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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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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之弃花了些功夫适应这里的光线,他眼前清晰起来后便看见周遭一片火红。
头顶正上方悬着一个女子的脸,是刚才同他说话的那个女子,抱着琵琶遮了半面,色如春花,我见犹怜。
“黄泉?”
许之弃从地上爬起来,试着调用元力,却发现体内空空,毫无波动,和凡人一般无二。他沉吟片刻,想起自己升仙受到阻拦,体内元力虽未完全转化为仙元,却还是转化了一点,全部聚集在最隐蔽的脉络中,于是又小心去调动储藏的仙元。
仙力在此处并不受影响,他心中一喜,却不张扬,只装作和其他人一样浑身无力。
身周有许多形貌各异的人,摩肩接踵,有的在痴笑,有的在尖叫,有的在挣扎。
“我从来不知道黄泉会挤得跟坊市一般。”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不信我么?”那女子的声音远不如她的相貌,沙哑尖细,故作一副幽怨的音调,叫人一听就想捂住耳朵。
许之弃没来得及回答,前方就钻出一对牛头马面,甩着鞭子骂骂咧咧地催拥挤的人群往前走。
难不成还真是黄泉?许之弃皱起眉。算了,无论如何,情况比他想得好多了,只要自己还有意识,就意味着还有希望,无论是仙界还是地府。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那女子一直走在他边上,两人走到前方,大路分成八道,各设桌案,戴着无脸面具的小吏坐在案前,拿着纸笔做记录。
“姓名,阳寿,从何而来。”
“许之弃,五十正,从飞光大陆来。”
他排队时看见边上有人拒不作答,被牛头马面扔进了河里,那河顿时沸腾似的冒起泡,被扔下去的人叫得凄惨无比,因此决定还是乖乖回答的好。至少现在看来这些小吏只作记录,对他并无损害。
他从桌案边走过后却发现那抱着琵琶的女子也跟了进来,不禁大为诧异:“他们怎么没有问你?”
“咯咯咯,奴家本就是地府的人,为何要问我?”
女子自称是地府的人,许之弃态度大变,开始同她搭话。
“所有死了的人都要进地府么?”他问。
“孤魂野鬼自然是不用进的。”
这话戳了许之弃的痛处,他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师兄,脸色阴沉。
想到自己未被封禁的仙元,许之弃又问:“仙界的人死了也会到这里来么?”
“那些大人呀,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道,嘻嘻嘻,只有下界的人死了才会来这里。”
这就说得通了,他是从下界来的,这儿的人恐怕压根想不到他这个下界小修士身上还带着几缕仙气,也就想不到去封禁他的仙元。
“像你说的孤魂野鬼,有办法引他们来地府入轮回么?”
许之弃尚不确定地府情况如何,万不得已自己不能骗过阎王回人世,把师兄找来他们一起进轮回也好啊。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师兄上辈子对他护持有加,下辈子他会照顾师兄,从小到大,不让师兄受一分苦,顺便……
他眯起眼睛。
顺便带着师兄打上仙界,把那个乌龟王八蛋仙人打下地狱。打一次还不够,等他轮回了,还要守着他的转世身,打第二次,第三次……
“办法倒是有,需要那人生前贴身的物件,你有么?”
许之弃脸又是一黑。师兄的枪和神魂都被那王八仙人打落了,哪里还有贴身物件留下。
女子眼珠骨碌碌转,接着说:“有了贴身物件,就要去引魂池。那地方寻常魂魄去不得,我却可以去。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我无亲无故……”
“琵琶女!你又在勾引生魂了!”头顶上传来一个轰山落石般的声音。
“判官大人,奴家可什么也没做呀!”琵琶女叫屈。
“你回回等在入口,挑新鲜生魂里气血最旺的吸食阳气,当我看不见么?”
头顶一阵风传来,琵琶女惊叫着被风拂了出去,手里抱着的琵琶也从脸上移开,露出只剩白骨的另半张脸。
许之弃一阵恶寒。
他这才发现同行的生魂已经不见了,这条大路上只他一人,前方一块巨大牌匾,上书“罚恶司”三个大字。再往前走,就看到高坐台上的一个凶恶判官,面目狰狞地盯着他。
许之弃神色自若,判官开口道:“许之弃,你可知罪?”
“知什么罪?”许之弃莫名其妙,他自问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算十恶不赦的坏人。
“残杀极玄教数万人,你不记得了吗!”判官怒目而视,威势赫赫。
许之弃沉下脸:“他们杀我师父师兄,灭我宗门在先,我为何杀不得他们。”
“他们的罪自有人判,你的罪却与他们无关!”
“所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只是逗小孩玩的屁话?”
“天理昭彰,有天来报!你是何人,敢替天行道?”
“我是何人?衔烛派,许之弃!”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一身尘泥,灰头土脸,却昂首挺胸,直盯着高座上人的眼睛,站得挺拔如松,分明只是个半仙,却爆发出强大的气势,把判官的凌人傲气都压下去三分。
“你……”判官恼羞成怒,“好,你说极玄教灭你宗门,你去报仇,杀了便罢,为何还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对付教中弟子?”
“残忍?你是说挑断手筋脚筋,废掉一身功力,还是说砍断四肢,放在毒虫窟里,还是说用杀人蜂的刺封住他们嘴唇?”他神色漠然,不以为意,“反正都是死,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关系。”
判官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在手下书册上了记了几笔,说道:“天性狠毒,无药可救。碌碌五十载,未行一善。”
他写完停笔,着人把许之弃架上油锅,烧起大火。等油沸时就将许之弃整个人浸入油中,他痛得快晕过去了再把他拉上来,缓过气再扔进去,如此循环。
许之弃这一生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他小时候被人扔过石子,但那些山野孩童做不出什么真正的坏事,而且没过多久,他就被他师兄救走,带上衔烛山去了。后来修为渐长,又有师兄保护,更是无忧,就连师兄死后他自己历练的那段时间,也没有这种痛入骨髓神魂的时刻。
不,还不到时候,他警告自己,不许反抗,现在暴露仙元,你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判官在边上绕着他转:“你竟然不叫!你是不是不服?是不是觉得自己不该受刑?”
他踱了几步,又冷笑道:“你以为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们么!你对那几个普通弟子凶残至此,不过是因为他们私下议论你师兄被你听见而已。‘仙人之姿,占尽风流’,啧啧,你听不得这些话,为什么?你心里在打什么龌龊主意,还要我明说吗?”
“心怀鬼胎,大逆不道!徇私结怨,心胸狭窄!”
许之弃听他说着,默不作声,在油锅里含了满口热油,等到被拉出锅时抓准时机一口啐在判官脸上。
热油在嘴里虽给他带来灼舌之痛,却比不上报复的快感。
“啊!”判官捂着脸尖叫,“把这人拉去抽魂炼魄!快!”
许之弃于是被放下来,拉到一张桌子前。一个老太婆从瓦罐里舀着汤,和小时候村里煮鸡汤的奶奶一个模样。
“孟婆,”鬼差说,“这人得罪了判官,你赶紧给他喝了汤,让他被抽魂炼魄去吧。”
老太婆嘟哝着:“急什么。”
她端起一碗汤,粗暴地往许之弃嘴里倒。许之弃被灌了一嘴孟婆汤,呛得咳嗽起来,假装以袖掩嘴,悄悄将汤汁引到藏着仙元的脉络里用仙力化掉了。
他一边搞鬼一边观察鬼差和孟婆,发现他们果真无法察觉自己的仙元,心中大定。
“喝完了?快走快走。”鬼差又催到。
他和鬼差走到一半,忽有另一个鬼差奔来,在这个鬼差耳边耳语几句。许之弃动用仙力去听,只听他说:“……上面有人下来巡查,露脸的好机会。难道你想当一辈子鬼差么?”
那鬼差被同伴说动了,顾不上带许之弃去抽魂炼魄,急急忙忙把他拉到河边,和其它许多生魂站在一起,用绳索绑上。
鬼差拍拍许之弃的背:“算你运气好,没工夫带你受刑了,赶紧滚去轮回吧!”
说完他就跑走了。
捆着生魂的绳索另一端系在忘川中一条船的船头。那船顺流而下,他们便也被带着走往前走。
越往前走鬼差越少,牛头马面也没出没,兴许都已经跑去见上界巡查的人。许之弃前后左右的生魂脸色麻木,他寻了个无人的地方便用仙力把绳索割断,自己回飞光的路去了。
他在地府兜兜转转,忽然一个腆着肚子的大胖子前呼后拥地朝他走来,许之弃避之不及,只好装作脸色呆滞,站在原地不动。
那人见了许之弃,脸色大变,随手抽了身边的鬼差一巴掌:“他怎么在这里!”
这鬼差不是押送许之弃的鬼差,自然十分的冤,唯唯诺诺说不出道道。他接连口称“阎王爷”,让许之弃知道了那胖子的身份。
“算了,来不及了,我亲自送他转世。”胖子额头上冒出大汗,一手拎起许之弃往边上走去。
许之弃心中警铃大作,已经运起仙元,却猝不及防地被胖子朝一个帘幕后头甩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动用仙力,身体就穿过了那张帘子。
帘子后头不是什么房间,竟是无尽深渊,看不到底。
阎王看着飘动的帘子半晌,不见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什么事吗?”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
阎王吓得浑身一抖,忙弓下身子:“无事,无事,在下正往殿中赶去,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看看,”那人声音让人如沐春风,“这么说一切无异?”
“是,是是是。”阎王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衣衫。
许之弃在深渊中仙元尽出,却找不到着力点,四周茫茫不见人影,也没有任何物件。他耗尽了仙力,仍在不断下坠,终于发出一声苦笑:“师兄,我只怕真要转世去了。”
而后他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睁开眼时身体却不是婴儿模样,许之弃愣了愣,抬手到眼前——是少年人的手。
他直起身,打量四周。天刚破晓,这屋子陈设也有几分熟悉。
他下床走到桌边,看见镜子里的人,当即愣在原地。
这不是……不是他自己么?只是比他看惯的要更年轻,更稚嫩。许之弃再次环顾四周,才想起这屋子与他少年时住过的一般无二。
他鼓动元力,元气稀薄,不过二命修的层次,那道仙元毫无踪影。
莫非……
房门吱呀一声,许之弃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不经他同意进他房间,最轻也是被揍掉牙的下场。
转头看清来人时他的怒气却霎时间烟消云散,春风化雨,浇在心尖上,冒出一地毛绒绒的青笋。
“小师弟,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谢寻云带着三分惊讶,七分笑意,修竹似的站在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