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西幻]》离人悲

10、使者

　　周日的清晨，杰克很早就醒了，那个人告诉他礼拜八点就会开始。他前一天告诉了米拉今天早上他要出门，让她提前给他准备早餐，所以享用到了美味的培根蛋和红茶。

　　艾比街离黑珍珠街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

　　杰克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在了，他们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经书又或者闭上双眼默默祈祷。杰克注意到这里并不是只有萨米特人，也有一些涅亚人和其他国家的人。

　　礼堂并不大，布置非常简陋，只在礼堂的最前侧的祭坛上摆着一座半人高的光之主的木像，周围点燃着两根蜡烛。白袍的教士站在祭坛旁与信众低声交流。

　　祷告的时间其实比正常的六点晚了两个小时，这里的规矩不像萨米特那么多，也是照顾了一些住得远的信众。

　　杰克不想惊动任何人，安静地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随着怀表的指针渐渐指向八点，礼堂也慢慢被填满了，杰克扫了一眼，大约有五六十人来参加礼拜。

　　白袍教士走上了最前面的台子。

　　“早上好，兄弟姐妹们。过去的一周你们过得如何？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贫穷得只能以救助金度日，有人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但今天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就代表着光之主已经赐福给你们了。”

　　他带着信众们一起唱起了圣歌，“光之主，我赞美你……”

　　那些圣歌对于杰克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念诵过千百遍，此时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着。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唱歌，也不是每个人都完完全全记得歌词，但每个人都开口跟着唱，五十人的合唱本身就有一种力量，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简陋而狭窄的小礼堂中，人们心中的虔诚也丝毫不比在威严华美的大教堂中少，那教堂不存在于现实里，而在他们心中，如经书中所写：人的□□正是最伟大的圣堂。

　　讲经书，做祷告……整个礼拜大约是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礼拜结束后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但也有些人没有走，他们并没有和教士交谈经书，仅仅是坐在长椅上，眼睛盯着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出于好奇，杰克也留了下来。

　　很快，几个身穿白袍的男教士抬着两锅燕麦粥进来，身后跟着抱着碗的女教士，那些坐着的人一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在他们前面排了一条长队。

　　杰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施粥。杰克没有过去，他已经吃过了早饭，没有必要和他们抢这一碗粥。

　　或许并不是来这里的人都是信徒，有的人只是为了这一碗粥。燕麦是用于喂马的东西，只有在监狱和济贫院的餐桌上才会见到它，这些燕麦粥用水熬成，没有加一点调味料，味道多半不怎么好，但那些人只是麻木地把粥往嘴里送。

　　“如果有多余的钱，就能买一些盐或者蜂蜜了，那样味道会好一些。”

　　不知什么什么，那个主持礼拜的白袍教士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温声说话。

　　“你好，这位兄弟，还没有离开是因为什么呢？你看起来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有什么烦恼着你吗？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还请开口。”

　　杰克有些犹豫，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他用手指在嘴边划了一个符号，这是一个说了错话或者谎言后用于阻止魔鬼进入口中的符号，“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想知道你真的相信光之主的存在吗？”

　　“我相信。”教士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这个回答，语气坚定。他看着杰克的脸，顿了顿，又缓缓开口，解释道：“还请不要觉得我是出于盲目的信仰才会这样回答你，我也曾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移向了那些排着队的人，他的脸温柔而悲悯，“我们从母亲的肚子里呱呱落地，身不由己地生在了这世上。人生有那么多生不由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生在哪个国家，生了什么样貌，就连是否要诞生都不曾由我们掌控，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一刻是自由的。我们仰望着父母的背影长大，将他们视为目标和衡量世间一切的标准，我们曾以为他们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但最终会发现他们也不过是凡人。

　　“我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萨米特人，从萨米特来到这里工作。我们都是光之主虔诚的信徒，每天饭前都会进行祷告，周末都会这样参加礼拜。直到我八岁的时候，我的父亲破产了。他找不到新的工作，多年存下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我们不得不住进了济贫院。我还记得过去父亲常常抱怨要交高额的济贫税，他痛骂那些住在济贫院里的人，但当我们真的住进去了的时候，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济贫院是‘穷人的地狱’，只要还有一点工作能力的人都不会愿意去那里。

　　“这些来领免费的粥的人已经过得很糟了，济贫院为了防止人们一心想住进去，那里的生活比领着最低薪水的人的生活还要糟。男人女人和孩子被分开管理，哪怕是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都会被带离母亲的身边，我被迫和父母分开，那里实行严苛的食物管控，两片半个手掌大的面包和一碗汤就是一整天的食物，这还是经济比较好的时候，糟糕的时候每天的时候只有这个的一半。

　　但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坚持着对光之主的信仰，每天向祂祈祷这样的苦难能够过去，可我的父母最终都病死了。那时我已经十岁了，到了最低雇佣年龄，就到工厂里去工作。比起成年人，我能拿到的工资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生活只比在济贫院里要好一点。我感到疲倦，我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我问自己，我们这样虔诚，光之主为何不庇佑我们，反而让我们受这样的苦呢？

　　“我一度摒弃了对光之主的信仰，我丢弃了神像，不再向祂祈祷，也不再参加礼拜。你知道涅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们从不在明面上讨论神，一旦你不再参加集会，神就会从你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锅很快就空了，那些喝完粥的人大多直接离开了，也有的人会向分发粥的教士们道谢，教士们也会微笑着轻轻向他们点头作为回应。

　　“对于那时我的来说，生活就是过的每一天都是在向死亡一步。但是……你看，到了这个时候都有一个但是，对吧？”教士笑了起来，“我还记得那一天，果玛像往常一样下着雨，我走过这条街，时不时小心着不要被飞驰而过的马车溅得一身水。就在这个礼堂外我听到了人们在唱圣歌。那实在是太熟悉了，我马上意识到了这是在做什么，礼拜已经开始了，我就站在门外没有进去，一直听着里面的声音，直到礼拜结束，他们走出来。

　　“我躲了起来，藏在角落看他们，从里面走出来的都是衣衫破旧的穷人，他们其中的大部分比那时的我过得还要糟糕，却依然坚持着对光之主的信仰。我一直等到没有人再出来才进去——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进去，甚至再早一点，我为什么会在礼堂外停下？也许是因为光之主在冥冥之中传达了他的旨意给我。我以为所有人都走了，但里面还有人在，一个白袍老人坐在第一排，他回头向我微笑，我意识到了他是在等我。

　　“我问他，为什么光之主从未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从未帮助过我们，我们却仍然要信仰祂，不断向祂祈祷？他和我说，这一切都是我们命中注定的考验，只要通过考验，生活就会变好的。我对他的回答感到愤怒，我说光之主不过是个骗子，这些全都是谎话。因为这些话我也对自己说过了很多次，每次我觉得难过难受，想要去死的时候我就这样对自己说：生活总会变好的。但我其实知道生活并不会变好，它只会越来越糟。听了我的话，他这样回答我：因为人类越是活着就越会发现世上有那么多做不到的、无可奈何的事，所以我们祈求存在一个全知全能的神，我们向祂献上祭品和祈祷，请祂替我们实现那些我们无法实现的愿望。

　　“光之主从不向我们索求什么，祂是爱与美德的化身，引导我们向善，祂给我们一个希望，一个当你处在最坏的环境里，仅仅凭借自身已经无法生出希望时，能让你活下去的希望。而且，”教士勾起唇角，“‘祂也并不是从未帮助过你，祂不是派我来帮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