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周颜

6、四月是你的谎言

　　小姑娘咱在高三二班门口，手一叉腰用不大的声音喊道，“柳江！”

　　中间一列倒数第二排座位上的女孩一惊，回头见是关井然，无奈笑着起身向她走来，与此同时柳江的后桌男生也看了关井然一眼。
　　关井然瞪他一下，心想着“哼！让你对我家江江冷淡，见你一次瞪你一次！”
　　寒假刚刚结束，关井然就得知柳江的男友一个寒假都没有约她见面，高三复习确实很忙，但是——似乎连唯一一次电话都是柳江打给他的。

　　还瞪着呢一下子被走近的女孩一记爆栗，“傻小井，想我啦？”
　　这是柳江惯用开场白，就算关井然教室跟她在一层，一天来找她三四趟，三四趟中多半是自己又有什么零食了拿给她。

　　两个人原来都在七班，当时柳江还是七班班长，然而她班长当的并不称职，话不多也没太多为社会主义班级和平的建设性意见，她和关井然还都不喜欢女生们的小团体，换句话说，她们俩不爱扎堆去卫生间。
　　不过不用以为她们就这么被边缘化了，柳江天生四肢发达，并且头脑也发达，上得了体育场，下得了课桌给别人讲题，性格飒爽使她一直跟男生处的更好。

　　而关井然，她对于男生简直是个不解之谜。
　　为什么刚开学的时候这个女孩低眉不语？为什么在新时代女生愈加泼辣的洪流下这个女孩总是脸红？
　　多年之后陈之阔问起这个当事人的时候，她无语的耸肩，“你们这些小男孩以为小辣子女孩中出了个大家闺秀，其实本姑娘只是慢热。”

　　一个是慢热，一个是本来也不算外向。多少还是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脸红过后不小心拨动了男孩子们好奇的心弦，随之又因为笑点奇低日渐活泼有趣让拨动心弦的小男生们纷纷打开心门。

　　她自己还奇怪，难道城里人都喜欢高中谈恋爱？
　　关井然是县城考进来的，所以初来之下还是个十分的乖宝宝，乖宝宝光辉事迹例如第一次被班里男生告白就吓得一夜不眠。

　　后来女生们听闻她这个事迹并且渐渐发现这个小女子就是呆萌，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好意思，最重要的是：模样讨喜。也就接受了她在大部分男生之间受欢迎的事实，加之柳江班长的身份，两人也算是在人际交往上如鱼得水。

　　不过现在的关井然，也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会因为告白而吓得哭鼻子的小姑娘了，她可以毫无忌惮的串班，毫无忌惮的瞪江江的冷淡低情商男朋友赵京。

　　柳江把她推到门口，在赵京看不到的位置，小姑娘一跺脚，“我一看他那样就是又在犯低情商综合症！”
　　柳江笑笑，摸摸她头说，“乖啦，我都习惯了。”
　　“才没有你才没习惯。”小姑娘鼓着脸说。

　　“我今天确实心情挺不好的，”柳江顿了顿，“我跟他说今天是我爷爷祭日，结果他就没话说了。” 柳江冷下来，但看不出失望，她不是喜怒都放在脸上的人。
　　“不过后来我就想，他又没有这种和老一辈人的感情，我干嘛逼他来安慰我？以后不说就好了……”

　　“才不是！凭什么不说！”关井然马上喊出来，其实就算她进化了，她也始终不是泼辣的性格，只是真的从心里替柳江气不过。

　　柳江是爷爷带大的，关井然也是从小和姥姥姥爷一起长大，她们谈起老人，总是有着同样的感受，她们感念于老一辈人的辛苦和养育，柳江初中的时候爷爷突然撒手人寰，她甚至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怎么会不难过？

　　可是这份难过到了赵京面前，却是无措，或是无动于衷。明明是他说喜欢她，明明是他说我们在一起吧。可这随之而来的“不会说话”和“冷淡”，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因为江江答应了他，就要承受和包容这一切吗？

　　关井然几乎想冲进二班，而且她刚跨步到后门口，只见一大堆冲出来的人气势汹汹，她只得一让，那群男孩为首的在门口一站嬉笑大喊道“哥们儿们出来据龙思泽了诶！”
　　关井然此生都没见过接下来的这壮观，一声令下长长的楼道里所有班都跑出来好几个男孩子，一瞬间简直要填满了半个楼道，他们全都气势汹汹，不怀好意的，冲到关井然她们所在的后门口。

　　这个景象倒是让关井然想起了小学时候学的一篇课文：“无数的小乌龟从洞口里鱼贯而出”。
　　她一下失笑，只见叫龙思泽的男孩拼命躲在班里的窗子旁，大骂着：“你们这群落井下石的！快给我放开！”转眼间就被一堆人高马大的男孩子抬到了楼道。

　　这不是校园暴力，龙思泽是全年级男生里最“人高马大”的那个，为人仗义爽快，整个高三不论男女老少他都打得上招呼开得起玩笑，一个纯种“受人爱戴”的交际花。

　　关井然和柳江愣在门口，盯着这奇观，不禁想笑，“真像小乌龟。”关井然笑着说。

　　还没等柳江从沉浸在奇观中反应过来，一袋什么零食越过她眼前递到了关井然手中。

　　“关井然，”眼前的男孩子歪嘴不好意思的一笑，“我听柳江说你爱吃这个，刚去超市正好看见了，给你的。”
　　一袋加州西梅。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好，阳光把教室照得明堂堂的样子，已经有一些燥热了。

　　这个声音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只不过都是听他和别人说话，或者“间接”的和她说话。多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可能只有那一次的拍照吧……他在她的世界里，其实从来只是手机微信里的一个小红圆圈。

　　他在半年前的成人礼后第一次在那个小红圆圈里跟她说，诶你今天真漂亮。他在之后的新年跟她说，虽然你说我是喜欢和小姑娘聊天，但我还是想说，南忆安的心里没那么复杂，或许其实只装得下那么一个人呢。后来他消失了，他说手机被没收，直到有一天属于他的小红圈再度出现——他说，我在看四月是你的谎言，熏最后好像会死掉，不过真的很好看。

　　四月是你的谎言。

　　在高三寒假的最后一个周末，她还是点开了这个友人A口中说的漫画。

　　她想知道熏为什么会死。

　　在楼道里巨大的纷乱之中，两个女孩子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西梅打断，关井然一愣，抬头看向来者。还是他那个独有的邪气的笑容。

　　讪讪地接过西梅，“谢…谢谢…”

　　柳江狡黠的看着她笑了，关井然有点慌张，但还是瞪了回去，坏江江到底说什么了！

　　柳江知道她有些窘迫，马上接道：“今天怎么了？全都齐心协力哄小龙来了？”
　　就算小龙是交际花，那也有厮混得最融洽的两三人。南忆安就是其中之一。

　　他乐道，“哦，今天小龙生日，这…庆祝呢吧。”他话说着，眼睛却一直瞟着关井然。
　　“你不去？”她开了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说，她是鼓起勇气的，是故意看他的。
　　“我……人民的力量够大了，我先不凑热闹呢。”他笑着说。

　　“哦……”她低头轻轻跟柳江说，“我先回去了，”然后要转身离开，但她还是顿了顿，走出两步之后回头，用那种像电视剧里一样羞涩又开朗的笑容面对他，“南忆安，谢谢你的零食！”
　　她跑掉。

　　关井然，你知道该做什么的，你一直知道啊。
　　你为什么又脸红了？
　　你不是已经变成坦荡荡面对这种事的小女侠了吗。
　　只要坦率的，直接说，我不喜欢你，要高考了我不想谈感情，不就行了吗？

　　可是南忆安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他点到为止，他只跟她聊小测的作文，小龙的趣事，柳江和赵京的情况，还有看过的动漫。

　　他说他只能装的下一个人，但也没有说那个人就是她。
　　他若即若离着，然而每一次他再找到她，她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意愿。

　　可能是因为她对跟自己相像的人有着莫名的好感，南忆安和她，都平时对人玩笑着，活泼又有趣，但其实都是内向的，甚至有些自卑。他那种若即若离的样子，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自己，关井然觉得，大概就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他才不敢真正的接近自己吧。

　　又或者，不仅仅是因为相像。

　　高一。刚刚开学的某一天，当她还是羞怯的关井然的时候，晚饭时间的食堂人声嘈杂，她适应着这一切新景象。月城高中的饭是出了名的难吃，食堂是出了名的简陋，但是不妨碍学生四五人一桌咋咋唬唬的聊天吃饭。

　　关井然吃完饭，收拾餐盘，走向收餐具的车子，歪头就看到了初中同学，是一起从县城考到月城高中的李成，初中人称“八爷”——因为喜欢八卦，又是男孩子。说白了就是与八婆同理。
　　她笑眯眯的站下打招呼，“哈啰，八爷！” 可能是尚在人生地不熟的高中看见了老友心情太激动，使她显得更加高兴了点，声音都是愉快上扬的。
　　八爷抬头看见是她也开心的打招呼。

　　但她清晰的记得，那时候恐怕是因为自己太开心的语调，一桌子男生都抬了头看她。后来也奇怪，二班这么多男生怎么一下子厮混得这么好了，几乎半个班的男生都凑在一起吃饭。就是这一次，她扫过一桌子男生，只有两个人多看了她一眼，一个是后来出了名多情又劈腿的家伙，一看就是一副好色样，上下打量着关井然。

　　另一个却不一样，男生很白净，眼角有些向上勾起，也算不上是丹凤眼，但就莫名加了几分邪气，他有点惊讶的样子，没有打量她，而是看着她的眼睛。

　　关井然看到了，那双有光的眼睛。
　　后来被柳江形容为两个人只是见色起意。

　　她晃晃手里的餐盘示意已经吃完晚饭，就又向前走去。
　　当时一众女生中，只有一个人看她歪着头的样子，问：“怎么了？”是柳江。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没什么，”又自然地补上一句，“二班那个男生长得挺好看的。”
　　“是吗？哪个呀？”柳江好奇又惊喜的转身看过去，但已经看不到那个拐角的桌子。
　　“嗯……就那个皮肤白白的。”
　　“哦我知道了。”

　　她诧异，“你知道了？”
　　“大概是因为男孩子皮肤白的比较少吧，而且他个子很高，远看像照明白炽灯……我也注意到过他，不过觉得不是很好看吧……”
　　“嗯，大概就是比较白……”关井然当时还是带有客气的回应着。

　　她又回想了那个眼神，自己也不解，但她没有再多想。她只是一直，久久地记住了他的样子。

　　等到高二文理分科后，柳江因为成绩好被分到了实验二班，她有一天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我的前桌认识你诶，他说经常看见咱俩一起走，有点印象。”
　　关井然没在意，随口问了一句：“嗯？谁呀？”
　　“叫南忆安。”

　　她愣住，哦，记得，记得是那个晚餐时候的男生，她后来听过八爷叫他“安安”。
　　那个“照明白炽灯”。

　　一年前那个眼神，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记得吗，皮肤白。” 原来江江也是记得那会儿两人的对话的。
　　“他说……”江江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却响了，关井然猛地打断她。
　　“啊啊啊我先回去了！这节是地理老太的课！”

　　他还说了什么呢？不知道是无措还是惊讶，不过这些都没有地理课重要，毕竟老太的课要是迟到——是要出人命的。

　　上课十分钟的问答小测，她能顺利的通过所有背记的问题。
　　五大的淡水湖是鄱阳湖洞庭湖太湖洪泽湖巢湖。长江的支流是岷江赤水沱江嘉陵江乌江……
　　关井然，你记性怎么这么好呢？连一个眼神都记那么久。

　　但是还不够，又是一年了，现在的她拿着那袋加州西梅，她想起的又是那个眼神。
　　没有什么比时时刻刻突然就能被人想起更让人欢欣了吧？

　　她后来的一整节历史课都在走神，看向窗外，快到四月了，这里却不是日本，没有漫画里烂漫的樱花和比樱花还要灿烂的制服裙，也没有小提琴和旋奏与轮旋随想曲。没有友人A。有的只是画满重点，被翻到纸页卷边的历史书而已。她穿着肥大的灰色校服，疲惫的趴在课桌上，历史男老师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教室，班里一半人都昏昏欲睡。

　　关井然啊，你不可以再想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