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登仙[重生]》过野

2、惊变

　　天上层云不散，漏出金光熠熠。

　　很快升仙塔外众人就从震惊中醒过神来，面色不一——许之弃势必是要在史书中被记上一笔的了。

　　“他还未及百岁吧？”顾昌邑忍不住问。

　　“远远不到！”三娘子仍在震惊中，“他不过半百而已！”

　　顾昌邑再不说话了，他怅然立在云下多时，然后佝偻着背走进塔里。

　　修士有灵，神完气足，即便到了晚年也不会同凡人一样形容枯槁，苟且偷生。但顾昌邑此时却仿佛失去了全部气力，从顶尖的修士归化为凡夫俗子，受着年龄的折磨。

　　平日与他结交的友人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相互对视，纷纷叹气。顾昌邑受了许之弃的刺激，他们又何尝不是？

　　这升仙塔里的人个个虚长许之弃许多年纪，早不做飞升的美梦了，此刻却被唤醒心底的渴望，以及他们早已放弃的梦想。曾经以命搏命，冒死夺宝，日夜不眠地修炼，难道就是为了在塔里吃茶赌咒，终了残生？

　　如果仙界有眼，仍为他们敞开坦途，为何这么多年他们之中无一人感受到上界的召唤？可如果飞光大陆仙缘已断，不许飞升，怎么又会横空冒出个许之弃！

　　他比他们强，没人否认，可他真比他们强上这么多吗？

　　他们都是大宗门众星捧月捧出来的天才，是他们那一代的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升仙塔下一片静谧。

　　升仙山外五十里，一把扇子挑开遮住视线的芭蕉叶，露出树下一张年轻面庞。

　　“他真的成功了，”男子喃喃道，“一切都变了，以后……”

　　他似乎对现在的情形捉摸不透，举止之间显出踌躇。

　　如果有人能看见他，应该会感到无比惊讶，因为这个年纪与许之弃相差不多的男子竟有着不下于许之弃的气势。若说许之弃是当世第一天才，这人却为何籍籍无名？

　　“会如何呢，”他起初有些茫然，不过片刻又露出见猎心喜的诡异笑容，“不管怎样，总算是有戏可看了。”

　　他手中折扇一摇，扇面展开，露出其上浓墨泼出的一棵古树，一间孤屋，一对成双人影。

　　身在金光中的许之弃却不如他们所想那般畅快。

　　他纵身跃上九十九阶，忽被一股力道挡在百阶外。他当然没有成仙的经验，也没有其他人教他如何去成仙，所以起初他只以为是又一道劫难，跨过去便可升仙。

　　他运起全身真元，双臂一展，手掌一招，狂风乍起，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渐渐形成一个漩涡，挤压向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刹那后许之弃脸色一变，猛烈的罡风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般，围绕在他身侧，他伸出手去，那道屏障却分明还没有消失。

　　他挥散了风，暴风折断升仙山上巨木百棵，悬浮而起，树干箭矢一般整齐排列在他手边，齐齐攻向前方，却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找到着力的地方。那些巨木直奔向百里外，最后轰隆着落下山去了。

　　许之弃收敛真元，屏息凝神站在原地。

　　他这才觉出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想让他成仙。

　　不能！

　　他猛然睁开眼，黑色的眼珠一片血红。

　　不成仙，如何救师兄？！他多耽搁一日，师兄的神魂就要在那个小匣子里多被束缚一日，那里那么黑，那么逼仄，师兄他……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

　　这口血却没有像风和树木一样直穿过去，而是像喷在墙上一样喷在了面前透明的屏障上。

　　许之弃脸色苍白，却露出喜色，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精血上画起来。

　　以他的修为，此时仍然显得力不从心，每一笔下去他的脸色就更凄惨一分，渐渐地在白色中显出青灰色，活像正在丧失生机半死不活的人。

　　这破障的阵法叫作皆空阵，是他从大明寺的住持嘴里半哄半抢套出来的，慧真大师把经书交给他的时候说，此阵凶险，施主莫要轻易动用。

　　当时许之弃是为他师兄找复生之法，找到大明寺头上的，结果只得到个破障的法门，失望而归。他并不以为自己什么时候会动用这个据说“反噬极强”的阵法，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大和尚没有骗他，此法破障，天下无双。

　　许之弃脑海一阵阵晕眩，眼冒金花，身体也摇晃起来。他强咬着舌尖保持清醒，手下不停。他几乎能感到自己蓬勃的生命力随着血迹的延伸慢慢从体内流出，像活水从河流中流散。

　　如果油尽灯枯时此阵还未作完，他势必会死在这里，骨骼化为齑粉，身死道消。这一点许之弃比谁都清楚，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放弃的念头。飞光大陆他已经走遍了，没有救活师兄的办法，如若不上仙界，师兄的神魂还有不足半年就要消散，和师兄一起死在这里又何妨？

　　随着阵图的雏形渐渐显露，那道无形的屏障也变得薄弱起来。按理说此时法阵应当能更轻易地绘出，然而许之弃气力无多，也并未觉得轻松多少。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端看两方谁先撑不住。

　　又过了片刻，许之弃忍不住弯腰咳嗽两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黑发竟然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成了灰色。

　　他左手掐诀引出几丝雷电，迅疾如风地击在自己大腿上，左腿顿时流出一注鲜血，染红白色外袍，意识也随之清明。

　　许之弃正以自残唤醒神智，忽然风停云止，一片寂静，滚滚雷电和金光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凝固在天际，高天之上传来一声叹息。

　　他手底一松，眼前的屏障忽然消散了，正当狂喜，又有一根遮天蔽日的手指向他点来。

　　这一指没有恶意，却充满杀气，许之弃立刻飞身而起，往后退去。

　　他画了大半的皆空阵，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何挡得住仙人一指。那根手指飞快地接近他，遮住了他的全部天空，让他身侧一片漆黑。

　　他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根手指已经退去，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后他一低头，就看到自己的双脚化为飞灰，随着再次涌动的风云飘散到飞光大陆每一个角落。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消散，他的衣冠鞋履也是如此。

　　直到这个过程蔓延到腰部，他才发现紧缚在背后的长枪也化为了齑粉。

　　“不！！！”

　　许之弃拼命用手将那把枪推远，却因为绑得太牢一时之间无法解开，只能眼看着长枪渐渐粉碎。

　　他怔怔望着还剩一半的长枪，仍未消散的双眼淌出两行泪。

　　正如塔中修士猜测的，这把枪确实不是许之弃的命器，却是他师兄的本命灵。

　　飞光大陆妇孺皆知，一个人死后，他的本命灵也会慢慢消散，等待下一次轮回，找到宿主，再现世间，除非有另一个人愿意用生机温养，让它留存于世。

　　通常来讲，会用生机温养其它本命灵的人，都是看上了该本命灵的潜力，想留为己用，许之弃温养这杆枪，却不是如此。

　　他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师兄复生时，还能用上自己用惯的长枪。

　　他精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东西，被人打散了。

　　本命灵散了，师兄的神魂是否还完好？

　　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胸前那个奢华到极致的小罐子也掉了出来，虽然没有化作飞灰，却直直地向地面落去。

　　“不要！不！”

　　许之弃挣扎着去捞那个罐子，想把它拿回手里，解开封印。

　　他不顾骨肉剥离的疼痛，拼尽全力俯下身，就在他的手指碰到那个罐子的时候，他的手也瞬间被风吹散。

　　“啊——！！！”

　　许之弃目眦尽裂，泪痕上再添两道赤红血泪。

　　师兄的神魂是他拘来强留在世间的，现在那道封印还剩不到半年就要消散，到时候没有他的指引，师兄的魂魄找不到轮回的路，只能当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许之弃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了，他此生恨过许多人，那些人在他得道以后被他一一砍下头颅，挂在各自宗门的广场上。但现在有一个人，他恨到极点，却无法报仇。

　　那个一指点下来的仙人，与他无冤无仇，却要杀他，为什么？就因为他成功得道，能够飞升么？难道煌煌仙界，容不下他一个下界修士！

　　他仰起头，嘶声对天上无人处怒吼：“我许之弃，只要还在轮回中，只要有一丝神魂不换，一定杀上仙界！是你要杀我，我就杀你一人；是仙界要灭我，我就屠尽仙界仙人！不报此仇，永受炼狱之苦！！！”

　　吼声浩浩荡荡，遍及山川。飞光大陆每一个角落，无论仙凡，都听到这个撞钟似的声音响在耳畔，充满愤怒和恨意。一时之间人人惊慌，大陆一片骚乱。

　　升仙山外那个男子也听见了，他愣了半晌，发出冷笑：“原来如此，许之弃啊许之弃，你终究不得好死。”

　　他分明在嘲讽许之弃，脸上的表情却像在嘲讽自己。

　　许之弃的最后一点身体也不复存在了。他想到自己顶着烈日，汗透衣衫，冰天雪地，冻得发抖，一刻都不曾停止修炼；想到自己为了开拓经脉，忍受刺骨之痛，疼得浑身抽搐，恨不得立时晕过去；想到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宗门，练过的每一个的功法，在毒虫遍地的森林里不吃不喝待的那三年……

　　万千艰辛塑就的这副身躯，已经不在了。

　　他对师兄的承诺也永不会成真了。

　　宗门覆灭时师兄挡在他身前，帮他接了一剑，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那时他说什么？他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会把师兄带回来。如今忆起，就像个笑话。

　　大陆上的人都说他是千年不遇的天才，哪里知道如果师兄还在，天才的名号无论如何轮不到他头上。要是师兄还在，今天一定不会跟他一样，被人一指打得毫无反抗之力。

　　许之弃浑浑噩噩地失去了意识。

　　他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吵闹得很，挣扎着睁开眼，光芒刺得他双眼酸痛。他很久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从他晋升九命修那一刻起，就没有什么光能刺伤他的眼睛。

　　他看到眼前有个晃晃悠悠的影子，忍不住开口：“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嘻嘻嘻，冤家，”那声音发出一串尖细的笑声，竟是个女子，“这里呀，当然是黄泉地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