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岁》星海遥

36、梦魇（二）

　　初予望一向浅眠，特别在皇后过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自己在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中挣扎呼喊，血水如硫酸一般腐蚀着他的身体，如同剥皮剜肉，疼的锥心刺骨，腥咸的血液通过嘴巴和鼻子灌进他的身体之中，血水在喉间冲撞，灼烧他的灵魂，粘稠的血液将他的头发染成鲜艳的橙红色，贴着头皮，随他一同沉入漆黑的血海深处。
　　他隐约能感觉到，母后又给自己喂血了，喂了……很多很多……
　　他死了，尸体在血海中沉沦许久，似有千万年一般冗长，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直到他的小狐狸跳入水中，张开九条狐尾向他扑来，初予望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却看到叹朱姐姐不停地哭，吟翠姑姑红着眼睛，将他抱上了龙车，六匹八足龙驹领着一队精锐，迎着自阿斯蒂亚吹来的冽风，浩浩荡荡踏上了离国的路途，
　　他怕极了，哭着问母后在何处，吟翠姑姑却告诉他，母后已经不在了。血味一刹那变得真实，他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崩毁，自此之后，这个噩梦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
　　赵清欢用自己的血液作为容器，将妖神的狐尾吸收封印，凝结成一枚狐形血玉长伴他身旁。初予望憎恨那诅咒，却舍不得母亲的心血，几次下狠心将那东西丢掉、送人，甚至碾成粉末，第二天清晨它还是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自己床头，与那个噩梦一道，像一个诅咒一样生生世世都跟着他，折磨他，直到他发疯发狂。
　　他开始害怕睡觉，害怕梦中腥咸的味道，害怕噩梦醒来后更加恐怖的现实。所以初予望从来都睡不好，白凤歌就整晚整晚地陪着他，跟他一屋睡，说是来“照顾”弟弟的，结果他自己睡觉根本不老实，隔三差五地蹬被子，害的初予望大晚上地起来好几回给他这个当哥哥的盖被子，白凤歌自己却浑然不觉。有一次初予望实在累得不行，给人盖好被子之后，迷迷糊糊地就栽在白凤歌床上了。
　　奇迹般的睡了过去，无梦无忧，一夜好眠。
　　甚至第二天起床，日已上三竿，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在哥哥床上睡了一整晚。
　　“弟弟，你是怕黑还是怕冷啊？还是说，你就是喜欢挨着我啊？”白凤歌笑嘻嘻地凑过来，抬起胳膊搭在初予望肩头。
　　“你蹬被子……”初予望轻轻推了推挨过来的白凤歌，“我起来给你盖，一迷糊就睡在这边了。”他力气小没推动，反倒让对方将他一把按回被窝：“眼睛刚好，就忙着关心起我来了，我怎么有你这么好的弟弟啊！”
　　“大凛比大曜冷得多，哥哥以后要多注意些。”初予望双颊一红，偏过头去，揪着手里的棉被捻来捻去的。
　　“我要冷了，身上自然会长出羽毛来，怎么也冻不着的，盖被子反倒累赘。倒是你，知道冷就包好被子嘛，今天没又课，多睡会儿呗！”
　　“我要去藏书阁……你放开我！”白凤歌力气大地吓人，初予望挣动未果，难免来了火气。
　　“你老去看书有啥意思啊，也不陪我玩，不给我讲故事了……”
　　白凤歌委屈地撇撇嘴，明明是他从雪里救出来，细心照顾许久的弟弟，现在却整日像个小书虫似的泡在阿斯蒂亚藏书阁，反将他冷落到了一边儿。虽说这边的小朋友跟他玩得来的不少，但弟弟是独一无二的，是会讲故事的。
　　“这样吧，你给我讲一个怪兽的故事，我就放了你。不然你今天就好好休息，这样天天看书，小心以后变小四眼！”
　　“我要去洗漱！”初予望拗他不过，本想找个借口脱身，却在看到白凤歌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案边，满眼放光地等着自己的时候，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坐下来给哥哥讲八位神明勠力诛魔的故事，讲恶灵腾蛇小山一般的身子自东海中拔地而起，直贯太虚天，天空风云裂变，海中腥浪翻涌，恶臭的毒息将天空染成惨绿色。大地一片片陷落，变成寸草不生的污臭泥潭，海洋也变成紫色，树木大片的焦黄枯萎，十三只阴冥邪眼中发出慑人邪音，夺人心智，将附近生灵的魂魄都吞食殆尽……
　　他给白凤歌讲故事，常常一说就是好久，久到忘了时间，将千般忧虑抛诸脑后，说来也怪，自那之后，梦到那个噩梦的次数就少了。白凤歌又是闲不住的性子，时常带着他到处疯玩。初予望骑在白孔雀背上，去冰牙角捞海贝，喂海鸥；去琳琅原溜冰、摸小海豹白绒绒的毛，一起看过阿斯蒂亚山的极光与流霞，折一枝红梅种在恭亲王府后院里，隆冬腊月，怒放的梅花红地像萧山的枫叶。
　　“小望，你想家了吗？”白凤歌见他望着满院粉红花蕾，将那块狐形血玉捏在掌心把玩，
　　“不想。”他回答地淡然又坚定，“我对故乡唯一的记忆，只有暗无天日的童年和洗不去的血味。”初予望金灿灿的眼睛望着红梅出神，似乎要将这里的一切都拓下来，牢牢地印在脑子里。
　　“我喜欢这里，喜欢这儿温暖的人和洁净的雪……可我长大了，就必须回到大曜承担我的责任。”金色的精灵走入花间，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梅花枝干，怅然道：
　　“今年怕是见不到它开花了。”
　　“那就明年再来看嘛。”白凤歌才在院子里练完枪，汗水将坎肩背部浸地湿透，随意扯了条毛巾将脸一擦，将湿乎乎的手搭在弟弟肩头的毛领上，轻轻揉了揉人单薄的肩膀，带着沸腾的热气在他耳边呼道：“我陪着你回来！”
　　“那也是看一次少一次。”
　　“这有什么啊！”白凤歌笑嘻嘻地表示，等他以后娶到了霜儿，就管姑姑要一片梅花林做嫁妆，每年都往大曜种一点，慢慢的就能种到厉啸山脚底下了。到时候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说着豪情万丈地将人一搂，初予望挨着他炽热的胸膛，讪讪笑道：“我以后要守西疆，就像父皇那样，哥哥若有本事，也在大漠里种上梅花啊？”
　　“你守什么西疆啊！非要守，也得等我将来成了大天尊，到时你出谋划策，我陷阵杀敌，咱们兄弟二人同心协力，定能杀得他们再不敢轻犯我大曜国境！”
　　“得了吧，父皇哪里舍得让你去打仗，一听说你跟霜姐姐好，立马把彩礼都送过来了，恨不能将你捆在大凛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呢！”
　　“那不成！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白凤歌拍着自己心口道：“爹都把我娘的灵武送来了！”
　　他是将银凰止戈送来了，可也送来二十车晶元、五十车黄金，三颗五千年往上的大妖灵核，五百匹丝绸和八十头龙驹，差不多是当年姑姑结婚的排场了，摆明了催你在这边赶紧成家立业，这辈子都别回大曜才好！
　　初予望撇撇嘴，不说话。白凤歌帮他理了理鬓边流苏，将那羊脂玉禁戴整齐，宽慰道：“咱爹见过你之后，一定也会待你好的！兴许，当年的事情他也自责呢……只是怕你怨他，没脸跟你说，等着回去了，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嘛。”

　　待我好吗？
　　初予望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外袍，忽觉困意上涌，呼吸越发沉重。
　　姑且，信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