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局》薛楠

74、章六十八

　　章六十八莱塔
　　源世四年二月九十日
　　绮尔赫拉·艾斯法城

　　莱塔很清楚，他是一个十分守旧的人。
　　这种守旧并不单指他对遗失纪元的那些文化的偏好与习俗的保留，更多的则是他对那个美好时代的怀念。哪怕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亦时常觉得现在仍是遗失。黑羽骑士罗尔扎特·欧德与蓝羽骑士塔夫洛琳没有在那场宣誓效忠上被银羽骑士亚伦杀死，自由骑士伊尔维斯也没有断送在法塔手中；甚至是更早的时候——法塔还不是最强大的势力，教廷亦没有被彻底吞并。遗失皇室尽管式微却仍旧存在，八个家族亦未教人冠源世之名。从罪孽时代起传承至今的银羽一脉尚未生变，背叛骑士尼诺亦无声名。那是势力林立、骑士杀伐的年代，却也是骑士——自由的上位骑士们联系紧密的时代。无数骑士在那个时代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荣光，无数传说亦从那个年代诞生流传。
　　可时间的洪流没有遵从任何人的意志，浩浩荡荡翻滚流淌的遗失终究成为了暗流涌动的源世，原本堂堂正正的战场厮杀也变成了现今偷偷摸摸的勾心斗角。莱塔很难评价这究竟是进化还是退步——他只清楚自己并不喜欢。再说开来，他不喜欢的不仅有源世充满阴谋背叛的算计，还有源世的一切，譬如源世吃人一样的气氛，又譬如源世粉饰的太平。
　　因此绮尔赫拉打碎伪装和平的举动并没有让莱塔感到意外。他不想对绮尔赫拉的行为指手划脚，也不愿掺合进从未心齐的源世八国间的争斗。但他仍出现在了绮尔赫拉，亦在继续北上——为了一名骑士，流云骑士红日流云。
　　严格说来莱塔与这名上位骑士红日流云只见过一次面。红日流云遗失一九九七年那时甚至还不是一名真正的骑士，他只作为一名影骑待在他骑士的身前身后，学习着许多他不曾了解的知识，学习着如何做一名合格的上位骑士。莱塔会与他见面的原因亦不在他本人，而在与莱塔熟识的他的骑士、蔷薇骑士绯蔷薇。莱塔与绯蔷薇有着许多共同的好友，譬如当时威望极高的蓝羽骑士塔夫洛琳，又如交友广泛的自由骑士伊尔维斯，可二人私下单独见面却还真是第一次。接到绯蔷薇联络信息的莱塔不知为何打消了去探望过于年少却已坐上骑士宝座的罗尔扎特·乔恩、顺带怀念一下欧德与塔夫洛琳的念头，脚步一拧，迈向了与但塔尼亚方向几乎完全相反的绮尔赫拉。
　　莱塔原本认为的只有他们二人的会面是在绮尔赫拉境内一个既隐蔽又出名的地方进行的。他们要谈的话题不适合普通人听，最后就将见面地点选在了古战场奈罗。独自一人的莱塔对蔷薇骑士带着影子骑士来的行为无比意外，毕竟他们虽然身为上位骑士却没有需要人继承的庞大势力或是骑士团——蔷薇骑士的仰慕者因绯蔷薇与伊尔维斯走得较近大多进了自由骑士团，伊尔维斯也大方地建了一个分团给他们；莱塔的追随者大多也因类似的理由进了自由骑士团，伊尔维斯深知他的脾性，也毫不吝啬地给他们分了一片地方。可这两个分团与他们实际上并无关系暂且不提，蔷薇骑士团与圣光骑士团也在那场大火中、于遗失一九八三年随着伊尔维斯与自由骑士团几乎覆灭。因此尽管知道他们应该去寻觅适合的骑士继承人以将他们传承自过去的一切带到未来，他们也并未真正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莱塔与绯蔷薇见面后先寒暄了几句，后二人就都沉默了。奈罗的内海在古战场内，或者说正是干涸的内海造就了古战场奈罗：内海的面积在几千年间逐渐减小，古战场的面积自然愈加广大。但内海上波光粼粼的一派美景却未有太多变化，四周茂密生出的西舌拱卫簇拥着遥远神像在海面上有些模糊的倒影，黯淡银光下的三人则宛如置身于虚幻的梦境。莱塔一时沉醉在这梦幻般的景色中，待回过神，却蓦地发现问题已然死死鲠在喉中无法吐出。
　　莱塔难以开口，绯蔷薇却轻松打破了愈加沉重的气氛。她仿佛知道莱塔在纠结什么般笑了笑，叫来腼腆的红日流云，率先开口。
　　“他叫红日流云。”
　　“看来是遵照你们那一脉的传统取的名。”莱塔心中松了口气，嘴上也自然地搭起腔。当然他还是对绯蔷薇，或是那一脉骑士的取名方式不敢苟同：“还好我不是你们那一脉的骑士。从神恩塔选人没什么，很多骑士都这么做。从神恩塔选的人就要以神恩塔为名我可忍不了，一个神恩塔也就算了，他的名字居然用了两个，你怎么想的？”
　　“这名字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绯蔷薇见话题被莱塔带偏也不甚在意，还顺着他开的头说了下去，“神恩塔的名字都是教廷不知从什么地方费尽心思取的。他待过两个塔，我就用两个怎么了？难不成让他跟我姓？绯红日还是绯流云？你不觉得别扭吗？”
　　莱塔每次与绯蔷薇争论取名问题都觉得她是在强词夺理，这次也不例外，他瞄了绯蔷薇一眼，毫不留情地打击道：“那你觉得绯蔷薇就好？”
　　绯蔷薇的回答也一如既往：“我觉得挺好。”但她没有将话题就此结束，“我觉得有一个影子骑士挺好。”
　　莱塔看着一身铠甲，比自己武装得还要严实的绯蔷薇一时无言。
　　一旁茫然的红日流云显然没有明白他的骑士这句话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意思。绯蔷薇也无意说明，将重点从红日流云个人身上移开，转到了原本的会面目的上。
　　“去年……你也在场吧。”
　　莱塔对这突兀的转折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这一年过得好吗？”绯蔷薇将十指交握，“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八三年伊尔维斯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哪怕自由骑士团就此解散我也从未感到不安。他的立场与他做的事情确实让他树敌众多，但那些经历也让他广交好友，让他向着自己的目标逐渐靠近。我们则通过伊尔维斯知道了其他有着同样追求的存在，认识了更多向往自由的骑士。最后伊尔维斯离开了，他的努力也失败了。但这没关系。也许是时代所限，我们无法见到那些美好的愿景成为现实，但我们会继续奋斗，直到我们也在这条路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我也相信，即使哪天我们都不在了，也总有追求美好世界的人们再度站起来、为之拼搏——直到去年。”
　　莱塔猛然间感到自己的防线竟被绯蔷薇短短的一段话全面击溃。他狼狈又不安地搓了搓手，因没有什么能够抓着的东西，便也像她一样将十指交握。他少见的有些颤抖的声音被他从口中吐出：“我明白。”他难过极了，“我过得也不好。”
　　二人都沉默了一会，绯蔷薇略带无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银羽骑士与黑羽骑士即使在上位骑士中也是地位特殊的存在。前者神秘又诡异：背叛骑士尼诺只揭开一角便足够她成为传说；银羽骑士亚伦则拯救了危机中的银羽一脉，更让黑羽一脉宣誓效忠。后者神秘又强大：他们即使公开出再多的事情也总有无数的秘密，更抵住了时间的考验，建立起了一个规模庞大的骑士团。九六年那场意外——或是谋杀竟然发生在上位骑士中最为神秘又最为强大的两位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蔷薇骑士塔，试图在塔内藏书中找到他们会这么做的、能说服或是安慰我的正当理由。可我没找到，欧德也没有活过来。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就连伊尔维斯的理想也只是一个幼稚的白日梦：伊尔维斯为了避免骑士被各大势力利用、成为势力斗争的牺牲品才建立了自由骑士团、以一己之力庇护骑士，让骑士相互扶持；可即使是他也没有告诉我们这种发生在两位骑士间的斗争要怎样解决。再者说来，银羽骑士确实与黑羽骑士走得并不近，二者内部也各有问题亟待解决。可……”绯蔷薇逐渐茫然，“最后一切发生了，还将无关的塔夫洛琳卷了进去。”
　　“从那以后，又或许从一开始，莱塔，我被动摇了。遗失末的几十年间，各大骑士被卷入各种事情丢了性命，这些‘小事’让原本只着眼于更高追求的我感受到了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她看向莱塔，“我开始质疑：我们所追求的自由，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我们用牺牲换来的又究竟是些什么呢？”
　　莱塔恍然：“所以你才……”
　　绯蔷薇这次没有接下莱塔的话。她略微停顿，而后接着说道：“我与亚伦关系还算不错，因而我对那天发生的一切要更加吃惊、无法接受，之后我也再没与她联络过。而红日流云，我很清楚成为骑士对于他本人来说并不意味着更好的未来，但我还是收养了他，想将我从过去得到的东西留下，想让他代替我见证未来。”她又开始迟疑，“我这样不负责任，也许某一天知道了一切的红日流云会恨我吧。”
　　莱塔不忍地安慰她：“成为骑士也是他自愿的。”
　　绯蔷薇摇摇头，莱塔便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个话题也就此结束了。
　　那之后他们又聊了好些相比之下要无关紧要得多的话题，比如他们与塔夫洛琳的过去，又比如哪些骑士也被卷入了势力斗争、哪些骑士又有怎样的结局。一旁的红日流云沉默地听着，有些迷茫又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只呆呆地站在那。最后莱塔与绯蔷薇互相告了别。从那天起他再没得到过他们的消息，直至这次绮尔赫拉动乱爆发。
　　莱塔对当年七海家的事情也有所了解，很快他便清楚地意识到了七海碧姬将红日流云及骑士塔暴露了的这一事实。无论绯蔷薇多么努力也不可能让未经历过那个时代、如此快速地成为骑士的红日流云充分意识到自身暴露的可怕，恐怕他也从来以为“暴露身份的骑士被追杀至死”的情况根本不会在他身上出现。莱塔只好从琦诺匆匆赶到绮尔赫拉，打算在可能出现的混乱中对好友的继承人、年轻的骑士同伴出手相助。然而绮尔赫拉的混乱超出了他的预料，全境封锁也给他带来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经历过许多的莱塔觉得他这辈子的愿望一定就是平和也不会再变了，他从未想过另一场动乱能够打开眼前之门。几日前符信叛乱的流言风波使得绮尔赫拉的茶余饭后再次热闹起来，守卫城门的骑士也多心不在焉。他们在困扰自己该选择坚守命令还是该回援神都——亦或是该投诚皇室还是该站队捷王。莱塔则借势趁机北上，直至来到位于绮尔赫拉与格林涅尔的边境、森林与城市的边界、界河－艾斯法河西岸的艾斯法城。他在城里又准备了一些方便保存的食物和可能用到的东西，因着对自己实力的自信，也不再犹豫，收拾好行囊后从北门出了城，再次踏入艾斯法森林。
　　坐落于平原上的郁郁葱葱的艾斯法森林大部分位于绮尔赫拉的北部，既是绮尔赫拉对外的边界，也是绮尔赫拉对内的守护。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地方，绮尔赫拉曾多次派人探查它的奥秘，它还作为一个悬赏任务常年高悬于法塔的佣兵系统上。只可惜森林深处几乎有去无回，这不仅打消了绮尔赫拉向外扩张的想法，也断绝了其他国家利用艾斯法森林入侵绮尔赫拉的念头。
　　对此上位骑士们也曾因好奇或是高人一等的骄傲来一场森林大冒险。这是一场证明骑士实力、亦打碎骑士尊严的试探：许多实力强大的骑士都能将普通人与佣兵团的战线向深处推进一段可观的距离，可一旦超过某个界限便无一例外均是有去无回。佣兵们自始至终仅在外层活动反倒没有受到打击或是波及。没有了骑士们的叨扰，自那以后，艾斯法森林逐渐自然地平静了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将宅邸或是城池建在森林内倒也是一种选择。说到这便不得不提起因银木制品而大陆闻名的捷家：捷家落址于相对来说较为安全、普通人及佣兵团均能到达的外层与仅有骑士能够到达的内层的交界地带。据绯蔷薇曾随口提及的情报推断，他们一脉的骑士塔则在上位骑士能够到达的极限边缘。只凭这些莱塔当然不可能知道具体位置，因而他对能否顺利找到骑士塔还十分不安。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这样想，随即一愣。
　　他现在已经来到了只有骑士才有能力进入的内层，很快就要到达内层中相对靠外的古战场奈罗了。独自赶路的他可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活的人，二人均手无寸铁，他们的背后则忽然窜出一个装扮上让他莫名感到熟悉的陌生人。莱塔心中一惊便想出手救援，随即他又意识到能出现在这里的便不可能是普通人。他下意识放缓了脚步，双眼却紧盯着二人不放。而后他在一个人的指尖处看见了熟悉的银光，莱塔口中的阻止还未说出口，偷袭者便已化为破碎的光斑渗入地下。莱塔走到毫发无伤的二人面前，看了看刚刚出手的那个，又看了看无比吃惊的另一个，忍不住皱紧了眉。
　　“你是骑士？”莱塔的脸色十分难看，“你的骑士没跟你说过不要这样用自己的源吗？神之泪呢？没有神之泪、手无寸铁还带着一个普通人，你们这么随意地到艾斯法森林的内层来干什么？”
　　刚刚出手的那人显然没想到莱塔会和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些，他忍不住收回手，很是温和的面容上泄露出一丝无措与慌张，活像一个恶作剧没能得逞的不知所措的小孩。莱塔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困惑，随即灵光一闪：“莫非你不是骑士——你是源师？”
　　对方摇摇头，又点点头。
　　与他同行的普通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清了清嗓子，替他解释了一番：“我叫阿什福尔·埃切罗萨，他是塔斯卡利斯·吉尔帕特，我们都是格林涅尔的佣兵。前不久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了特殊力量，我又从埃切罗萨那知道了些艾斯法森林的情报，我们就接了一个匿名发布的探索艾斯法森林、开辟新商道的任务。不瞒您说，骑士和源师我们都只听过没见过，他有了这神奇的力量后也觉得自己可能是源师。只不过根据那点坊间传言胡乱猜测也算不作数，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源师，就更无法回答您了。”
　　阿什福尔·埃切罗萨解释完，塔斯卡利斯·吉尔帕特松了口气。莱塔则意识到自己搞了个乌龙，他习惯了满是骑士的世界，竟忘记了还有源师存在。他哭笑不得地看着二人，最后向二人抱歉地笑了笑。
　　“是我唐突了。”莱塔说，“我叫莱塔，埃切罗萨家的这位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是拥有骑士名的上位骑士，通称圣光。现在我正要去艾斯法森林深处办一些事情，我可以保护你们，带你们走上一遭，让你们看看骑士与源师，也让你们看看艾斯法森林。但相对地，有两件事我要提前说明。”他再一次先后看向阿什福尔与吉尔帕特，“其一，你们要将看到的一切保密，不能将任务上交给法塔，否则，不必我动手，就会有无数人找上你们。其二，我听说过你的传言，塔斯卡利斯·吉尔帕特，只是我没想到你既不是骑士也不是源师。既然今天我们巧合地遇见了，我便有一个提议，希望我们双方都能认真考虑一下——在这趟旅途结束后，我会给你我的决定，也请你给我一个答案。”
　　莱塔看着塔斯卡利斯·吉尔帕特，想着绯蔷薇那日的神情，想着上位骑士，想着昔日遗失。
　　“——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影子骑士、影骑圣光？”

　　章六十八莱塔　ＥＮ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