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周颜

2、谁的眼波如水

　　二零一四年的最后一天。

　　关井然的头发不知觉的长到了肩膀，同桌的巧手给她编了个半盘的公主头，脸上还略施脂粉，其实实在有些别扭。她准备就绪坐回座位上休息，看着班里咋咋唬唬的一群小姑娘还在琢磨自己的头发到底怎么梳才好看。

　　大家终于在成人礼这一天创下了高三期间起床最早的记录。

　　“哇，冷姑娘你的头发怎么一夜之间变长了的？！”刚进门的男生看见昨天还是齐耳短发的班花今天突然长出万千青丝，不由得惊讶。
　　“嘿嘿，假的！” 冷丹玉停下还在描眉毛的手，抬头嫣然笑一笑，回答道。

　　是昨天晚上才修好的眉毛，柳叶一样弯弯，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十分相称，眉笔轻轻描过便浓重了几分，妆容确实有些浓丽，但还好不夸张。冷丹玉也庆幸，高三炼狱没有让她完全忘记化妆品的使用步骤，也没有让她不小心把眉毛修成参差不齐。其实那个时候小女孩们还都不知道如何梳洗弄妆画蛾眉，关井然只会用相宜本草洗面奶洗脸，然后带着背了一晚上的唯物论陷入沉沉睡眠。
　　而冷丹玉除外，大家都见识过冷姑娘的一堆瓶瓶罐罐，晚上一边刷英语阅读题一边敷面膜，后来才知道冷姑娘的那堆瓶瓶罐罐都是兰蔻的护肤品。

　　在美女众多的文科班，冷丹玉是一个无人不赞成的班花，鹅蛋脸总是红扑扑的，杏眼柳眉，不化妆也可以看出浓黑的睫毛，长相十分大气，完全是人见人爱的样子。她今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带上了一顶及腰的假发，并且独树一帜的穿了长旗袍，开衩恰到好处，绣着荷花盏盏，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事实证明当多年之后冷姑娘再看自己此时的妆容，仍会觉得是打死了卖腮红的。

　　关井然的一堆化妆品则是跟姐姐借来的，她完全不会用，却装的一派自信的样子，美其名曰自己把画画的技巧用在化妆上，效果称不上差，更何况她自己也算是个秀气的小姑娘，锦上添花有余。

　　“我去，小井？”杨一生感叹完冷姑娘又注意到了旁边的关井然。
　　“啊？”关井然本来在愣神，声音都变了个调。
　　杨一生眨巴眨巴眼，盯着她，良久说了一句，“没认出来……”
　　关井然眯起眼睛，存疑的问他，“我妆化的太重啦？”她应该只是略上妆才对，穿着一身夜蓝色连衣裙，领口扎着白色蕾丝边，简单但很典雅。虽然是管舅妈借的所以偏大了一码。
　　男生也学她眯起眼睛，但学不来关井然眼睛弯弯，脸肉肉的样子，“不是……挺好看啊。”
　　说着还一边晃了晃大拇指。
　　“嘿嘿，是嘛。”

　　她也不是很害羞，高三确实从来没有机会打扮，连本来的齐刘海都长得盖住了眼睛，她也只能胡乱中分，更别提学化妆盘头发。要不是成人礼，估计大家也快忘了这最初是一个一众小美女组成的文科班了吧。

　　在宣布成人礼日子的那一天，班花带头，认真的讲出来一句名言，“婚可以结很多次，成人礼只有一次啊！”语重心长。

　　关井然注意到杨一生居然穿了一套海军制服，湛蓝色，挺拔而精神。
　　“杨一生，也好看啊！” 杨一生是个军人家庭出身的，老爸有着大校军衔，二等军功，杨一生也作为军人子弟直接得到了高考加分，羡煞旁人。
　　“嘿嘿，是嘛。”他又学着关井然的语气回答。
　　“是啊是啊，人模狗样的。”
　　“……”

　　楚恒这时候也进门，看见关井然的反应和杨一生如出一辙，愣了一下，然后就定在了那里，关井然注意到他，报以简单一笑。楚恒也回笑，表情温暖而暧昧。关井然偏过头看向窗外。
　　二零一四年就这么走向终点了，充斥着脑子的，是糟糕的地理成绩，永远做不对的英语选择题，忽上忽下的测试排名。人心忧忧，她最是忧愁。

　　和楚恒最终分手，他却毫无顾忌的继续跟她做朋友，按常理来说：认真的人分手后都做不了朋友。可是没人比她更清楚，楚恒不可能是不认真的。可是按照他的个性——强大的占有欲、骄傲而理智，他不可能还对自己这么暧昧，在每次吃饭的时候依旧招呼她一起，看见她在地理题上钻牛角尖还是会跑过来耐心解答和安慰。
　　这不是楚恒。
　　他应该是那种被提分手之后一刀两断，虽不成仇但也毫无瓜葛的人。

　　关井然不解，但慢慢的也懒于去猜他心里的想法，不想再多事，也不敢再多事的心情让她决定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半年之后再解决吧。
　　万事之前，高考最大。

　　九点钟，大家已经在礼堂齐聚，去礼堂的一路上，熟识的那些朋友见到关井然不自主露出一点惊讶，也不乏一些人色眯眯的目光，她一笑置之。
　　成人礼大概是炼狱里的最后一场狂欢，小女孩们着实是各显神通，就差在隆冬十二月穿上抹胸小礼服——当然，也确实有人这么干。穿上小礼服和西装的她的同学们，在礼堂纷纷扰扰的样子，让人觉得似乎有些不真实。

　　班长抽到第一个表演节目，九班众人纷纷去后台准备，第二个表演的二班也准备就绪，排在她们后面，其中站在一众男生后的马尾女孩冲关井然挥挥手，挑眉示意。

　　柳江这个人总是一副帅气的样子。虽然她是个实打实的乖女孩，学习好又正派，多年后高中的朋友纷纷离散疏远，关井然也常把柳江挂在嘴边，她是她这段时光里遇见的不会离去的人。
　　旁边声音嘈杂，二班男生互相打趣，一个胖男生伸出手，突然在柳江后方的蓝衬衣男孩眼前一挥，吓得他一愣，胖男生大大咧咧的说道，“小子你看什么呢，灵魂出窍了吧！”说着看向关井然这一边。

　　此时关井然正在自己的头脑云盘里不能自拔，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
　　她突然想起来，在没分文理科之前，学校也有一次全校合唱大赛，具体是什么主题她已然记不清了，总之是爱国爱和平的吧，她当时所在的七班唱《国家》，上台的前一秒，她还在和柳江说笑，开玩笑的说正在表演那个班的领唱都笑僵了，“太紧张了笑不出来，直接咧嘴笑出了一副今年收成好的模样。”
　　在“不友好”地打趣完别人之后，关井然发现台上的自己也笑僵了…… 她嘴上小声的唱着歌，心里跟毛线团一样，“你倒是笑啊关井然！你的嘴角是被木偶线控制着往下拉呢吗！”
　　笑不出来。
　　抬头看见刚刚“今年收成好”的领唱，发现她下台之后居然也是一副嘴咧到耳根的模样，约莫就是长了一张笑脸啊。
　　紧张的原来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关井然想到这里，觉得哭笑不得，一下子好像放松了很多——被当年的自己逗的。
　　班主任陈颖颖在后面说，“咱就大声点唱啊，要不然听不见了。”
　　她手里也拿着打节拍的道具，一起上台。那时候关井然还不知道，这样与班级“同生死”的老师可以散发出多大的人格魅力。
　　直到陈颖颖跟班上仅有的七个男生在台前定位一排，想都没想盘腿就坐。台下一片小欢呼，“颖颖帅气！”还有个外班的男生喊道。

　　陈颖颖咧嘴一笑。

　　她不美，也不像大多数女老师一样，讲台如T台，一个月三十一天衣裙不重样，陈颖颖一如既往是牛仔裤和简单舒适的小船鞋，梳干练的马尾，笑起来嘴角的痣让人看着总有一种幸福感。关井然站在舞台中央，她们数个女生在中间围了一个半圆，左右也分别有一个半圆，每个人身前摆了一张课桌，一个绿色的奶茶杯放在上面。她瞥头看看陈颖颖，她的嘴角痣刚好冲着这边，盘腿坐在地上，仿佛一群男孩子的哥们儿一样。
　　关井然心里很暖，淡淡的笑起来。她坚信这个笑一定比高一时的那个好上一万倍。

　　她的位置在半圆的右前方，抬眼，看见刚才在后台的一众二班同学都跑出来扎堆看节目了。
　　后来柳江跟她说：“没办法，我们这个男女比七比三的班，实在抵抗不住你们这男女一比八班级的魅力，更何况还都是小美女。”

　　她看见一个蓝衬衣男生对她笑，然后看见柳江，她确信那是一个夸她“干得漂亮小井”的表情。
　　音乐响起来，她本来不知道目光应该看向哪，现在她看向了柳江。
　　用手拍杯子打节奏，拍着拍着遍传递起来，舞台上有三个半圆，所有人都连贯的敲击着奶茶杯。
　　大家决定这个节目的当晚，班长号召订奶茶攒杯子，本来想着攒四五次也就足够三十个人用了。没想到那一晚爱喝奶茶的人比平时多了更多，除了部分走读生急着回家，大家一口气订了二十八杯奶茶。高三已经得到了一切特赦，外卖都可以明目张胆的订，班长就率领着一票女生气势山河的大踏步走向了大门，抱着几大排奶茶骄傲而归，引得其他班级的人连连惊呼。
　　现在那些绿色的奶茶杯在所有人手中翻转传递着，大家落落大方，一改高考生整日炸毛的样子。

　　真幸福。

　　她发自内心的喜悦，柳江看得出，她的表情随着关井然的喜悦更加明朗，关井然也愈加自然。她就这么对着柳江“丰收”的笑着唱歌。
　　再也不会有了吧，当初那么慌张的样子，那个扯着嘴角的苦笑。
　　只要跟这一群人唱下去。

　　一切美好的让人飘飘然，她也知道，这一天，将是她高中生涯的最难忘的一天。 “When I'm gone when I'm gone. You're gonna miss me when I'm gone . You're gonna miss me by my walk. You're gonna miss me by my talk,oh . You're gonna miss me when I'm gone .”

　　高三之后，再无高三。
　　如果校长允许和几百号学生愿意的话，关井然真想这样唱到天色将晚。

　　结束之后，她几乎是蹦蹦跳跳的跑下舞台的，途中还不忘冲着柳江大大的傻乐。

　　二班的表演是联唱童年动画片片头曲，在“月棱镜威力变身”开篇下，关井然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她本来就是个极度怀旧的人，从“我是一条小青龙”、“大风车呀吱悠悠地转”到灌篮高手的“crazy for you”，因为是柳江班里表演，她还特地录象，这个时候，坐在旁边的楚恒却在痛哭。

　　她一惊，把正在录象的手机托付给另一边的同学，就慌忙的拿纸张给楚恒。
　　“恒爷，你不要紧张，不要哭。” 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她太清楚楚恒，他的内心，他的身体。
　　阴郁症和哮喘，看似都不该发生在一个十八岁大男孩身上，但楚恒偏偏糟了这个殃。

　　他得抑郁症她一点也不惊讶。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恋爱分手导致的，楚恒只是害怕一切“旧”的东西。他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父母在失去一个已经上了初中的孩子后，为了生活重燃希望才又有了楚恒，那时他们已经四十多岁。楚恒是个理智细心的男孩，却还没有完全成熟，或者说，生命的压力给他比别人更早的启蒙，这样的启蒙让这个心思细腻的男孩子最终走向抑郁。他担忧父亲的老迈，担忧家庭的重任，担忧自己能不能把“儿子”这个角色做的更好。

　　抑郁的丝线纠缠成结，还是演变成心里的一道坎，神经上的一颗伤疤。童年这样回忆的歌曲，对他来说都是悲伤之至的。

　　关井然无措的塞给他纸巾，安慰着他，心里既苦涩又无奈，了解楚恒这些状况的只有她，不管之前什么关系，仍作为朋友，她必须要照顾好他。

　　本来活泼又感动的一首串烧对于她和楚恒都变成了度时如年。音乐停止一刻她终于松了口气。
　　“恒爷你要不要出去透透气？”她小心的问。

　　楚恒点点头，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关井然只能宽慰一笑。
　　“我自己去就行了。” 关井然刚想跟上他，就被楚恒拦下，“柳江来找你了。”
　　“嗯？”果然，江江正冲她走过来。
　　“小井，谢了。”楚恒说完之后不忘歉意的笑，转身离开。
　　“没事吧？”柳江走过来问，“我后面的小后桌同学刚才下台跟我说看你好像有什么状况？”

　　“没事没事。”关井然打个马虎眼过去，“诶江江！趁着这会儿先拍个照！”
　　她掏出手机，是妈妈给她的成人礼礼物，实在有些价格不菲，她拿着仿佛拿着一块金砖一样，不，它没有金砖抗摔。

　　关井然摆弄手机，不出五秒抬头对柳江：“江江……咱们还是找别人帮忙拍一张吧，我还不习惯自拍嘿嘿……”
　　江江噗的一下，耸耸肩，“正好我也不喜欢自拍……那个，后桌，你帮我们照个照片行吗？”她说着随手拉过来退场经过的同班男生。

　　男生看了关井然一眼，答应下来，接过手机，可能是没给小女生照过相，仿佛有点害羞，他摆好手机正对二人，“看这儿，三，二，一……”

　　关井然偷看一眼男生，穿着蓝色衬衣，手上挎着黑色西服外套，嗯，蓝色衬衣一定比白色的好看，选择不跟大多数人一起做白衬衣售楼经理真是好主意，她这么暗想着，
　　在男生说“一”的时候不忘看向了镜头。

　　二班班长招呼所有同学回去就坐，关井然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时手机收到一条消息，她心下奇怪，谁会在这时候发消息给自己？

　　消息来自“江江后桌”。
　　她习惯在网络通讯软件上给别人备注不同的称呼。

　　“诶，你今天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