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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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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北三十三年。
平阳城里的算命先生将摊子摆在城门楼旁边的梨花树底下,此下正值梨花盛开的时节,纷纷扬扬的好不浪漫,才子佳人三两相携来城门口看梨花。
本来人烟稀少的地方变得好生热闹。
摩肩接踵之间,文人墨士不免对梨花树下这煞风景的算命道士生出些不满。
这道士从晨间五更时候便扛着道旗往树下一坐。
观像看掌嗅天机。
五文不灵不要钱。
俗,忒俗了。
可这道士是全然不要脸的,叼着根棍子受着些眼刀从清晨坐到黑夜,算是十足地敬业,偶尔也有几个客人。
这天道士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眼看着天黑了,却又迎来了一位。
来人钟灵毓秀,玉树临风,道士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破竹背篓,正襟危坐起来,看着对面青涩有余沉稳不足的少年。
“公子算些什么?”
少年一身玄衣头系飘带,两只眼睛熠熠生辉,好不风流。
“算平生。”
道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掐指一算,过了一瞬。
“公子前半生颠沛,后半生……流离,过得好不凄惨。”道士在中间顿了一下,又接着道。
玄衣少年挑起眉头,噬笑一声,起身回头走向城中漆黑的小道。
“公子,你还没给钱呢……”算命先生的呼喊埋没在早春夜里湿热的空气中。
见玄衣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道士啧啧啧了几声,收拾一番,扛起旗子背着背篓向城门外走去。
同那公子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道士一路向南,走了大概两个时辰,眼看着这夜晚都快过了一半,才见他走向一座隐蔽的小山,挑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往上爬了又有小半个时辰,才堪堪见到不远处冒出个头来的小茅屋。
小茅屋摇摇欲坠,在这风吹雨打之下存活于世实在不易。
茅屋里统共就一张小床一套桌椅板凳,一尺见方,一张破帘子挡在门口,连门都没装上。
道士撂了挑子一屁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亮。
原是不打算再摆摊子了。
天还来不及蒙蒙亮,赶在知更鸟之前到来的,是一名身着蓝衣的温润男子。
“杨洛!”来人声音不疾不徐,站在茅屋门外隔着破帘子对屋里轻轻喊着,声音不大,却胜在好听,比起知更鸟的叫唤来,好听得多得多了。
“进来。”屋内人回应,声音有些温软,像还没能醒过来,也不算难听。
“你怎的还在床上。”来人毫不客气,径直坐到床边的凳子上随手抓起花生吃起来。
白衣似水,黑发如瀑,男子坐在这破茅屋中实在让此地蓬荜生辉。
眉峰挑起,顺带着勾起一丝微笑,男子噬笑出声。
“怎么我几月未来,你这破茅屋还是这般凌乱。”男子嘴中奚落着,举手投足却不见嫌弃,眼睛瞟向小床上脸面朝下睡得死沉的蓝衣道士。
“京溪,你来这里做什么……”道士保持姿势没动,似是懒得搭理坐在床边的男子。
被叫做京溪的男子挠挠头,又点点头道。
“今日确是有事。”
男子转头看了一眼道士冲天绑着的丸子头。
“你都闲了这许久,也该找些事情来做了。”
“信口雌黄!我这不是天天起早贪黑摆摊算命么。”蓝衣小道终于从枕被中抬起头来,吸吸鼻子道。
“算命?”京溪瞥了眼墙角端正立着的旗子。
“五文一个?”
“不灵不要钱。”蓝衣道士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道。
京溪从善如流点点头,将手中的花生子放下。
“过几日我给你领个徒弟回来,你教上一教。”
说完,拍了拍手上的渣滓,又趁人不注意揪起蓝衣道士耷拉下来的衣角将多余的油渍揩到上面。
“你继续睡,我先走了。”京溪起身,将破门帘卷起来。
“赶紧地享受享受余下的清闲日子吧。”
说完便绝尘而去。
蓝衣道士在床上发出一阵轻轻叹息。
自此,算命先生再没去平阳城楼口梨花树下摆过摊。
才子佳人们虽感到奇怪,却也乐得清净。
这些日子,杨洛躺在茅屋中哪儿都没去,只去东边打打水摘个野果子,间或遇见些野物打了回去吃,过得好生清闲。
这般过了十几日,杨洛闲得实在发慌,差点又重拾老本行回去摆摊算命的当口,京溪终于带着小狼崽子上门了。
说是小狼崽子,当然也不会是真的小狼崽子,只是被领进门的,这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穿得一身玄衣好生低调,面上显得恭敬,眼中却泛着几许逼人的戾气。
这男子好生眼熟。
彼时杨洛正想着要是京溪再不带人过来,自己就回去算命算了,又赶上水缸中的水正好见底了,杨洛心想自己若是挑完这一担子水还不见京溪过来,自己便重拾老本行。
没想到正好在回去的时候给自己碰到这两个大男人,流光溢彩的让人睁不开眼,同乌麻山上杨洛一贫如洗的小茅屋形成鲜明对比,格格不入。
“小洛。”京溪站在茅屋门前的小池子边,负手而立,上下打量着刚从河边打水回来的,扛着竹竿子猥琐十足的小道士。
“你来了啊。”杨洛将水担子从肩上放下来,提起水桶将水倒入门边的大水缸,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
这才有机会瞄了一眼京溪身边站着的少年人。
年纪估摸着不算大,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量也将将短了京溪一截手指头,当然比起杨洛自己的小身板要高出许多。
杨洛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平阳城里最后一个客人嘛。
看那小眼神,谁忘得了啊。
“多大了?”杨洛清清嗓子问到。
“去年冬天刚满十六。”少年人答到,声音沙哑却不低沉,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却又多了些东西。
“叫做什么名字?”杨洛闲站着累得慌,找了处干净的石头,一屁股坐下。
“李尤。”少年微微作揖,低下些头。一旁的京溪微微挑起些眉头,却也没说破。
“李尤……”杨洛舌尖念叨着,轻轻点了几下头。
“名字是好名字。”杨洛站起身来,打算转身回屋。
“人你带走吧,我教不了。”京溪愣了一愣,轻叹了一口气。
少年人听完这话,身子也僵了一瞬,却也没有言语。
“小洛,你等等。”京溪打断杨洛。
“他少不更事,你再给他个机会怎样?”京溪蹙眉,杨洛很少见他有不开心的时候,无奈停下脚步,耐着性子问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清淡平缓,差点儿碎在风中。
立在湖边的少年鞋子有些打湿了,素白蓝纹的靴子印在泥土里,显得有一丝突兀。
“赵霆。”那厢咬牙齿的声音都透过几里地传到杨洛耳朵里了,这厢杨洛还没从赵霆面上看出个什么情绪。
可以,是个可塑之才。
杨洛掀起裤脚,重新坐到石凳子上。
“赵霆……当朝太子啊。”杨洛这句话说的不可谓不大声,一嗓子嚎的周边林子的鸟儿都震飞了几只,可恶的是那人脸上分明一丝震惊的神色都没有。
后面好似还加着一句,当朝太子又怎么样。
站在京溪身边的赵霆什么都没说。
“行,既然你是太子。”杨洛对着微微低头的少年说。
“那我就给你几分薄面。”
“去那,给我把柴劈了,劈了我再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做我的徒弟。”杨洛伸伸手指,朝着不远处堆做一团的木头趾高气昂地说道。
赵霆直起身子,看了京溪一眼,犹豫着朝柴火走去。
“京溪,你过来,陪我下棋。”杨洛对站在一边的京溪招招手,起身回屋里拿出一副围棋,是真打算下棋的样子。
京溪无奈地摇摇头,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茶呢?”京溪开口问。
“茶要泡,水得热,火需柴,柴在劈,小子,听见没有,等柴劈好了,给我们上盏茶。”
赵霆看着面前一堆柴火,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来不知道,柴火是劈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生火。
怎么劈?
赵霆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到一把斧头躺在不远处,这斧头他倒是知道,他见过张教头在练兵场上挥着战斧教训下属,还不知道斧头还可以用来劈柴。
他用手指刮了刮斧刃,不算锋利,深吸一口气,他打算开始了。
京溪手上落下一子,纵观棋局,他似乎又要输了,皱眉沉思一番以后发现对手竟然还没落子。
“小洛?”京溪摆手在杨洛眼前晃晃。
彼时京溪背对着赵霆,杨洛却是正对着那个方向,刚刚觉得自己面对这边正好可以考察考察新徒弟的气度心态,此时却为自己刚刚的决断后悔不已。
京溪心下好奇,便也回头看了一看。
这一回头可亮瞎了眼睛。
目瞪口呆。
站在一堆柴火旁边的太子爷右手持着有些生锈的斧头,左手背在背后,整个人迎着风站得笔直而有相当气质。
他将一根粗细适中的柴火立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立的,不论那斧头软软地来回在柴火顶头上怎样左右挫着,也没被扶着,就是不见倒。
赵太子这般立着,搭着左右风景迎面打到杨洛脸上的只有两个字。
草包。
草包。
草包。
杨洛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将眼神从那处收回来,拈起黑子下到棋盘中。
“奇才啊。”
京溪回过头,看到棋面挑挑眉头,趁机落了一子。
“看来今日,这碗茶在下是很难喝到了。”京溪语中带笑,声调如水,好容易将杨洛的心底熨帖了一番,又让杨洛听见对面赵太子弄出的动静,不经又跳转了心思。
杨洛深吸一口气,又落下一子。
京溪从善如流,见缝插针。
“京溪……”杨洛闭眼打算说些什么。
“小洛,我赢了。”
杨洛睁开双眼,有些难以相信,多少年了,从没有输过。
“我还是先走吧,这柴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劈得好,我还是先回去了,将我院里的枇杷摘了尝尝。”京溪站起身来。
“若是味道好,我便给你送过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杨洛急忙起身,却也拦不住他。
杨洛看着京溪远走,又瞪一眼不远处正同破柴火大眼瞪小眼的赵霆。
觉得自己还是回去摆摊算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