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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六世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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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惟哭了,使劲伸出手去,触不到这人,就拍着牢中的地面连声说:“子茗弟!子茗!我是秦惟啊!子茗!……”
邵子茗昏沉中,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还说他是“秦惟”……邵子茗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个声音一再重复,他渐渐清醒,听清楚真的是秦惟兄来了!他还没睁眼,就已经有了眼泪!
邵子茗向声音方向扭头,缓缓睁开眼睛,喃喃地说:“秦惟兄……”
想起崔牢头在外面说的话,秦惟就差哇哇大哭了,呜咽地说:“子茗……子茗……对不住……我没能早点来看你……”他不知道邵子茗何时被抓的,自己就是得了消息,还病了一天!
邵子茗双手被一副铁铐铐在一起,用一只胳膊用力支撑起身体,半翻了身,另一只手肘伸出,向秦惟爬来,秦惟忙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邵子茗的一只手,邵子茗使劲往秦惟方向挪动身体,说道:“拉我过去!拉我过去!”
秦惟见邵子茗下半身不能动弹,舍不得他动,连声说:“别动!你别动了!疼啊!”
邵子茗咬着牙:“不疼!一点都不疼!”
秦惟流泪用力,使劲把他拉到栅栏前,侧脸对身后的侯老丈说:“把被子给他塞进去,褥子放他头下,被子盖他身上。”侯老丈过来,将被褥往里面塞,秦惟用没有抓着邵子茗的手,将被子给邵子茗盖在身上。
秦惟感到邵子茗的手滚热,知道邵子茗在发烧,说道:“子茗,我去找郎中,给你开药,明天就能送来……”
邵子茗看着秦惟摇头,咬着牙说:“不用!我现在巴不得赶快死,化成厉鬼,去找他们报仇!那些诬告了我父的人,杀了我父的下三滥!逼我母自尽的畜生!那些邵家的吸血虫!白眼狼!……”
秦惟见邵子茗血肉模糊的脸扭动,胸中剧痛,可只能说:“你先别想那些……”他经历了几世父子手足相残,还都记得,所以从来没有认为如果是亲人朋友就不会害人,他对情感很珍惜,相信世间的良善美好,可也不惊讶人心的黑暗龌龊,认为利益完全可以摧毁血缘和感情的纽带。可他知道邵子茗没有前世的记忆,邵子茗此世生在富贵之家,一直生活优越,心性单纯热情,突遭巨变,众叛亲离,怎么能不切齿痛恨!
邵子茗眼中似是燃着毒焰,对秦惟道:“秦惟兄,你曾警告我说那个姓娄的对我父不利,我真后悔,那时回城就该杀了他!我只告诉了我的父亲你的意思,还说不要与他结怨。我父宽和,他偷了银子,我父也没责罚他,只放了他出去,我以为没事了。可是这个恶贼竟然当了公人,借着来抓我父,将我父活活打死!他还笑着说,四老爷!你的银子有用吗……”
邵子茗气得身体颤抖起来,秦惟当时杀了人觉得很膈应,可此时又庆幸自己那么干了,至少能安慰下邵子茗吧?他低头,隔着栅栏到邵子茗的耳边,悄声说:“他已经死了。”说完直起身。
邵子茗不相信,问道:“什么?怎么……”
秦惟扭头看那个衙役正在与狱卒说话,回脸对邵子茗匆忙地说:“你记得那个院子吗?井在地上?”
邵子茗眨眼,秦惟又凑到邵子茗耳畔:“他追我到了那个院子外,我推开了井盖,用草席遮了,他踹门进了院子,失足落井……”
邵子茗的眼睛瞪圆:“他真死了吗?!”
秦惟小声说:“应该是吧,反正我走时井里面没动静,我还把石板又推上了……”
邵子茗突然狂笑起来,然后剧烈地咳嗽,哭泣了几声,又大声笑,疯了一样——自己当初对秦惟兄出手大方,谁能料到买下的院子成了杀父仇人的葬身之所!
秦惟回头,见衙役和狱卒都往这边看,侯老丈忙将包裹就地打开,拿出馒头递给秦惟:“让公子吃些东西吧……”别多说了!
秦惟拿起那个小茶壶放侯老丈手里,又从衣襟里胡乱掏出些钱给了他。
侯老丈迟疑,可是看到江公子一手握着牢内人的手,知道江公子不想起来,就转身向衙役和狱卒鞠躬:“官爷,能不能给点水?”笨拙地张手把钱送过去。
衙役看狱卒,狱卒熟练地接了钱,对着墙角的一桶水一歪下巴,侯老丈去给茶壶添了水。
秦惟一手拿过个馒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掰下一小块,伸手到邵子茗的口边,说道:“来,吃一口。”
邵子茗又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留着流水和血水的痕迹,平缓了下呼吸,张了嘴,秦惟将馒头小心地放到他嘴里。邵子茗几天来只吃了些发馊的牢饭,早饿得半死,虽然干渴,还是嚼了几下就将馒头咽了。
侯老丈端来了茶壶,秦惟给邵子茗喝了水,又喂了几口馒头。邵子茗想起那时与秦惟兄一起吃饭,秦惟兄也喂了自己,眼中有了眼泪,低声说:“秦惟兄,小弟无法报你的恩情了。”
秦惟又流泪:“你说的什么话,是我无法回报你啊!我真没用,没法救你……”他过去救了这个人不止一次,可这一世,他是如此无能为力!邵子茗对他掏心掏肺,给他买饭买院子,帮他刻印卖书签……而自己是医生,都无法为邵子茗接骨……秦惟悲伤难忍。
邵子茗的眼泪干了,说道:“我才是没用!没能保住我的家,也没法给秦惟兄好生活……”
秦惟摇头:“不,你别这么想!是我该保护你……”
衙役出声:“好啦!这么半天了!该走了!”
秦惟心中一紧,把茶壶放入牢中地上,又示意侯老丈把东西都往里放,自己则双手抓了邵子茗乌黑血染的手说,急促地说:“子茗弟,我明天还来看你!给你带药来!”
邵子茗摇头:“你不用来了!你今天来已经够了!我邵子茗这辈子,除了父母,只认识了你一个好人!”
秦惟忙说:“你不要这么难受!你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对牢里的人说:“请诸位帮我照顾下我的子茗弟,做了好事,日后肯定有好报的……”
邵子茗笑:“他们巴不得我死了呢!”
秦惟紧握邵子茗的手,摇头说:“子茗弟!子茗弟!我……”千言万语,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邵子茗说:“秦惟兄!我会带着这簪子死,你也千万别摘了!”
秦惟摇头:“不会不会!这是我唯一的,我不会再用别的了!”
邵子茗看着秦惟:“金风玉露一相逢……”
这大牢里,哪里是金风玉露?秦惟眼泪模糊,还是说道:“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样说就够了吗?不!不够!一次相逢算个什么?怎么能说胜却人间无数?!根本不可能!
秦惟说:“子茗弟!子茗!……”
衙役过来拉秦惟:“起来!起来!来了这么半天了!要不是崔头,我早把你轰出去了!”
侯老丈将买的东西都放入牢房里,也过来扶秦惟:“公子,走吧。”
秦惟的手更加地紧握,同时觉得邵子茗也在拼命地握着自己的手,看到邵子茗这种样子,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明天自己带药来,可就是自己带了药来,又能怎样……秦惟心中涌起一种绝望,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热意直冲上来,他想压着,可是喉中痒得猛地一咳,鲜血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冒了出来,喷在了两个人紧握的手上和秦惟的衣服前襟。
邵子茗叫:“秦惟兄!你快去看郎中!”手松了。
秦惟眼前发黑,嘴里说:“子茗!子茗!我……我……”有句很重要的话他得告诉邵子茗!可衙役拎着秦惟的领子把他往起拽,“快走!快走!你是有病?!快出去!”
侯老丈手忙脚乱地去搀秦惟,叫:“官爷小心!小心!这孩子的确已经病得很重了……”
衙役大骂:“病了还来这里?让大家都染上,跟着他死吗?”
侯老丈忙说:“他的病是身子弱,不传人……”
衙役不信:“你怎么知道?吐血是痨病,会传人的!要死死外边去!”
邵子茗使劲抬头,看着他们将秦惟兄半拖半架地弄远了。秦惟兄已经昏迷了,那时一见面他就曾说他活不了多久,自己以为他在开玩笑,原来说带他去看郎中的,可是……
邵子茗轻声呢喃:夜深忽梦少年事……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
是的,别多欢少——他与秦惟兄只有过一个夜晚!那时他是多么快乐!他们上街,在河水边并肩而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离开了秦惟兄,而他因此得到了什么?
他的父母惨死不说,他父亲为邵家挣下万千财产,养活了邵家一大家子人,邵家的男女老幼餐餐丰盛,人人绫罗,没一个人像秦惟兄那样清贫无助。可结果呢?众叛亲离!这些人异口同声将罪名推在了父亲头上,在牢中无一人前来照顾自己,怕惹上嫌疑,还说必将自己父子除族,以免羞辱祖先后人……
邵子茗没有流泪,反而有了种决绝感——这世上真没有自己可留恋的了,只有自己想杀之而后快的人!
秦惟到了外面,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衙役撒了手,侯老丈扶着秦惟走出了大牢的院门。
时近傍晚,如铅般黑厚的层云布满了天空,街旁的摊贩们都在收拾回家,路面上的零碎垃圾被小风吹得打着转横飞。
常把式坐得身子快僵了,才见两个人出来,赶了马车过来,不高兴地说:“你们怎么才出来……诶,这位公子怎么了?吐血了?!”
秦惟抬头,再次掏出怀中的钱袋给侯老丈,无力地说:“多谢常把式等着我们,我们要雇几天车,不会长……”
侯老丈心里一酸,接过钱来说:“你这孩子莫胡说八道!”他转脸对常把式说:“你就别回宁城了。”
常把式看了看天,说道:“这天像是要下雪了,今晚若是下,这几天也难走。算了,就跟你们几天吧,车钱是……”他说了价钱,侯老丈点头,把秦惟往车里扶,对常把式说:“你常来这城吧?帮忙找个小店吧。”
秦惟忙说:“离这里近的!”
常把式迟疑着:“好吧,我们沿路找找……”忽然,他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朝他们走来。
这僧人看着是个行脚的,暮色中,他的面容清瘦矍铄,神情严峻,眉头微皱,满是补丁的杂色僧袍在冷风里轻微飘动。僧人走到车边,合掌行礼。常把式惊讶地问:“这位长老,您有事?”
秦惟抬头,再次哽咽:“小森!小森!你来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每次他行将死亡,小森都会来陪他。
僧人看着他说道:“你别怕……”
秦惟使劲摇头,说道:“我不怕,可这次我还不能死!你要让我活着!我明天得去看他,给他送药!”
僧人面无表情,秦惟情绪激烈地说:“小森!求你了!你一定要让我活得比他长!他已经很苦了……”秦惟热泪滚滚,浑身发抖。
侯老丈忙说:“你说想活,就先去躺下!别在这里吹风!”他看向僧人,问道:“你们认识?”
僧人点头:“我们相识已久了……”
侯老丈说:“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僧人也不推辞,走到了车旁边,搭手帮着秦惟爬上马车。秦惟拉着小森的手不放:“你答应我!”
僧人说道:“我会为你祈福……”
秦惟叫:“不行!你要让我活着!直到他离开!”
僧人神色复杂地看他,秦惟说:“你答应我!”
僧人回答:“这不在我,在你的心……”
秦惟坚定地说:“我要活着!”
僧人垂下目光,将秦惟的手扯开,说道:“你快躺下吧。”
秦惟躺入车里,虽然身体不动了,但心思像陀螺一样飞转着:邵子茗不能动弹,身体下面该垫什么?还该给他买什么吃?……可在一片混乱中,有一个十分清醒的声音:邵子茗活不长了,这样重的伤,躺在肮脏的地上,没人照顾,伤口肯定已经感染了……秦惟一想到此,就流泪不止——过去他没有见过那个人死在自己前面,这次他才知道这比自己死去都要痛苦!
侯老丈坐在了常把式身边,常把式赶了马车,在路上慢慢走,僧人跟在车后。
天黑下来,开始飘起细细微微的雪花,好像忽然间,路上就没了人。来的路上一直说话的常把式累了,没心思讲什么了,侯老丈更不开口。
一行人默默地走,侯老丈看到路边一个门脸整洁的旅店,外面号灯高挑,写着“客来”,门边一副对联“未晚先投店,鸡鸣早看天”。侯老丈觉得挺文气,就指了一下。
常把式停车去问了,回来说大房一夜,加管马匹,要百钱。
侯老丈虽然觉得有些贵,但是江公子这种样子,还省什么钱哪?就同意了。
马车进了店,店小二过来接客,常把式忙说了句:“有位公子不舒服,请帮着叫位郎中。”店小二应了。
侯老丈去车里搀扶江公子,后面走的僧人自然上来帮忙。
秦惟躺下时没觉得,但是再起身却万分艰难。头重如铅,全身疼痛,关节僵硬。若是以前,他就想这么躺着睡过去了,可是现在,他求生欲极强,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坐起,借着侯老丈和小森的手臂下了车。
常把式拉着马车去了后院,同店小二去交了房钱,店小二来领着几个人进了一进院落最东边的一个大房间。房内两面是通铺,放着被褥。
秦惟倒在床上,真想人事不知,一醒来就是次日早上,他好去看邵子茗。可是他还没睡过去,侯老丈就让店小二送来了热水,逼着秦惟起来喝,还给秦惟洗手脸。常把式说洗脚去寒,侯老丈就又要了桶热水,秦惟不想坐起,两个人就把秦惟的脚拉下来往水里泡。他们折腾完,店小二去叫的郎中来了。
郎中是个穿得鼓鼓囊囊的中年人,一脸不高兴,进来就抱怨道:“外面都下雪了,小二一定要我过来!”
常把式见侯老丈不像想说话的样子,那个僧人一进屋就在一边打坐,只好出头当发言人:“郎中您辛苦了!快来给我们这位公子看看,他今天吐血了……”
郎中说道:“你们先付诊费吧,一两银子!”
常把式吓得不敢接茬了——一两银子就是一千钱,真贵啊!侯老丈看秦惟,秦惟打起精神说:“给郎中银子,但郎中不必治我了,帮我开药,给一个受了外伤正在发烧的人,用止痛之药,别的……”秦惟忍住眼泪,哽着嗓子说:“就不用管了……”
侯老丈掏出一块银子,递给郎中,郎中接过,皱着眉说:“我没见到人怎么开药?”
秦惟摇头:“你既然拿了钱,就听我的,开止痛药,别让他那么痛苦就行。”
郎中板着脸坐下,打开藤条医箱,拿出笔墨,开始写药方,嘴里说:“止痛不去病根,有什么用?知表不知里!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别说我没告诉你……”他写了药方,交给了侯老丈,收拾笔墨合了医箱。
侯老丈开口:“郎……郎中,我再给你一两银子,你给公子看看吧。”
秦惟说:“不用了,我懒得喝药。”
郎中瞟了他一眼,背起医箱往外走,侯老丈把药方和些银子塞到常把式手里,常把式忙说:“多谢郎中了!您麻烦告诉我去哪儿抓药。”跟着郎中出了门。
常把式送郎中到了旅店门口,郎中抬手一指:“往那边一直走,过三个街口,有个药店。就是他们关门了,你叫门也有人开。”
常把式原来觉得郎中很冷淡,听他这话又觉得他还是挺负责的,忙行礼谢了,刚要走,郎中又说:“你们准备后事吧,那个公子两眉间有死气,只一两天的事了。”说完不等回话,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虽然才见到了那个公子一天,常把式听了郎中的话还是心里难受,他一路小跑地去抓了药,往回走时,雪密了,天完全黑了。
常把式回到店里,发现侯老丈已经叫了晚饭,见了他就让人送进来。
僧人还在打坐,江公子已经睡过去了,侯老丈和常把式借着盏小油灯吃了饭菜,给僧人留了个馒头和小半碗菜。
等吃完了饭,让小二来收拾了,两个人出了房门去洗漱,常把式才悄悄地把郎中的话告诉了侯老丈。
侯老丈摇头,低声说:“我原来就觉得那孩子样子薄,不是个长命相,这几个月他多了些笑容,我还以为他能……”侯老丈叹气。
常把式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如果他……能不能不用我的车……”
侯老丈一下明白常把式的意思——他不想用他的马车运送死人。侯老丈能理解这种忌讳,点头说:“那就还得麻烦你去找家送葬的店铺。”
常把式松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挺喜欢那个公子的。”
侯老丈说:“他过去其实是个孤僻小气的人,和邵家的小公子认识后,就变得通人性了,可谁知……”
常把式说:“我明天早起熬药,他一定醒来就想去大牢。”
侯老丈说:“但愿他能醒过来。”
秦惟也很怕自己睡过去醒不过来。这一夜他昏昏沉沉,在心中拼命地让自己别睡得太死,他得早起去见邵子茗!见一面少一面,他得对邵子茗说“吾爱余生”!
天没亮,常把式就起来煎药,秦惟闻到了药味儿,强迫自己睁了眼。
僧人坐了一宿,下床去洗漱完,吃了昨晚的剩馒头和菜。
侯老丈人老了,受不得累,前一日坐了半天车,又陪着江公子去了大牢,早起就头晕,没了胃口。
常把式去叫了早餐,是馒头和粥,秦惟完全吃不下去,侯老丈喝了碗粥,常把式吃了大半,把余下的馒头当了干粮。等两剂药煎好,倒入了一个水罐,侯老丈过来扶秦惟下床。
秦惟咬紧牙关,下了床。他几次履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充满求生的欲望,他像是个无情的奴隶主,强迫自己已经无力的身体行动起来,奋力向前。
侯老丈帮助秦惟稍微整理了,与僧人搀扶着秦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