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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回塘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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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到天明方才转小,锦乔一夜未眠,当真就在窗前伫立了这么些时候,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只单听着那雨声,落下、溅起的声音,反复垂击在思绪里。
一直到狱卒来放人,说失窃的画已经找回,锦乔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看着狱卒开门解锁,踏出牢房时,对面的女子始终如一地那样侧卧着,一天的时间,她连那女子半分容颜也未见过。再走几步,锦乔见那萧姓男子,不知何时竟也席地而卧,此时未醒,神态自若。她微顿了顿,看了片刻,还是随狱卒出去了。
出了大门,锦乔见已有马车恭候,车边人长身玉立,气态温雅,正是诸葛悠哲。
见锦乔出来,诸葛悠哲当即上前,十分的抱歉,道:“在下适才听说差役抓了个姑娘,听其描述,再派人回客栈打听,才确定是苏小姐,得罪了。”
诸葛悠哲未免显得殷勤,却依旧是谦谦君子之风。
锦乔并不厌烦,轻摇头。然,一夜囹圄又有疾雨雷作,她此刻甚想回客栈休息,归程之事也只容后再说。
“有劳诸葛公子。”锦乔如走过场,由诸葛悠哲引着上了马车,待车帘放下,她便倚在软枕上,以手支颐,闭目而憩。只是车马才行未几,她又命车夫换了方向,朝城北去了。
车夫驾车到元之居所,锦乔命其在巷口等候。
雨意未歇,四周全湿,锦乔缓缓向大院走去。雨珠顺檐而下,有时恰巧落在锦乔衣裙之上,似带起某种波震,渐止行人脚步。
是雪儿的哭声,唤着娘亲。女童的声音含着无尽的悲伤,幽幽而来,四下皆寂,除了滴答落下的雨声,仿佛加重了力道,伴着雪儿的哭求直击锦乔心底,勾起某种回忆。尘封了许久。她从来不敢触碰,一直被压制在记忆的最深处。而现在,一点点地被唤醒,如同苏生的妖冶花朵一样在心底绽放,释放出令人退却的美丽。
“爹,不要!”年幼的锦乔扑倒在母亲房门之外,因为一时跑得快,她被门槛绊倒在地,手里五彩的石子散落一地,有些滚到父亲脚下。她吃痛,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分一分掐着母亲的脖子,推着母亲走向死亡。
“爹!”她伸着手,试图去抓开父亲,但被闻声而来的侍仆抱走。她看着母亲一点点苍白下去的脸,绝望又不舍地看着自己的眼光。母亲也试图拉住她,但她们分隔得越来越远,到后来,她不再乞求父亲松手,只是一味地喊着“娘”。
当母亲的容颜终于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眼前突然亮如白昼,仅接着就是响彻云霄的雷鸣。她的呼喊被湮灭在震天的雷声之中,占据了视线的白光不可能磨灭掉母亲临近死亡时的那种哀伤和不舍。她一直都记得当时的心情,幼小的心灵因为那一次执意的闯入彻底蒙上了阴影。如果她不是急着要将那些漂亮的石子拿给母亲看,就不会偷偷溜进突然戒备森严的楼阁,就不用亲眼看着母亲惨死,不用从小到大都背负了那样的记忆,更不用一直尽力在父亲身边做个好女儿,却最终因为天性的倔强让父亲一再失望。好多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期盼得到母亲却总是在一切成空的失落下转醒,独自瑟缩在墙角喊着娘,多数时候是到天明也只是一个人,她需要自己去适应这样的孤独。
锦乔不知道苏澈为什么要杀了母亲,她一直试着去忘记那夜的一切。对苏澈,她也是这样的回应。十多年,她从来不敢在苏澈面前提及有关母亲的半个字,纵使见了沐颜,也将这份悲伤潜藏在心,因为苏府早已对外宣称:苏锦乔的母亲死于疫症,当年她险些被传染,死里逃生。
雪儿的哭声不止,杂糅在雨滴声里。锦乔收拾了心情,才继续朝大院走去,然而脑海里依旧充斥了母亲死时的画面。她无法立刻从蛰伏了十几年的心魔中走出来,以至于当雪儿扑到她怀里的时候,她本能地推开,以为是父亲伸来的手。
锦乔一直觉得,在不经意的时候,苏澈的手就会像掐住母亲一样掐在她的脖子上,她无法想象向来慈爱的父亲如何会变得那样狰狞。她只是怕,怕万一有过失,自己就会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而事实上,她与生俱来的执拗已经违逆了苏澈不知多少次了。
“小乔姐姐?”雪儿叫她,伤心的语调里还有意外。她没想到锦乔会推开她,但她不介意,因为她看见锦乔的异样,那种害怕就像她第一眼看见母亲尸体时一样,小乔姐姐一定是在想念母亲了。
锦乔回过神,见雪儿正用同病相怜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如同被刺中要处一般周身一颤,回头时,才见元之正站在堂下,两边还有几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女。锦乔微顿,再看回雪儿,女童哭得双眼红肿,她自心底泛起一阵怜惜,伸出手去。雪儿便是扑到她怀里,哭着喊“小乔姐姐”。
“发生什么事了?”锦乔看向元之。一夜间,少年形容憔悴,眉眼落寞凄凉,完全不见了昨日的意气风发,不过十二个时辰,就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锦乔只在心底感叹,死亡这两个字,当真可怕。
元之长久未应,身子又显单薄了几许,站在石阶上,雨织斜下,他也未动,只满目爱怜地看着尚不清世事的幼妹,内心仿佛下了什么决定,眼光里有割舍的意味。
锦乔替雪儿拭去眼泪,带着她到元之身边,也拉着神情恍惚的少年进大堂,为其掸去衣上的雨珠。她了解失去母亲的心情,无论旁人再多说什么也难以开启那道门扉,只有时间是最好的药。但她不知道元之和雪儿需要多久才能从这样的悲切里走出来。
“元之与雪儿无以为谢。”元之感激地看着锦乔,除了曾经给予的物质帮助,现在她也给了精神上的安慰,对于初识两天的人而言,这些已然足够。
锦乔无言在继,看着雪儿那一双眼眸,如此单纯的丧母哀思,是她当年所没有为母亲做过的,纯粹地为母亲流泪。在她遭遇的那个时候,她已不再只会简单地去想,还要考虑将来,为怎样好好地活下去打算。八岁,或许在这之前,她就失去一个孩子应用的单纯和天真。
无法抑制涌动而来的伤感,锦乔抬头,借以不让泪水流下,她不再去看雪儿,也只对元之道:“要谢我,就让我帮你们把母亲的后事处理了罢。”
锦乔陪着雪儿一直到星月转升,雨到此时转停,冲洗了一天之后,空气变得干净清新许多,然,在吸进身体的时候却激起彻心彻骨的凉意,从内冻结到外。
看着雪儿睡了,锦乔才出来,在大堂看见元之一人坐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抬头望着天,眼里微微闪动着期盼,还有不符合年龄的复杂,全都映在清朗的夜幕之上。
锦乔坐到他身边,也不管如何状况,同元之一样放眼夜空。许是白日里细雨不断,如今夜里无云,星月明晰,虽然只有零星的几点和一轮缺残的月儿,却比以往光辉更盛。
“我不是雪儿,在我面前有什么话可以放心地说出来。”锦乔轻叹,她很少这样平心静气地想去接近一个人,也几乎没有同沐颜之外的人这样并肩坐在夜里看着星月谈心说事。苏锦乔一直把自己困死在一个圈定的范围里,有自己的准则和身份——相府千金的规矩,十多年来都没变过。
元之起初还是沉默。他该说什么?当昨日发现母亲竟然投缳自尽的刹那,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粗布上挂着母亲的尸体,在一边还有母亲写下的简短嘱咐——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原来母亲的死,是因为这个。
“小乔姐姐……”元之欲言又止,母亲那句话一直在他眼前浮动。父亲的志向曾经也是他一生的目标。然而事情发展到后来,当父亲那面旗帜终于倒下,他也就将那份斗志抛弃,不要像父亲那样将一生碧血献给“大家”,他只想守护好身边这个“小家”,保护好已经残碎的家庭。
“我知道失去母亲的痛苦。本来会有一个人在身边,爱惜你、照顾你,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不见了。于是身边变得空落落的,无论再有谁走进你的生活,都填不满那一片空白;无论身边围了多少人,在你的身侧,总有一处空位,谁都无法代替。”锦乔伸出手,掌心里掬有月光,连这样虚无的东西都能拥有,可是母亲的手,却再也握不住,连一点点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不过元之……”锦乔回眸,眼中有激励的神采,也有丝丝欣慰,映下此时的星光,闪动着凄迷的光彩,“你还有雪儿,有这样一个至亲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幸运。”
“小乔姐姐也有,对不对?”元之问道。
如果,沐颜也算的话。锦乔方才的闪耀光华在瞬间凝结。至亲血肉?沐颜应该不算罢。毕竟她们身体里,只流有一半相同的血液。但她也是幸运的,因为沐颜还是关心她的,自始至终都陪在她身边,仅凭着那半身的血裔与她相互扶持,只因为她们都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眼光渐渐明朗,锦乔点头,道:“我有一个姐姐,从小就是她陪着我。”
“总也有一个害怕孤独的时候罢?”元之突然变得老道许多,注视着锦乔,“小乔姐姐也需要人安慰。”
“怎么好像是你安慰我了呢?”锦乔曲起双臂环住双膝,“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候,刚刚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就知道你暂时还不想离开这样的境地。你母亲才走,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但不要忘记,还有雪儿在,你是兄长,要照顾她。”
元之默然,思虑良久,霍然起身,长跪在锦乔面前。
锦乔大惊,退步问道:“这是做什么?”
“元之请小乔姐姐答应,替我照顾雪儿。”元之当即三叩首。
那一瞬锦乔看见元之眼丝迸发出的决心和勇气。他最终决定了要去完成父亲的遗愿,才割舍下唯一的亲人。那一刻元之的不舍和决然在那双本充盈着明澈光辉的眸子里强烈地冲撞,他却依旧做出了这个决定。
锦乔只觉得疲惫无力。元之的三叩首比之前那次更重地叩在她心上,这是元之对未来人生的选择,如果她支持,就要答应这次的请求,帮助少年达成理想。
原来她暗自对元之许下的承诺这样快就要兑现。锦乔苦笑,俯身扶起少年,道:“如果你放心雪儿同我回晚商城,我可以帮你暂时照顾她,等你回来。”
“小乔姐姐,谢谢你。”元之欲在拜谢,却被小乔阻止。
“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天色不早,进去休息罢。我明日一早再过来。”锦乔与元之道别后,便自行会了客栈。
雨后夜朗,锦乔看着地面反射了月光的坑洼水塘,那光在这样宁寂的月夜里折射出忧伤来。元之母亲的突然故去,雪儿那一声声的呼喊,一整天,都在在她心里种了阴霾。从小到大,她都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太为外界人事干扰,行止应次显得棱角分明。苏澈的身份就是压力,是束缚的网障,她一直都桃不开。
不知不觉,锦乔反而到了不染池边。池水映月聚星,此间无风,故得一池平整,吸纳了夜色,仿如精心雕琢修饰后的香墨。锦乔立在水栈桥上,夏夜气清,稍稍稀释了心头惨淡。她只幽然长叹,想是纵然卧床睡下也定然辗转反侧。
箫声沉转,自池上幽幽飘来,盘桓池星之上。锦乔应声望去,却不知声源何处。箫声四散,轻笼水上,似打出点点涟漪,层层交错,搅乱如镜池面。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那夜星也因之垂泪,涟漪所连,净是一番愁绪。
然而池水依旧平静,锦乔不再多追问箫声从何而来,只想静静听着。长夜无人,才是她静思回忆,做回真正苏锦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