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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六世 (10) ...

  •   秦惟虽然退烧了,但虚弱无力,都无法从床上下地,他再心急,也被罗妈按着又睡了一天,次日再醒来,觉得精神了些。

      太阳才一露头,侯老丈雇的马车到了。赶车的是个矮个子,近乎侏儒,可一张口,声音洪亮:“侯老丈在吗?你叫的马车!”左邻右舍好几个人探头看是谁。

      侯老丈很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一边扶着秦惟出房,一边喊:“来啦!来啦!喊什么?!吵人!”

      赶车的见两个人出来,作了个揖:“小的姓常,您是要去……”

      侯老丈怕他说出来,忙叫:“常把式,快点来帮忙!扶着公子上车!”常把式过来扶了秦惟另一边胳膊,大惊小怪地说:“公子啊!这是病了?!那你出来怎么不在脑袋上围个巾子?这早上已经凉啦!”

      跟在后面,抱着邵子茗送来的被褥,手臂挽着个包裹的罗妈说:“就是啊!我跟他说了,公子不肯。”

      秦惟当然不肯——在头上横绑条手巾,远看像是孕妇,近看是日本神风敢死队的,成什么样?

      秦惟屋里原来的破东西早丢得差不多了,如今离开,他只把银子全揣在了怀里。他挣了钱后买的做的衣服,罗妈都打在了个包裹里。罗妈急走几步,把被褥铺到车中,将包裹当了枕头,转身对秦惟说:“公子快躺车里去,小心又发烧……”她记得郎中的话,想江公子这样去锦华城,大概回不来了,忍不住眼睛有了泪。

      侯老丈和常把式扶着秦惟进了车厢,罗妈抽了下鼻子,抽出衣襟边的手绢擦了下鼻边,从怀里掏出个小包给侯老丈说:“到那儿给公子买些药什么的。”

      侯老丈推开:“你个婆子!有钱好好收着吧!我也带钱了,你守好门户,平时别开门。”

      罗妈很想跟着侯老丈去锦华城,也帮着照顾下江公子,但侯老丈不知道要去多久,院子里总得有个人守家,她只能留下。

      侯老丈心里惦记着那个死了的差役如果被发现了,那院子是江晨生的地契,弄不好会追到自己这里来,见常把式爬上车前坐了,就悄声对罗妈:“不能对别人说我们去锦华城了!就说江公子病重,我带着他去找名医医治去了。”罗妈是个帮工,都不是奴仆,真找到这里,她什么都不知道,该不会有麻烦。

      罗妈自然听说了邵家被指谋反的事,知道江公子去探望邵小公子可不是个好事,使劲点头说:“不会说的。其实,邵小公子只是个少年人,哪儿会谋反呢……”那个小公子来,与江公子欢笑交谈,是个快乐的孩子。

      侯老丈低声斥责:“你个妇道人家!这种话怎么能说!”

      罗妈说:“好啦,我懂得的!”

      看天色不早了,侯老丈走到车边,对常把式说:“走啦!”

      常把式示意自己旁边:“老丈坐这里,我们路上好说话!”侯老丈并不想说话,但秦惟躺在车里,他进去也是挤着,就去坐在了常把式身边,马车启动,行过行人稀落的街道,出了宁城。初冬的官道上没什么人,马车一路无阻地向锦华城行去。

      锦华城距离不远,顶多两个时辰肯定到了,可秦惟还是觉得时间太长!

      马车在路上颠簸,侯老丈闷声不响,常把式倒是谈兴高昂,对侯老丈讲了他祖居宁城,他怎么成了车把式,他的糊涂浑家,两个孩子,他家里的懒猫和赖皮狗……

      常把式嗓门大,秦惟在车里听得心中焦躁,他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想马上就到锦华城。可是他也知道他这是干着急!他在脑子想到锦华城他能做什么,怎么做……结果,他毫无头绪。他从那些电视剧里知道在古代,去探牢什么的都得用银子打点,而这还是容易的。如果想翻案,就要去找门路,求见高官。邵家的罪名是谋反,他能找谁去?而他现在走路都难,能支撑多久?……

      终于,秦惟听着马车停下,外面常把式的亮嗓门因为说了一路的话稍微有些哑了,他按照侯老丈的说法,对城门处的守卫说送人到锦华城来找郎中治病,马车顺利地进了城。

      觉得离开城门有段路了,秦惟努力发声:“侯老丈,请问问怎么去大牢。”

      常把式听了,诧异地问侯老丈:“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来找人治病吗?”

      侯老丈叹了口气,小声说:“不瞒你说,这位公子有个小同窗,是邵家的人,在狱里了,公子想去看看。”

      常把式惊讶:“这位公子可真讲义气啊!别人怕是躲都躲不及呢!”

      侯老丈点头:“说的是啊!这孩子还生着病呢,所以我跟着来了。你知道大牢的地方吗?麻烦把我们送到那里去。”

      常把式摇头:“这锦华城我送人送货倒是经常来,可还真不知道大牢的地方,你得问问人。”

      侯老丈平时最不喜欢见人,让他去跟别人打听事情,他真很为难。正好几个百姓从侯老丈边上走过,侯老丈咽了口吐沫……没出声。

      常把式勒住了马匹,等着侯老丈开口,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过去了,侯老丈一直没问,忍不住喊:“麻烦几位一下,城里的大牢在哪里啊?”

      那几个人同时回头,打趣道:“还有问大牢的?哈哈!”“我……还真不知道……”

      一个头扎了块灰色头巾的中年人皱眉:“你们去大牢作甚?”

      常把式看侯老丈,侯老丈方才对他说了,可现在却不想说了,还对常把式使了个眼色,常把式一眨眼,理直气壮地说:“到那里找人呀!”

      那个中年人一想也是:那里还有狱卒衙役呢,就说道:“你顺着这条街,走到王老五的家具店往右转……”

      他说完,常把式大声说:“谢啦谢啦!”侯老丈拿出几个钱递过去,中年人一拱手:“客气了。”转身走了,几个人说笑:“你倒是心好!”“你还知道大牢所在?什么时候去过吧?”“乱讲!我侄子就住在那附近……”

      常把式喝了一声,驾动马车,秦惟半支起身体,说道:“侯老丈!我们还得去买些吃的用的,就买馒头和咸菜,能放几天。哦,记得买个小茶壶还有巾子……”

      侯老丈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常把式小声说:“这公子很细心……”

      侯老丈嘀咕一句:“不然也不会病得要死要活的!”

      常把式路过一段热闹街区时停了车,秦惟坐起,想下车去买东西,可刚挪到了车门处,就出了一身虚汗。侯老丈撩开车帘,见江公子脸色惨白,冒着虚汗,马上皱眉道:“快回去快回去!不要命啦!我知道要买什么啦!”

      秦惟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子的钱袋给侯老丈:“老丈费心了!”

      侯老丈接过,嘟囔着:“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了?”

      那一世秦惟还真没觉得洪豹欠了自己,忙真诚地说:“不欠什么,真的谢谢老丈了!”那一世洪豹送小石头上京去平反,这一世洪豹送自己去探望狱中的邵子茗……这其中命运的联系,他看不懂。

      听了这话,侯老丈莫名舒爽,揣了银子对常把式说:“你跟我去吧。”

      常把式有些不解:“怎么要我去?”

      侯老丈不高兴地说:“我最烦买东西!”

      常把式:“那我可以去!”他将马在街边栓了,与侯老丈进了几家铺子,买了秦惟要的东西,用块方布打了个十字包,再上了车,前往大牢。

      锦华城的大牢外很热闹,有各种摊贩,卖着吃食水果衣物等等,还有几个小旅店小饭馆。

      常把式对侯老丈小声说:“我们幸亏买下了东西,我敢说这里特别贵!”

      侯老丈看到牢门外站着几个衙役,脸色紧张,常把式停了车,见侯老丈这种表情,说道:“要不,我在这里等等?等你们看完了人,再送你们去个住的地方?”

      侯老丈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原来他还觉得常把式太爱说话,现在觉得这个人古道热心,真的个大好人。

      秦惟这次就是再喘气,也撩帘要下车。侯老丈下车去扶了他,知道江公子要用钱,把银子包还给了他。

      秦惟喘着气儿说:“把车里的被褥都拿上。”侯老丈知道江公子性子轴,在大牢前不想跟他吵,就去车里把被褥叠了,抱出车来,常把式把装着他们采买东西的十字布包递过来,侯老丈也伸手拿了。

      秦惟慢慢地向牢院大门走,侯老丈借着被褥挡了些脸,跟在后面。

      常把式看着摇头:这老丈这么大年纪了,脸忒薄!

      这里人员混杂,常把式不敢离了车马,就将马车赶到一边,坐着吃干粮,等着两人。

      秦惟的目光扫过院门前的几个人,想找个面善的,但每个站着的人都一脸横肉,秦惟到了他们面前先施了一礼,说道:“各位有礼……”

      这些衙役狱卒天天看的就是来求爷爷告奶奶探监的人,早有了一套程序,一个人凶恶地说:“滚开!牢狱重地,闲散人等不可停留!”

      秦惟手摸向怀中:“在下……”

      一个狱卒过来推了秦惟一下:“快让开!别找打!”

      他推的力量不大,可秦惟倒退了两步,侯老丈用被褥支撑了他一下,秦惟才没有坐倒。

      门前的几个人笑:“就这身子,还不赶快家去!”

      秦惟拿出一把银子,双手捧上,说道:“在下想去看看旧日同窗好友,邵子茗。”

      几个人呵呵了一声:“那是谋反的犯人!这些银子可不够!”

      秦惟忙又去怀里掏,一个老衙役从院门内走了出来,秦惟一眼就觉得他眼熟,急忙回想,觉得该是自己来时在固原城给治过伤的一个人,赶紧伸手去拦:“这位老官人!在下有礼了!”不知道这人会不会帮我?

      老衙役不快地停步,紧皱着眉头:“你要干什么?!”

      门边的人们笑:“崔头儿,这是想去看邵子茗的,那是重犯!我们刚告诉了他!”银子还没给够!

      秦惟将手中银子双手端给老衙役:“你先拿着这些,我再给你找。”

      这老衙役姓崔,是个牢头,本是个心黑手辣的人,可见了面前这个书生,竟觉得对方很对眼。他拿了银子,虽然没多少,可他鬼使神差地回手递向后面,说道:“让他进去吧!”

      一个人接了银子,有些不解地看其他的人,几个人交换眼色——看来崔头认识这人吧?这书生早就走了路子!

      秦惟惊喜,忙又从钱袋抓了把银子,执意往老衙役手里塞:“你拿着你拿着!我想问问你邵家的事情!”

      崔老头弄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握了银子,走向一边,皱着眉说:“有话快说!我有事!”

      秦惟跟着他,低声问:“邵家这案子是怎么回事?我的好友邵子茗怎么样了?”

      崔牢头在墙边站住,掂了掂银子——有二三两:这人是真心孝敬我,就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我告诉他几句。他将银子放入怀里,不耐烦地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官爷说太子弑君,他下面的人私买兵器,银子是哪里来的?邵家和京城关系密切,使了多少银子走关系,能说没有资助太子谋反吗?”

      秦惟盯着崔老头的眼睛,轻问:“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听说邵四爷已经死了,他的儿子……”

      崔牢头觉得这书生的目光格外真诚,带着温暖关切的神情,让人愿意和这个书生多说会儿话,他哼哼一笑:“能有什么误会?邵四爷这些年赚了好多钱,京城里,邵家的碧云瓷最贵,你想想,别人能喜欢吗?听说好几个人出面证实邵家与太子的人关系亲密。这城里来了不少京城的人,都等着买邵家的生意……”

      秦惟忽然想起来:“邵子茗不是和王大学士的女儿订婚了吗?王大学士是不是一个大官?他能不能替邵家洗白?毕竟,他的女儿不该嫁个谋反……”

      崔牢头给了秦惟一个“你怎么这么天真”的眼神:“嫁什么嫁?王家退婚的帖子和抓人的差役前后脚到的,大概邵四爷才弄清王家为何退婚就被差役打死了。王大学士在京城肯定早就得到信了,着急上火地要把自己摘出去,怎么会替邵家说话?那不是犯傻吗?”

      秦惟失神地说:“能定亲,怎么也该有些情意吧……”

      崔牢头心道这个公子真够糊涂的!他教训道:“什么情意?你这人书都白读了?怎么不懂事体?大户人家定亲讲究的是两家门当户对,各有好处。邵家当初能高攀上王大学士,是因为日后太子登基,邵家就成了皇商,特供宫中,必成江南豪富之家。邵家选了王家,是因为王家在京城有根基,邵家能借之立足。现在邵家不成了,王家还不能退亲?”

      秦惟猛想起过去曾听人说过中国古代的婚姻其实不讲爱情,谈情说爱那是不正经。稳定的婚姻源于家族的力量、女性的绝对服从以及男方父母的接纳等等,少哪样都不行,唯独可以少情意。

      秦惟脸色惨淡:如果那时他一意孤行,让邵子茗动心,两个人冲破樊笼,远走高飞,是不是就能让邵子茗躲过现在的一劫?可那样,就害了王家的小姐,而且,哪怕两个人在外面,邵子茗知道邵家入狱,肯定也会回来的吧……

      老狱卒见秦惟极度失落的神情,觉得该帮着这个书生认清现实,又说道:“别说王大学士赶快与邵家断了,邵四爷一死,邵家上下的人都异口同声,说京城的生意只有邵四爷在联系着,邵家的事都是他做主,别人完全不知道!邵家就邵四爷一个反贼,现在的情形,该只邵四爷的儿子问斩,其他人都能流放了……”

      秦惟晃悠了一下,眼睛立刻湿润了,哑声说:“他……他才多大?他什么都不知道……”

      崔牢头以前见那些人犯的家属变颜变色的多了,可此时见书生脸色灰白,心中居然觉得这书生心地良善,实在可怜,说道:“我跟你说!你可别太凑近乎!谋反的案子,死刑不必等到秋后,也不必解押到京城,等口供一全,立时原籍问斩!”

      秦惟一把抓住了崔牢头的衣袖,嘴唇几乎不动,在他肩头处悄声说:“我替他死!我有几十两银子,我全给你!你把我带进去!你一定能行!”

      崔牢头看着书生眼中突然迸发出的亮光,胸中忽然有种陌生的情感——感动,可他马上冷道:“别说我做不到,就是我能做,你这么干也没多少用!”

      秦惟不放弃地低语:“怎么没用?!我替他死,他就能活……”

      崔牢头哼一声:“不见得!他被抓时就被打断了双腿和脊柱,躺着不能动弹,他又死咬着他父亲没谋反,过堂时被上了刑……”

      秦惟一下呆了:“子茗……他……他的母亲会多心疼……”

      崔牢头摇头:“他母亲进了牢子当夜就死了……”

      秦惟流着泪问:“为何?!”

      崔牢头说:“为何?进来的女子哪个能免了被轻薄?他母亲知道邵四爷死了,要保清白,就撞了墙。所以,要我说啊,你替不了他,何况,他大概活不到砍头的时候,其实他早点死也是好事。”

      秦惟从怀中袋子里又拿了把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崔牢头的手里,哽咽着说:“多谢你,请帮着我……看顾下我那子茗弟,别让他太受苦。”

      崔牢头差点推回去,他一惊——他从来都是拿钱,怎么现在竟然不想收这钱?他是不是傻了?他攥住了银子,说道:“好啦,你去看看,以后来了,就提下我的名字,我接你进去。”收了钱帮这书生一下就行了。

      秦惟再次施礼:“多谢!”

      崔牢头喊了声:“带他进去见人!”一个衙役走过来,笑着说:“走吧,你做什么了,投了我们崔头的眼缘?”崔牢头骂道:“少嚼舌头!”

      秦惟抹去眼泪,眼前一阵发黑,可他急忙集中精神,跟着前面的衙役往大院里走,侯老丈随着他行步,门口的衙役拦:“喂……”

      刚要走的崔牢头回头:“也放他进去吧。”一摆手,衙役们让开了路,像是没看到侯老丈一样,任侯老丈抱着被褥进了院门。

      牢房是一排平房,进门一拐弯就是条走廊,一边是窗户,一边是木栅栏的几扇牢门。锦华城不大,人犯不多,牢房建得窄小,这次邵家的案子是城里罕见的大案,每间牢房里都挤满了人,虽然开着窗户,可空气依然混浊不堪。

      秦惟压着阵阵作呕的感觉,只怕自己一下跌倒,不错眼睛地盯着前面的衙役。那个人到了一扇栅栏门前往里一指:“这里!”一边有个年轻的狱卒走过来:“哎!拿被子的!谁让你送的东西?!”

      带着秦惟进来的衙役说:“崔头的人。”

      狱卒哦了一声,衙役与他走到一边,狱卒问:“来看谁?”

      衙役回答:“邵六。”

      狱卒新奇:“这可稀罕了!一直没人来过。怎么找上崔头的?”

      衙役说:“撞大运吧……”

      秦惟不管他们说什么,忙到栅栏前往里看,屋中光线昏暗,坐着十几个人,都蓬头垢面,秦惟凝神辨认,可没有一个是邵子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躺在门边的一人身上,这个人衣衫褴褛,面目全非,眼睛紧闭着,只是头上戴着根与秦惟头上同样的石头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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