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周颜

3、你容易在一棵树上吊死

　　“遇见你还是我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不过，真的不该遇见。想起一句歌词，谢谢你，赠我空欢喜。” 她最终大哭到缺氧，发送了这条消息。
　　发送了这条中二无比矫情至极的话。
　　得到回复冷淡如常：“嗯。”

　　没过十分钟，陈之阔就发来了语音通话，这家伙高二就飞往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无数个他的白天都在陪着关井然在她的夜晚大哭不已。昨天也是这样，吵架到三点还有陈之阔问了她一句“怎么样了？”

　　就是“怎么样了”最让人承受不住。
　　然而接通语音电话的第一句，陈之阔问，“你怎么样了？”

　　关井然坐在地上，靠着衣柜，她没想过会用这种电视剧里一样的姿势来发一个分手短信，然而她真的是瘫软在地上一样，举着手机，眼泪不断的流了下来。
　　“陈之阔…”
　　她叫了一下他的名字，她很爱直呼别人大名，一副示威的小女侠样子。
　　我不好。

　　再也说不下去什么话，大声哭了出来。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发出声音的哭，上一次他们分手，她佯装无事心情愉悦——全是假象。一年之间不知是哪里改变了，她不想再佯装，只想大哭。

　　她告诉自己，忍不住了就哭吧。
　　可笑的是，当年“佯装”不需要安慰的她其实有很多人在身边善意的硬要给她宽慰，那时候陈之阔刚刚移民美国不久，家里的事情处理不完还是会和她通电话，她偏偏一副“谁要你安慰，本姑娘根本没事。”的样子。

　　而如今。她的室友朱媛看着她眼眶通红的样子，心安理得的说了一句，“那以后就不要想这人咯”，之后举起手机说，“朱郡他妈在跟我聊天，你说这句我怎么回复？”
　　她一向心知肚明自己不会为人处事，面对有钱男朋友的有钱长辈，已经一句话打三遍都不敢发送，一直视关井然为比较会“来事儿”的一类人，所以，有这种机会当然得利用好她。
　　冷笑。她心里懒于和室友争辩，再一次不想显示出自己缺爱的样子，于是就一句句告诉她怎么回复更得体。

　　后来关井然才知道，面对情商低又自我的人，你容忍她一步，她只会让你继续容忍她更多步。
　　“呀呀呀，朱郡妈说晚上请我吃烤鸭！”
　　“呀呀呀，关关这句话我这么说合适吗？？！”

　　很奇怪，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万事通，我也向来不是个万事通，读初中高中我不过是一个最平常的女孩，甚至比其他人还要内敛一些。怎么现在变成我要照顾其他人了？
　　她确实越来越懊恼，心禾看得出来。

　　两个室友也算是两个极端了，一个整天只想着自己，一个整天只想着别人是怎么想的。
　　方心禾知道她现在完全不想和朱媛说一个字，于是明明坐在关井然旁边的位子上，却给她发微信，“关关！你亚健康啦！”
　　然后关井然瞬间领会，低头开始装做很认真的回复消息，仿佛没有听朱媛说话一样。

　　其实她和心禾用过很多次这种伎俩，因为两人都觉得有时候实在和朱媛聊不下去。

　　“咦？”
　　“我把你的手相发给我学易经的同学啦，她是这样说的。”
　　然后发来一张聊天截图。大概的意思是，是文科的，最近有些亚健康，直觉很准，会常出现梦里有过现实重现的场景，并且这种情况比其他人多得多。很专一。但是容易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容易在一棵树上吊死。
　　关井然回复：“准。”

　　然而她并不是真的想承认一棵树这件事，她只是想说自己真的亚健康了。 “我现在每天四点睡，七点起床，昨天晚上在超市买了四十块钱的面包，你知道的阿禾，学校那种金砖面包豆沙面包啊！四十块钱的！我一晚上全吃了……” 又补了一句，“我发现我撒过最多的谎就是，我买了这个当早饭吃。”

　　就坐在离她三米远处的心禾回，“所以你是想说你一顿早饭就打算吃四十块钱的面包？”
　　“……”
　　“能过去的就过去吧。”
　　“放心，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子不会把青春韶华浪费在一棵树上的。”
　　然后方心禾发给她“好”配送一张图，很非主流的那种，什么：愿你有高跟鞋也有跑鞋，喝茶也能喝点小酒。愿你有勇敢的朋友，有牛逼的对手。愿你对过往的一切情深意重，但从不回头。愿你特别美丽，特别平静，特别凶狠，也特别温柔。

　　关井然心里乐了乐这中二又押韵的句子，回：“对，我就是特别美丽也特别温柔。”

　　对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要向前看。

　　准确地说，她一直向前看，一直逼着自己向前看。她深信忘却旧爱的两条路子，时间和新欢。熬过来了一年课业繁重的大一生活，经济专业课，压的文科生无法喘息的数学课，W大特色的没完没了的英语课，一年过去，时间似乎足够长，却没能让她忘记旧爱，因为她努力忘记一段时间后，就放弃了刻意去做这件事情，就像是想减肥的女孩子刻意节食，总有一天你会把少吃的东西统统、甚至成倍的补回来，所以时间就这么让她失败了。

　　再有就是杨君谦这个新欢也失败了。

　　所以怎么会是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大一刚开学的时候关井然第一次离开了南忆安，但她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恐怕不能坦荡荡的忘掉他，那怎么办？ W大是个出了名的美女极多的地方，男生女生比例三比七，有几乎都是当惯了状元好好学习的人，因为W大另一个出名的原因在于：他是出了名的备胎学校。学习气氛好，英语成绩全国头筹，师资优良，却名气小，众多人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没发挥好”，落榜于理想的高等学府。
　　就算在周末，一个寝室三个人里也至少有两个是泡图书馆的。

　　依旧有人夸她漂亮，但是没人再被她拨动心弦。漂亮的人很多，她也没那么漂亮，她又自认天资平庸，试过各种努力死学磕书，最终还是向现实低头。
　　不是没有落差感的。

　　她高中时的确有些唯唯诺诺，大概还会因为自信不足而自暴自弃，但她一直想要敢说话敢做事的关井然，年岁慢慢大一点，她也慢慢能做好这一点，成为了小时候妈妈所希望的，开朗大方的孩子。

　　落差感现在还打败不了她。

　　很快，新的好友张朋就给她介绍了新的男朋友，也就是乖宝宝杨君谦。
　　杨君谦是张朋大学最好的哥们儿，两个人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就像当年关井然和柳江。
　　但她现在身边也没有柳江了，新的女性朋友们都喜欢“一起去卫生间”，喜欢讨论八卦，要么就是只喜欢学习，比她还不爱与人深入交往。所以她又顺理成章的跟男生做起了朋友。

　　张朋是南方人，个子却很高，用他的话说，他这个样子在南方别人看了都害怕。他平时喜欢开玩笑，南方口音很重但也很幽默。只是一次班级狼人杀游戏上，他发了一下呆，只是静默了一阵，关井然看在眼里——这并不是正常的沉默，他的眼睛里在说：“我好难过。”
　　大概同病相怜就总想惺惺相惜。

　　后来游戏散了，她走到张朋眼前，抬头看他，他真的很高，关井然在女生中不算矮了，但头顶也只将将到他肩膀。
　　“狼人杀好玩吗？”
　　她咧开嘴活泼的样子，笑着说。

　　在几次聊天之后，她就知道了真相：张朋在南方老家有个女朋友，现在在老家读书，只是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联系她，都联系不到，打电话也不接。每当张朋心急了之后，女孩又出现说，我还是不好意思谈恋爱，总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就没敢回。道歉十分诚恳，也没有分手的意向，张朋也只能认为她是害羞才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了。
　　骗自己也不能骗得太牵强吧，关井然想。
　　如此恶性循环，张朋跟女友也是若即若离，他也就把失恋的关井然当作知心好友。

　　直到有一天他说，“你还想他吧。”
　　关井然的头脑里像是什么炸裂了一样，一下子戳中了她。
　　她抬头看着张朋，说，“是啊。”

　　我还想着他，不管我跟旧友们装的多无所谓，在新的朋友面前，我是那么爱说自己的故事，用开玩笑的，嘲讽着自己的语气，但我还想着他。是我无法否认的事实。

　　“真的没希望了吗？”他也惊讶于她的诚实。
　　“复合再分手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七。”她淡然的说。
　　“你别说概率，你想不想。”
　　“不想。我想走出来。”

　　张朋看着她，觉得女孩有种很强的决心，但他也感觉到，这件事对她来说太难，就像自己也迟迟放不下失联的女朋友一样。

　　“那再找一个吧？”张朋说。
　　关井然淡淡的认同，点了点头。
　　“你看我怎么样？”张朋接了这么一句。
　　小姑娘马上震惊抬头，一副大晴天你是被雷劈傻了吗的表情。
　　张朋大笑道，“你傻吧，我还有女朋友呢。” 还能再有多久呢？
　　关井然瞪他一眼，也不说话。
　　“你觉得……杨君谦怎么样？”
　　“干嘛把你自己最好的哥们儿推给我？”
　　“因为……帅啊。”

　　其实杨君谦不算帅，但白净清秀，架了一副黑框眼镜，乍看就是个程序员，虽然他们现在读的是金融工程。但他确实是金融工程的男生中模样最好的了，白净清秀。
　　嗯白净清秀。
　　如果他摘了眼镜，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不会跟我记忆里的人很像？
　　她定定的说，“好。”
　　就杨君谦吧。

　　关井然想，就算真的有可能吊死，我也是会自救的人。
　　但杨君谦不是能救她的人。准确的说，“救”这个词对杨君谦也不公平。

　　不是因为她真的不喜欢他，她也不是因为一心想走出来才和他在一起。她也真诚的希望可以和这个人交往。不是没有一点感觉的。

　　在张朋牵线之后，几次班级聚会他们就多了几次接触，杨君谦很快就对关井然动了心。
　　十分顺利，又十分迅速。
　　迅速得让关井然觉得她其实还不认识杨君谦。不过，慢慢了解也不是不可以。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一个新欢马上就让她得偿所愿？

　　杨君谦是成长在高考压力极大的环境中，情商有些一言难尽，他不会照顾人，也不会和她聊天。他的手机和电脑使用来研究新的软件的，从来不是让他主动去找关井然聊生活聊八卦的。

　　他会在大课的时候看别的漂亮女孩，关井然也会撒娇的不许他看，她在用心做这个女朋友，他却说，“你也说过张朋开玩笑说我好色啊，那我就真的有点好色吧……” 她被噎得无话可说。
　　甚至她说，“晚上张朋说一起打羽毛球。” 他接下来的话是，“你可以去打羽毛球，但我以后得随便看美女。”

　　她买了一瓶可乐，试着拧了一下，拧不动。她把可乐递给他，说：“你帮我拧一下，我拧不动。” 杨君谦看着她，露出自以为聪明的笑容，那一个瞬间关井然真的很反感。他说，“我不信你拧不动。” 他以为自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自以为聪明得很，很了解她这种小女孩。毕竟他连计算机这么复杂的东西都了解。

　　关井然冷笑一下，却也没有把反感表露在脸上，她把可乐装到包里，淡淡的说，“走，我们去上课吧。”

　　期末考试的时候这个天之骄子直接断了跟她的联系，招呼也不打就自己去吃饭、去图书馆。
　　时间不短了，关井然也不再想要努力什么，就由着他去冷落自己。

　　她累了，比起找一个这样的男友，她更想每天一个人静静的想念那个人，想那个给她西梅，说你今天真漂亮，不自觉多看了她一眼的人。她每天都能看到关于他的一切，虽然他们互相删了好友，拉黑了电话，但社交网络上全是他们的共同好友，龙思泽甚至在她隔壁的学校，动不动就发一条状态：“去京大找儿子咯！” 也不避讳她，不屏蔽她，她知道小龙只是心眼宽而已。

　　或者，她也不希望他们屏蔽她，她秘密的，带有盼望的看着他的生活，她有种做贼一样的心情，但她却不得不原谅自己这个小贼，并享受着偷窥的满足感。

　　她从不相信巧合和命运，然而有一次一个高中同学发来一张截图，朋友圈里七分钟前南忆安发了一条，“再吃辣的我就跟我的胃跪地道歉，疼疼疼…” 而四分钟前她发了，“好久不胃疼了（哭脸）”
　　那时胃里绞痛的她一瞬间不知该哭该笑，这是个巧合吗？
　　我们同时出现在别人的朋友圈里。

　　仿佛像还在一起一样。这个不时就疼痛的胃，是他们当年最大的共同点之一，他们都不屈服的在初春就吃起冰棒，又难以忍受的胃疼，相互劝着不吃也没用，谁让他们偏偏都最爱吃冷食和辣味呢？

　　这次之后，她越来越多的想到他，她上地铁就不守规矩的靠门站，她讨厌吃薯条加番茄酱，她不喜欢小雨时打伞，她喜欢听一首歌听到厌烦。她喜欢为难自己。
　　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他们当年的共同点。
　　每一秒，南忆安都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样。

　　想着想着，便释然了，既然想，那就不要再骗自己了。

　　期末过后，关井然把和杨君谦的情侣头像换掉，没有正式和他再说一句分手，杨君谦就懂了。她了解这个人，为了面子和本身具有的寡言，他是不会多问的。

　　她骗不了自己，也不会再强求他和她演戏了。

　　杨君谦则是在这之后上课走神了两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