的丞相，使苏家成为了容朔最鼎盛的门第，然而也正是这种循环往复，让沐颜常常感到，苏家的没落，也许终究不可避免。
　　任紫菡可以说是任家最后的一位郡主，比沐颜还要大上四五岁，在幼时就有才女之名。后来任家完全衰落之后，任紫菡就失踪了，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隐居了，各种说法甚嚣尘上，当时寒泱就很是惋惜地说可惜了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女孩子，沐颜还曾笑他说小小年纪，就学着人家有了红颜知己。不过她却是真正看出了寒泱的惜才之心，也就此记住了任紫菡这个名字。
　　如今，事隔多年，听得江寒卿重新提及，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随着他的这一声低喃，又有一桩尘封的往事被渐渐揭开。
　　沐颜蓦地感到了不寒而栗，低头沉寂了半晌，才伸手去拉江寒卿的衣袖道：“走吧，时间耽搁不得。”
　　江寒卿收敛了那种陌生而冷寂的神色，并不多说，只是带着她悄然跃下了屋顶，向着东北方向一栋很是阴暗的小楼走去。
　　沐颜随了他身后，微微抿紧了嘴唇，笼了衣袖，窈窕而行。
　　那小楼不高，却是极分明的古旧风格，门匾上用瘦金体书了“磬楼”二字，窗牖是清一色的雕花木窗，每扇门的右下角都镂了一瓣桂花，清郁而秀婉。磬楼的装饰风格倒像是女子妆阁，而不似藏书之地。
　　江寒卿拉住沐颜的手臂，摇头无声地道：“别走正门。”他来回走了几步，终于挽了沐颜纵身飞上二楼。两人轻盈地走着，却仍是免不了听到木质的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江寒卿低声问她：“带了火折子么？”
　　沐颜颔首，从袖中拿出，递给他。室内幽幽地亮起一明灯火，江寒卿就着火光，四下打量着，轻声道：“我只来过一次，似乎那时的典籍记录是放在这里的。”
　　沐颜环视一圈，俯身低头拾起地上一本破旧的书，皱眉道：“你确定这里是？”翻开书，一阵尘雾呛得她低声咳嗽，抱怨道，“这里好久没人来了，怎么可能有完备的记录？”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堂堂一个王爷的情报中心，怎么可能会破败荒芜成这样？
　　江寒卿默然，沉吟片刻道：“我们去楼上看看。”他当先拂袖而起，走上楼。沐颜却是留在二楼，细细琢磨着，低头拿出一把金粉，虽无法照明，却也有隐约的光亮。
　　四周是一排排的书架，确是藏书之地，她拨开一层蜘蛛网，凑近了去看书名。一列列，一排排，沐颜越看越发觉得惊奇，这里竟与皇宫里的藏书条目相差无几了，连排列的顺序都几乎相似。
　　她极力回忆起当年苏家的列传被排放在哪里，微闭了眼睛，轻轻摸索过去。走过几列，她停住脚步，抽出第六本，拍走上面的灰尘，打开细读。
　　“颜泱，颜氏第十二女，永徽六年嫁予丞相苏澈为妻，性行淑和，慧雅鸾婉……”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宫中的版本，记载的颜泱的身世，分明是颜家四小姐。沐颜霍然抬头，颜泱的身份绝对有问题，可是皇宫与言碧阁，哪个记录才是真的？颜泱的父母早已离世，连沐颜小时亦未曾见过，此时去哪里求证？
　　沐颜继续往下看，那一条条细目，却看得她手颤抖起来。
　　“苏寒泱，苏澈长子，生于永徽八年，卒于永徽十八年……”
　　“苏沐颜，苏澈长女，生于永徽八年……”
　　旁边赫然一列小注：“苏寒泱卒后，苏沐颜以其之名，出入九王府，名扬京师，此女子之显赫声名，如是而观。”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沐颜心中震惊，当年为了掩盖寒泱已死的真相，在苏家埋葬寒泱的时候，甚至立的都是无字碑，更不用说这八年来，她苦心孤诣地模仿和装扮，为何会在一夕之间好似所有人知晓了这个秘密？
　　如果说子陵和安净持暗自知道的话，那是因为共事过年，彼此再熟悉不过，那么安净辰的了然，难道不是父亲近日的告知？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难道说，父亲与三王达成协议的原因，是三王用她的身份作要挟？
　　沐颜先前的想法被完全打乱，事情的发展却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恍惚了一阵，她想起方才江寒卿已是独自上了三楼，却过了这么久也不见他下楼，心底即刻存了疑惑。
　　把那本书收入怀中，沐颜从腰间将夜吟刀握在了手中，整理了衣裙，方一步步地走上看似陈旧的楼梯。
　　楼上隐约有火光忽明忽灭，沐颜停住脚步，试探性地轻声道：“江公子？”
　　那火光却突然灭了。
　　沐颜手上的夜吟刀倏然弹铗而出，在寂静的黑夜里，引出一弧淡紫色的辉光。
　　沐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三楼的灯火已经全暗了，只余了满室的森冷漆黑。
　　蓦然之间，整个楼层亮了，沐颜不自觉地微闭了眼睛，一瞬间的光亮对方才长时间地呆在黑暗之中的她，显得颇为刺目。
　　然而在她的视觉还未适应之时，夜吟刀已经被她下意识地飞扬而出，正挡在朝她袭来的长剑前。沐颜很是干脆地闭上了眼，随着感觉，用两指扣住刀口，侧耳倾听那人的呼吸声，在持剑之人停顿的瞬间，她飞快地用食指将夜吟刀弹出，只听得耳边风声一掠，时间凝固。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室的光芒灿烂，整个三楼空无一人，却金碧辉煌，连放置在桌上的酒杯都是金色的，桌椅、床被，灯火，一应俱全，俨然是一个小一号的金屋藏娇之所。
　　“丁零”一声，房间内传来极轻的铃铛声，沐颜回首，却见紫裳翩然，香风旖旎而上，风华绝代的女子挑帘而出，横波目中笑意盈盈，右手托一个银盘，左手却是随意地执着长剑，斜倚在青墙边，浅笑道：“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紫魅今日着了轻纱笼肩，紫裙的样式却是唐时遗风，裙摆极长，每走一步都是妖娆波澜。
　　沐颜见她步履轻盈，风姿如魅，显然是有身手的女子，当下淡淡一笑道：“紫姬姑娘，似乎我每次在你面前出手，都不会成功啊。”
　　紫魅走至她面前，俯身将银盘送到沐颜面前。此刻，沐颜才看清，那盘中的赫然就是她方才掷出的夜吟刀，以及她那一日初遇紫魅时所用的纯琅弓。
　　沐颜收起，笑道：“多谢了。”她本就非习武之人，练弓与短刀都只学了三分，此刻也未尝觉得愧于人前。
　　紫魅纤手牵裙，向她福身一礼，笑吟吟道：“技痒而已，忍不住想寻大小姐比试一番，多有得罪，请大小姐恕罪。”
　　沐颜含笑道：“哪里，是沐颜才疏学浅，却被人笑话了。”她话锋一转，又道，“江公子可安好？”
　　紫魅颔首：“他自是好的，只是紫魅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沐颜始终清冷而笑，虽心底无端烦躁，面上却绝不露出一分来。
　　“今夜就请大小姐到此为止吧。”紫魅柔声而语，“大小姐且在这里歇下吧。明日，自会有人来接大小姐回去。”
　　沐颜心念电转，却觉此事颇是古怪，分明是三王默许江寒卿带她来此，紫魅却出手相阻，岂非自相矛盾？她转眸沉吟，随即展颜一笑道：“却之不恭。”
　　无论怎样,事实如何，只能待明日再见之时细究了。
　　沐颜笑吟吟地注视着一切，眼里却隐然有一种凌厉的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