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常圆》后异

4、第三回

　　回去之后，赵霆霸占着床休息了一天，整个人面色枯黄四肢无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在床上，杨洛把他丢在山上，独自下了山一趟。

　　这回杨洛将她那身寒酸的道袍换下，找了套得体的黑色长衫专心作了男人打扮，还仔细梳妆了一番。

　　临走前，她用心叮嘱了赵霆不要随意下山，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一些，反正就他现在那幅身子，提拉着顶多走出两里地就人事不知了，就是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赵霆自拜师几天以来难得见到师傅打扮得这样人模狗样，还硬撑起上半身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了句师傅打算去哪儿。

　　“去给你打幅棺材。”声音很是冷酷无情。

　　“……”

　　打发了赵霆，杨洛下了山，往平阳城的方向走去。

　　大齐开国皇帝是个揭竿而起草根皇帝，凭着早些年在四里八乡的威望和人脉，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生生杀到了皇帝的位置，不可谓不是个人才。

　　本着众生皆平等的理念，齐高祖坐上了龙椅，可这龙椅只要一天有人坐着，这众生又会有哪门子的平等。

　　况且这天下明着换了主子，暗里还不是有各个世家贵族在掌控着命门，他们怎么可能让众生皆平等，全大齐人富贵长安当然也不是他们所求，他们渴望的，只是代代高人一等，是就算大家都没法吃饱肚子，他们啃的树根，也必须要比旁边人家的柔软一些的优越感。

　　老皇帝想让众生平等，也有心无力。

　　好似所有的勇气智谋都在战场上用尽了，老皇帝江郎才尽，在朝堂上定了些不伦不类的规定。

　　也就是听起来吓人的紧，实际上却一点用都没有的律法，这些律法就像驽钝不堪的锈刀，只能把生虫大树的表皮刮掉，却没办法根治它。

　　其中一条，便是天下皆一家，大齐子民不论贫富，不说贵贱，巷弄皆不分层而居的律法。

　　你说这个律法可能会有用吗。

　　当然不会。

　　没有任何权势的平头百姓，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可能胆敢搬家与宰相去比邻而居，况且繁华地段的土地皆被贵族所垄断，又怎是百姓能买得起的。

　　这当然是个笑话。

　　而白京溪，却偏偏信了这笑话，在平阳城最好的地段花半生积蓄买了方寸之地，捡了几片竹子搭了个草棚，旁边就住了当朝太子太傅。

　　在京溪居住的片区，这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也算是个奇观，不过单看这住在茅草屋里的人，穿着打扮相貌比那豪门中的公子少爷也丝毫不差，再加上身上自带的不世出的高人气质，总给人一种他背后有人的气场，故而也少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说到太子太傅，也不知是个什么脑子里塞了浆糊的狠角色，总之能将太子教成那个样子的人，定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

　　杨洛打扮的这么正式，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少些麻烦，今日她有些事情得去找找白京溪，要是穿得寒酸了些，路上若是遇到一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小厮丫鬟，不免会被刻意刁难，为了省事儿，她还是稍作了打扮。

　　这白京溪的房子，不论来过几次，都没法儿叫人不感叹良久。

　　一个人得有多强大的自信心和多厚的脸皮才能将这么破的一间草屋建在这样朱漆红瓦的豪宅中间，还能日日昂首挺胸地出入其间的。

　　这就像是花团锦簇之间的一坨粪。

　　还是坨小羊粪。

　　杨洛站在羊粪门口端详许久，直到里面传来京溪悠然自得的一声小洛，她才抬脚进去。

　　京溪这羊粪比杨洛自己山上那坨要大一些，其间除了些必须的床和桌椅，还忙里偷闲地置了一方凉席在窗子边，边上还摆了架古琴。

　　这厮竟然还敢在这里弹琴。

　　桌上摆了两幅茶杯，杯中热气完全散了，看来上一个客人走了许久。

　　“这是谁来过了？”

　　“故人。”白京溪闭眼躺在凉席上，手上执了一把竹扇，悠闲得像个老太太。

　　“你还有故人？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孤家寡人。”杨洛从鼻子里喷出这几句话，坐到桌子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下去，水是凉了不少，倒是很解渴。

　　“我就是孤家寡人，也比你好。”京溪睁开眼，斜睨着杨洛。

　　“深山老林的，一丁点儿人气都没有。”白了杨洛一眼接着数落了一句，京溪继续闭上眼修身养性。

　　“就你有。”杨洛心想不能输，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回给他。

　　屋子里默了一会儿，只留下京溪手里竹扇煽动时钻着缝隙而过的风声，听得人脑子里直生瞌睡虫。

　　“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上？”京溪先开了口。

　　“昨天晚上他去沐个浴，也能把自己洗昏在半路上，你说你送给我这个便宜太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杨洛依然有些心气不顺，口气郁闷得很。

　　京溪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头，迟疑开口。

　　“这么快又犯了？”

　　“你还好意思问？”杨洛从板凳上跳起来。

　　“放心吧，暂时死不了。”见到京溪眉头有隐隐的担忧，杨洛也没将事情挑明，叹了口气坐下。

　　“这便宜徒弟，本事教不教得了另说，这命救回来都算难的，你别抱太大希望，我先治着看再说。”

　　“那便麻烦你了。”

　　杨洛摇摇头，又问了些关于建造房屋的事项，便离开京溪的草棚了。

　　杨洛向着平阳城西走去，比起城北的低调奢华，一些做小本生意的商人，或是做些手艺活的匠人世代聚集在城西，商人的后代做商人，匠人的后代继续做匠人，人往低走，钱往富流，百十年延续下来，这里成了平阳城里最龙蛇混杂的地带。

　　齐高祖当年希望改变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有一丁点儿的改变。

　　“说这刘皇后，自明宗皇上崩了以后，是联手外戚在宫中独揽大权，将我朝太子软禁在云溪殿中，终年不见天日啊！”路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衣黄脸老道士，人中上贴了两撇假胡子，挤眉弄眼地向几个路人讲述些来源不知的宫中秘事，说到关键的地方，还压低嗓子弯下腰来。

　　“虽说啊，我朝没有女子做天子的先例，但老朽有一友人在天机处任了些职务，暗中向老道透露道，那刘皇后的命格八字啊……”那白衣老道故作玄机，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

　　“今日这事儿啊，我柘水老道是冒着泄露天机的死罪同你们说的，在下只为承扬天道，我同你们说了，你们万万不能给别人泄露出去啊——”几个路人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据说这刘皇后，是紫薇星转世，今生今世这是做皇帝的命格啊！”说完，还嫌不够似的，贼眉鼠眼地左右撇撇，捂住了那张黄鼠狼嘴。

　　听到这里，杨洛真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老道似是听到了人群中这极为不和谐的一声，马上循声怒目望过来，又见到这来人穿着打扮不似平常人家，欺软怕硬的老道一口气堵在胸口，一张黄鼠狼一般的老脸涨得通红。

　　所谓相由心生。

　　“这位公子，在下柘水道人，不知是不是方才哪里讲得不和您心意给您见笑，让老道了解一二，方能解惑。”

　　这老道言语间礼貌的紧，将所有人视线搅到杨洛身上，没有碍着面子大发雷霆，只是将自己扭转到势弱的一方，虚心求解的样子就等着杨洛往他挖的坑里跳。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家里的母猪昨日吃了一只十丈余长的黑蛇，好似是被撑到了，今日我上集市里来给那母猪买些消食的药，见到道人在此处传道，不由得想起昨天的事，让我不经笑出声来。”

　　“公子说话好生奇怪，莫说这世上是否有十丈余长的黑蛇，就是有，哪里有母猪能吃得下它么？”道人脸色继续通红。

　　“可不是么，我家的母猪天生嘴巴生的比别的猪要大些，所以这不是，我今天上街来见到道人你，不由得又联想到家中那头母猪了。”

　　老道脸色已经进化做猪肝色，似是体会到杨洛口中讽刺的意味，破口大骂。

　　“公子当真是信口开河，世风日下，公子怎的能这般羞辱老道！”道士那浮尘一甩，眼刀甩给人群中几个同他一般贼眉鼠眼的混蛋，这下子一群黄鼠狼开始在路上叽叽喳喳将矛头指向杨洛。

　　“柘水道人怎的这样说，在下不过同你一样，在承扬天道罢了。”杨洛不以为然。

　　“信口雌黄！我柘水道人师承洛天宗门下，洛天宗世代守护天道，怎的容你一个毛头小子就能随意践踏！”

　　“是么？在下还以为厚着脸皮在大街上扯皮便是承扬天道了，不想你们脸皮已经厚的一个人撑不住了，得建立一个门派一起来撑啊。”杨洛噬笑出声，又稍稍正色。

　　“你！”老道人没被人这般拆过台子，眉毛都快气得竖起来了。

　　“况且这天道，可是你说承扬，便能随便承扬的？”杨洛轻飘飘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这话似是只飘进柘水老道一人的耳朵里，那老道被什么东西吓到，脸上布满惊恐，一屁股跌在地上，紫青着脸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杨洛离开的方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