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倦寻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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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沐颜醒来之时，竟已是正午，太阳升至窗外的正东方，投了满满一室的阳光，照得人从心里衍生出光芒来。
她穿上安净辰送来的深青色长袍，从镜中看自己，竟也风姿不减，目光清明，容光静冷。
沐颜出了房门，走到桂树下，抬头看那一树的繁盛，心下颇有些唏嘘不已。她的手指在树干上一下下地摩挲着，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忽然，手指停住了，她低头细看，那里一块地方特别粗糙。仔细分辨，上面隐约刻着一个“笙”字。勤妃的本名她是听过的，分明叫做管玉琅，为何她种植的桂树上会有一个“笙”字？
“你在看什么？”
沐颜惊觉，忙回首,含笑道：“三殿下何时到的？”
安净辰一身惯常的深青色袍子，头戴紫金冠，腰佩了碧玉环，显得华贵异常，远看来，与素净的沐颜，倒似一对兄弟。
他随意一抬手，示意沐颜不必多礼，却依旧冷着眉，问她：“你方才在看什么？”
沐颜指着那个奇怪的字，笑道：“三殿下可发现过这树上有字？”
“笙字么？”安净辰淡淡道，“先母有一长姊，名讳便是管玉笙，曾为皇爷爷的管妃。怎么，大小姐对此很好奇么？”
管玉笙，沐颜心底默念，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名字于自己而言，熟悉至极，仿佛很久以前就熟稔于心。
“管妃后来如何了？为何我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沐颜又紧追着问，连她自己亦是惊讶于自己的穷追不舍。
安净辰目光悠远，投注在沐颜身上，暗含了几分探究，但仍是答道：“死于四十年前的火灾。”
四十年前？恐怕母亲都尚未出生，沐颜哂笑，又是自己多心了。她飒然一作揖，笑道：“多谢三殿下成全沐颜的好奇之心。”
安净辰见她所行之礼皆是按照往常的男子礼节所作，亦不多说，只是静默颔首，冷道：“没有疑问了？那就跟我去大牢吧。”
沐颜慢慢敛了笑意，眼里锋芒悄然一掠，道：“请三殿下带路。”
随着安净辰一路行至大牢，路上人影零落，走的也都是平时少过的小路，倒显得这次的路途诡谲异常。
沐颜坐在马车里，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只是笑着望向窗外，手指微微并拢，更显得素白而瘦削。
安净辰微闭着眼，平时看似清冷的容颜此刻竟有些柔和，他突然道：“我只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够么？”
沐颜的视线从安净辰脸上划过，笑道：“看来三殿下并不常去大牢么。”她含笑道，“探监的时间要是能有半个时辰，那说明你给牢头的钱多过头了。看在三殿下的面子上，倒是给沐颜占了一个大便宜。”
安净辰霍然睁开眼，冷道：“有这样的事？”他微一皱眉，“刑部尚书不管么？”
沐颜略带不屑地轻笑一声：“刑部尚书？没有他的授意，这些大小狱卒怎么敢这么做？”她眼里深意愈加暗沉，笑容却依旧淡淡。
安净辰唇角浮起极淡的笑意，弹指一笑道：“大小姐好一招一箭双雕啊。”
九王掌兵部，三王掌刑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刑部尚书直属三王管辖，对九王的人都是一张冷脸，曾经闹得叶子陵怒极几乎要一纸奏章弹劾了他。如今她这番旁敲侧击，借由受贿的借口，在三王心里埋下伏笔，最终有一日，会逼得安净辰不得不舍弃了这颗棋子。
不是她要和刑部尚书过不去，要怪只能怪他是九王的对手，行事过于招摇，迟早会被人拉下马来，不若有安净辰亲手去做，也能念及旧情放他一条生路。她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了。
沐颜依然笑得云淡风清，但心里已然有一把利刃，跃跃欲出。
到了大牢，安净辰当先走下马车，伸手给沐颜，沐颜迟疑了一瞬，还是把手给他，让他扶了自己下车。
进了阴暗的牢门，沐颜就紧抿了唇不作声，低头直行，直到安净辰吩咐狱卒替她打开牢门后，才整理了衣装，从容地走了进去。
安净辰悄然而去，只留了沐颜一人与苏汛相对。
“二叔。”沐颜低唤了一声，俯身行了大礼，“沐颜来得太晚，请二叔原谅。”
苏汛回身，一身微破的囚服，却不减他傲然清癯本色，他朗然笑道：“沐儿能来，二叔已是欣慰了。”
沐颜含笑起身，眼中微微有了泪光。苏汛与颜泱本就是熟识的知己好友，颜泱亡故后，与沐颜和苏澈的疏远不同的是，苏汛对沐颜很是亲近，故而沐颜听闻苏汛之事后，远比苏澈要更放在心上。
“沐儿已阅过二叔的案卷，知是有人刻意陷我苏家于不义，但沐儿仍想听听二叔的详细叙说。”沐颜认真道，“可否请二叔说一说当日作诗时有何人在场？”
苏汛摆手道：“沐儿，此事不需你插手，你且做你的事去罢。”
沐颜略觉奇怪，道：“沐儿插手朝政亦非第一次，二叔如此说，岂非见外？”她斟酌着，“是否这次牵扯到三殿下，二叔有了顾虑？”
“并非如此。”苏汛摇头，“我这样做，自有我的打算，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也少知道一些为好。”他长叹一声道：“我不想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当年我保不住颜泱，累及寒儿惨死，我不想如今保不住你。”
沐颜脸色瞬间凝重：“二叔，这么说来，您知道当年母亲的事的真相？”她当年苦心查探，甚至连夜翻阅了大量密案，都寻不得答案，更找不到一人与颜泱有仇怨，除了与二娘略有嫌隙之外，颜泱实在是善良自闭到没有过多的人认识她。
苏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只是饱含沧桑地别过头，轻声一叹，疲惫道：“你别问了，我是不能说的。”
“二叔，您明知道我追查此事已多年，为何不愿告知我真相？”沐颜神色苍凉，“为了母亲和寒泱，我不会因为生命的威胁就放弃。”
沐颜目光渐深：“因为那一年，我已死过一次，所以，我不惧死亡。”
苏汛拍了拍她的肩，道：“沐儿，你要知道，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你可以不惧怕死亡，可是你的父亲、你的妹妹、你的朋友们都会惧怕你的离去。你可记得小时侯我教过你的？为他人着想，才是真正为自己留了后路啊。”
“太过年轻气盛，也是一种磨练。”
沐颜轻绞了裙摆，低头道：“二叔，我记着的。只是，我不想轻易放弃。”她静静地笑着，那笑颜里却是带了三分凄凉，“若是能够理智放弃，那就不是苏沐颜了，不是么？”
苏汛爱怜地注视着她，良久才道：“你不愿放弃，我也不强逼你，但你若要问我些什么，我是不会答你的。”
沐颜怔立半晌，慢慢道：“二叔，我知道了，我亦不强求。”她背过身道，“剩下的事情，二叔不愿多说，我自去查便是。只是我已无时间去插手二叔的事了，不过我已让小乔归来。”
“沐儿，你要去做什么？”苏汛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我要去边关，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一次。”她静一福身：“二叔请自珍重，沐儿告辞。”
她转身离去，只听得苏汛一声低叹，萦绕耳边。
沐颜低头在狱中行走，忽地被人撞了一下，她还未及抬头，便听得有人道：“公子可有话带给九殿下？”
沐颜眉尖一挑，状似无意地道：“请九殿下让子陵今夜来一次，我有事相求。”她淡淡一笑，兀自从容地出了大牢。
安净辰独自一人站在大牢外，衣袂飞舞，仿佛下一刻便可临空而起。沐颜暗赞了一声，安净辰确有王者之气，如果不是她已襄助了九王，必会投入三王麾下。
沐颜心思微转，今夜既要见叶子陵，江寒卿的监视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无论如何，她总不愿见子陵再受伤。
她定了心意，微笑着走近安净辰道：“三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净辰回首之时，正有侍从从一旁赶上，耳语几句。他的神色瞬间变得喜怒难测，冷然看着沐颜，轻一扬眉：“大小姐不妨就在此说吧。”
沐颜浅笑，素手极快地从袖中擎出一柄飞刀，双指相并，扣在刀柄，拇指侧握，泠然笑道：“久闻三殿下少年时曾于沙场斩敌数万，沐颜不才，愿一试身手。”
那飞刀刀口青红，刀尖隐有紫光，扬起时几乎化为了一抹绚烂的胭脂。
“好刀。”安净辰不禁脱口赞了一声。
沐颜但笑不语。这把夜吟刀是叶子陵过去从边疆带回的战利品，因她不习轻功与内力，是以赠了她作防身之用。
安净辰一甩袖，揽袍笑道：“大小姐怎的有这样的兴致？”
“殿下。”
两人之间黑影掠过，江寒卿低首垂发：“殿下，让在下出手即可。”他虽俯首称臣，却不失孤傲之色，脊背挺直，如同一柄长剑，刺破青天锷未残。
沐颜眼底的笑意加深，终于是出来了。
“寒卿，未经我准许，不可随意出手。”安净辰语气微凛。
沐颜静默一笑，收刀道：“我不过与三殿下玩笑，哪里能劳动天下第一的剑客？”她敛衽一礼，“三殿下，得罪了。”
安净辰眼里隐隐有波澜起伏，指关节慢慢收紧：“大小姐很是自得其乐么？”他的目光穿过沐颜，投向她身后，唇角的笑意凝在上面，瞬间已有了冰冷的寒意。
沐颜下意识地回首。两个侍从押着一个狱卒向这里走来，那狱卒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待得走至三王面前，方被人抓住头发强行抬起头来。
安净辰冷冷一笑：“大小姐可认得此人？”
沐颜摇头道：“我怎会认识他？”
那狱卒听得此言闪电般地抬头，哑着声音道：“你…你……我为九…九殿下做到这一步，你…你竟说…不认得…我……”
沐颜听出他声音，诧异道：“是你。”正是方才在狱中与她传话之人，当时光线暗淡，错身之时又极快，她连那人的容貌都未看清，此刻听了声音方认出。
然而她话才出口，就猝然住口，眼神刹那雪亮。她这一回答，不啻于承认与人共谋，将自己推入险地。她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有人与安净辰耳语后，安净辰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而现在，听了她的回答后，安净辰的神色更是阴沉如风雨欲来。
沐颜思路清明，当下肃然道：“三殿下，此人确是九殿下手下，与沐颜相识也是情理之中。”她直直注视着安净辰，“三殿下穷追不舍，难道要与那刑部尚书夏竣一般，偏袒己方，对九殿下的人不问青红皂白，随意处置么？”
她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竟让人有一种清冽如激泉之感，乍然碎裂。
安净辰缓缓抬头，脸上平静一片，静了许久，他才一字一句清楚道：“和叶子陵夜间往来，设计陷害刑部尚书、诱出江寒卿、与九弟联手出卖本王。苏沐颜，你真的以为我忘记一个最重要的事实吗？”
“你是苏沐颜的同时，也是九弟身侧最重要的公子寒泱。”他负手而立，清冷孤寂渐如初见，“是不是我近日的宽容，成全了你更放肆地背叛？”
沐颜的笑容渐渐冷落，最终归于一片清寒，她暗中又一次握紧了袖中的夜吟刀，浅浅一笑道：“三殿下，沐颜既然从未归附，何来的背叛？”
风中萧瑟，她长发翩飞，广袖翻卷，凛然之间，眼里的锋芒终于毫无掩饰地绽放出光芒万丈。
安净辰低头对着那狱卒冷道：“她让你传什么话了？”
那狱卒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却又犹豫着。沐颜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与其问他，三殿下不如问我便是。”
安净辰冷眼看她，良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沐颜当风而笑，冷凝着目光，道：“三殿下何必与一个小小狱卒过不去呢？”她俯身扶起那狱卒，冷声对侍从道，“放手。”
两个侍从纹丝不动，沐颜提高了声音道：“既然要划分得如此清楚，那么他是九殿下的人，就轮不到三殿下来管教！”她虽是向着侍从说话，目光却直逼安净辰。
安净辰摆摆手，示意放人。他走到沐颜面前，淡笑道：“大小姐好慈悲的心肠，也罢，都是我安氏的天下，在意这些个作什么？”
沐颜静然站起，冷笑道：“三殿下仁慈为怀，沐颜记下了。”她随意地抬手一指江寒卿，笑道，“我本寻九殿下要他找人今夜帮我一个忙，既然三殿下如此忌讳，不若让江公子麻烦一次了？”
江寒卿抱剑而立，平静无波的目光静静低垂，指尖却始终保持着扣于剑柄的位置。
安净辰玩味地笑着，良久才颔首道：“寒卿去未免太过郑重了，不如本王陪大小姐去吧？”
沐颜泠泠笑道：“怎么敢劳动三殿下相陪，沐颜也想借此良机向江公子请教一些事。”
江寒卿终于抬头，开口道：“殿下，让我去吧。”他一身黑衣在风中飞扬，肃冷却隐隐有着张扬之气。
安净辰忽地笑道：“也好，你就走一趟吧。”
沐颜渐转了目光，微微出神地望着远初青蓝色天，感到心中又一次充满了未知与静寂。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倦寻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