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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我为什么要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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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许超带我去医院探望他母亲。
胃癌晚期,黄旧的床单下面只剩下一具干瘪瘦小的身体,时不时发出小声的呻吟。许超把书包放在一边,走过去凑着她的耳朵说:“妈,我带了个人来看你。”她并无什么反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我清清嗓子,喊道:“阿姨。”许超捏捏我的手:“叫妈妈。”我错愕,很意外。顺从地如他一样,走近床边把身体低下去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妈,我是陈非凡,我来看你了。”她妈妈像是突然注入一些气力,睁开眼睛来努力分辨我的模样。我凑的更近些,把她的头扶起来,示意许超把枕头垫高些。
有些人一生都无好日子,像许超他妈妈。童年生活艰苦,长大了遇上的时代不好,嫁了不好的丈夫,儿子刚快成年却榷患绝症时日无多。一生所经历的事情不过是忍受忍受再忍受,你能相信命运是可以更改的吗?
白天是许超的父亲在医院看护,晚上是许超和许亮轮流。许超不叫李明康和柯伟来,说这毕竟是自家的家事。李明康与柯伟塞钱与我,我没推却,回头和我的零用一起放到许超的书包里。
好几次来的早,碰到许超的父亲。一个垂暮的老头。我怎么也不能想象他是如何凶狠的对待他们母子三个。她伺候他,给他生育了两个儿子。现在他老了,老伴却要先走了。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作想,会害怕吗?会后悔吗?他看着许超妈妈的眼神里并没有悔恨的意思,只是很茫然,呆呆的。
许亮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他妈妈擦身子。那样的身躯是很骇人的,你能想象一个丰腴的成年人,到最后只剩下身上的骨头和搭在上面的一层皮,血和肉都消失了。手指触摸到的时候,是一搭一搭的干皱的皮肤,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下面的骨头就折裂了。每次这个时候我都支使许超出去买点什么的,我看不得他哭。
我去盥洗室搓洗换下来的衣物,许亮跟过来:“难为你了。”
“放心,将来我老了要叫许超一一还来。他一定要活的比我久比我健康,照顾我,服侍我。”我故意跟他打趣。
他摸着鼻子笑:“那是一定,他要敢有个不,我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皮球踢。”我才不相信他呢,哼,若许超与我有矛盾,他想也不想肯定会站在许超那一边。兄弟,什么叫兄弟喏。宽容与维护。
油枯灯尽,是一件迅疾的事情。许超母亲走的时候,许亮说:“省得继续痛苦下去,也算好事。”许超却一直红着眼圈,很是悲伤。许超坚持我去葬礼,他在我的衣襟上别麻布,也在我脖子上系细细的麻绳。我四处看,许亮始终没有来,有他父亲在的场合他是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了。生命中的生离死别,其实与离开的人已经无多大关系,痛的是活着的人,伤心的也是剩下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善意还是伤害都是赤裸裸的肌肤上实质的感觉,而一朝离去了,爱和恨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对我再好我也没机会接受了,你再怎么恨我也无法伤我一厘一毫。许超一直握着我的手,像是深怕一松手,就再也抓我不着。我用另一只手反拍他的手,一下一下又一下。李明康与柯伟也来了,一直陪着许超,忙前忙后。看到他们,许超有很大的安慰。朋友就是作这样的用的。
结束后,我觉得很疲劳。问他准备吃点什么,他也没精打采。我自作主张在楼下买了两份凉面放在笊篱下,这样他们父子饿了就能吃。然后跟李明康与柯伟说我先回家。他们表示会在的,让我放心走吧。当年我什么都不晓得,只有害怕和慌张,所有的事情都是陈超群一个人应付。真不知道这若多的事情她是怎样做过来的,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是如何做决定的,有遗漏有麻烦的时候又是如何解决,那时候可有人帮她,可有人在她的身旁。
许亮站在小区门口以前我一直等许超的那位置,我走过去。我们两慢慢地在大马路上走着。
“衣服我买了新的,火化前我去看了打理,花圈买了两个,还有两个被面,分别写了你和许超的名字。”我一件一件地说与他听,“要做的规矩和礼数我都跟人打听清楚,该做的都没拉下。落土的时候喊了你的名字,帮你放了土。”他没出声,只是沉默地听我说话。
我想了想,又说:“她不会怪你的。”有什么好怪的呢,我母亲背负罪孽把我生下来,在万人的唾弃里把我抚养长大。我不亲她,从没为她做过什么。她去的时候我亦只担心自己的将来,恨在我的心里远远地大于任何一种其他情感。我恨她生我下来,我恨她养我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恨她未抚养我成年就弃我而去。她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过,只是哭只是哭。如果真有在天之灵,今日她看我为别人的母亲做这一切怕是气都要气死了。但恐怕这尘世间的一切她根本望不见,听不着。阴阳两隔,谁能跟谁有那么大怨念能穿越生死。
我对着许亮说:“有很多东西要到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重要,但当时,那时候,却以为自己只能有一种做法。没去就没去吧。没做的已经不能再做了。做了也不能悔改重头再来了。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与她说的最多的话是‘我宁愿没有母亲‘。开家长会我怕她去了又被人笑话就跟老师说她生病生了很重的病不能来。过生日她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我要的礼物你给不起,我要有个父亲。看着她难受我会觉得痛快,会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痛苦。她终于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了,我也没感激,依旧与她作对,看她有点开心就觉得她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然后,她终于走了,永远的走了。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似乎从来她就不是我的母亲,只是我生活中出现的一个错误的人。而她就走了。”我语无伦次。
许亮用手擦拭我的脸,我怎么哭了,我为什么要哭。今日走的又不是我的母亲,我又不爱我的母亲,她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早就死了。我为什么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