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清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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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玖从当初结局那一刻，就在期待着读者的反响。
生气，愤怒，悲伤，不平。
这些情绪，来得越多越好，越激烈越好。
不痛到深处，又怎么会去寻找刀子在哪儿呢？
江玖自己曾经无数次亲身遭遇过，目睹过，流言蜚语和不公平的待遇。
她常常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江玖目前所遇见的人里，还是有许多优秀的男子的，包括她在学校卖手绢时遇见的学生们。他们并不像是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压榨女性的基础上，也不像是会对女性的痛苦和悲惨境遇熟视无睹的人。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为女性说话呢？是因为他们的声音太小了，没人听到，还是没有人想到要去说呢？
那是不是，她把这一切写出来，剖析给大众看，让他们意识到女性正在被不公平地对待着，是否他们就会反思呢？
至少江玖是这样期待着的。
结局发出去后的第一晚，江玖怀着兴奋期待的心情，把她的这些设想都告诉了季清娴。
季清娴许久没有回音，好半晌，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
“你可以想想，只是别想的太好。”
那时江玖说要去做绣品生意时，季清娴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此时的季清娴语中藏了更多沉重的东西，没有让江玖知道。
结局发出后，江玖每天都会围着个头巾坐到酒楼里，茶馆里去。一边装着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周围人的发言。
粗壮的大汉们光着膀子，一边听一边拍案怒骂“舟子老匹夫”，江玖借着茶杯挡住嘴无声地笑，他们骂的舟子老匹夫连性别都错了，想想都有趣。
“若我是那方观庭，我定会放田雨自由，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不该在宅子里结束一生。”
“可不是吗？就那舞女，也是可怜又蠢，她自己没有孩子，就把别人的孩子当孩子，最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唉，那方观庭真不是个好东西，娶了一堆好女子又不好好对待他们。”
“就是，要是我有幸娶了一个，肯定把她们捧上天。”
“你老田又白日做梦。”
类似的对话，江玖听了许多。
她听见了人们对于田雨的同情，对于方观庭的厌恶，对于给田雨自由的期许...
一开始听见这些话是，江玖是欣喜若狂的，她面上镇定，脑里却疯狂闹着季清娴：
“你看，我做到了!他们真的开始看到了女性的悲惨境遇，去同情女性了。”
季清娴没有出声回复。
可后来江玖渐渐感到不对劲，他们谈论的，为之激动的一切，都是小说里的人物，可是好像就此止步于小说里。
没有联想，也没有意识到这部小说里所折射的现实中的事情。他们可以把同情心，怜惜，心疼投给小说里的田雨，但却没有想过要投给身边的女子。
“要我说啊，还是那方观庭能力不够，娶回去一个个看好，不让她们互相争斗，不就都过的好好的了？”
这天，听到旁边一桌人的讨论声，江玖气愤难耐之下直接问出了口：
“你们难道不觉得，正是因为方观庭一个男子娶了那么多女子，且不给她们足够的自由，才是悲剧的根源？”
“哈哈哈，自由？什么自由？田雨那么纯洁善良的人自然不会做坏事，可像那远方表妹和舞女，骨子里不就是骚浪货？给她们自由，还不得戴绿帽？”
“啧啧啧，说到绿帽，老马你可得小心你家里那娘们，我看她就像个不安分的。”
“她敢？老子打断她的腿！”
旁边那桌人又开始笑嘻嘻地打闹调侃起来，江玖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座位上，用头巾包住了整张脸。
她终于意识到，她写的是小说，可也只是小说。那些大众们为之入魔着迷的，也只是小说里的人物。
而小说是会被遗忘的，一部小说，没有再次宣传，黄金时期也就完结后的那么一个月。
是不是不管是她，还是那些打算借通俗文学深入百姓的文人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上百年的封建思想，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形成的观念，又怎么会因为一本阅读了不过几个月的小说而动摇。
小说里的只是小说里的，生活中的才是真实的。
旁边桌的醉鬼嘴里还在嘟囔着“挣大钱，娶美娇娘”，冲天的酒气和臭气飘到了江玖的桌前。
胡乱从兜里掏出钱拍在台前，江玖茫茫然地走出了酒楼。
江玖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着，双眼无神，也不管前面是不是有人迎面走来，撞上一个，道声“对不起”，又继续向前走去。
头巾掉了，头发乱糟糟地披着，活像个疯子。
不止一次了，江玖升起一种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这个时间，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荒谬感。妄想和全世界为敌是什么样的感觉？
大概就是，你挥舞着旗帜，像壮士一样，站在高处呐喊。可所有人只当你是小丑，为你而发笑，他们甚至不知道你为何而愤怒，为何要哭泣。
江玖忽然伸出双手向身前抓去，像是溺水者想抓住得以求生的浮木。
“啊！”
两声惊呼声同时想起，
“小姐！”
丫鬟打扮的女子赶紧去扶被撞得跌坐在地上的自家小姐，却被一下子甩开手，
“还不快帮我把书捡起来！”
丫鬟连忙应声道，一边去捡被撞落到地上的书。
手指还没碰到书沿，另一双手就已经压在了书上，那个走路不看路的怪人一边用手在书的封面不断摩挲，一边颤抖着声音问道：
“这...这是《暗花》？什么时候竟有了书了？”
“算你识货，这可是本小姐特意找人为我印的，独一无二。”
听见这怪人也知道暗花，被撞倒的大小姐怒气消了一半，反而有了点自己的宝贝总算遇到识货人的自豪感。
“你...喜欢这本书？为什么喜欢？”
见那人终于把书还到眼前，这位大小姐下意识抬眼望去。那人头发零落地散在脸颊两侧，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正饱含期盼地看着自己。
“就...读着有趣呗。”
大小姐下意识说了几句，想着早点敷衍了这怪人了事。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那人的双眸一下失了神色，手依旧停在空中，待她接过书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拖着步子要走远。
“等等！”
大小姐咽了咽口水，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
“你要是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看看这本书吧。也许等你看完你就会发现，你还有很多可以去欣赏期待的东西，而不只是男人。”
大小姐也不知怎的突然发了善心，可能是眼前这估计是被丈夫责骂或者休弃的女子看上去实在走投无路，浑身气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下一秒就会自杀。
想起前些天她其中一位假惺惺的妹妹被她拆穿真面目，打压到底的时候，愤怒的咒问：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那她今天就发发善心，积积德。
大小姐快步走上前去，把书塞进那人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好保管着，要是敢丢了或者卖了，我会找到你的。”
主仆二人走远了，江玖蹲在原地，抱着那本被塞进手里的书，犹如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闷声痛哭。
江玖蹲了一会，抱着书一路走回了家，她那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削的身体里好像突然现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来。
江玖和季清娴都没有提起江玖今天失态的表现，把江玖突然崩溃绝望的那一幕默默在心里翻了篇。
面对庞大的压力，盲目自信被打破后就是盲目自卑，走出了这两种情绪，才有可能战胜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原本下一篇，想写的是女扮男装读书求学的故事，写一个女孩，一路女扮男装，和她在学校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创办了学会，报刊，学生运动组织得风生水起。
"可这一切都是她以男性的身份做到的，她逼着自己成为一个无比优秀的人，成为一个比男子还有男子气概的人，把那个怕疼，敏感的女子性格藏得死死的。她原本做到了，做得很好。
"可一封广发的寻人启事和家人病危的消息，让离家出走的她不得不回了家。这一回去，就被死死看住，等着结婚那天直接抬上轿子。”
“女主角本来有机会让自己的婢女帮忙给朋友们送信，朋友得知了消息，凭借身后势力，是能够救出女主角的。但直到女主角握着匕首进了洞房，结束自己生命前的那一刻，都没有下定决心。"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失去了男人的身份后，会被朋友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她害怕自己的朋友把自己当做普通的女子看待，所以她宁愿以女子的身份死去，然后让那个风光而优秀的男子形象永远留在朋友和世人眼中。”
“我原本想写的这个故事，一方面是让人们看到女子也可以成事，结尾的悲剧是想让女子能正视自己，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自暴自弃。‘生而为女，我很骄傲。’我希望有一天，她们能有底气地说出这句话。”
“可是我现在开始怀疑，我写的东西真的有用吗？就算他们看了我的小说，喜欢我的小说，可如果我写的小说不能让他们思考，那我写的意义在哪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天真吗？”
缄默了许久的季清娴终于出声了：
“你的小说可以受很多人欢迎，你也可以凭借小说获得很多人气，可是你要说想凭借一部小说引起全民反思，甚至是去反思自己的过错，难，很难！小说如果说能起到启迪的作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读者感同身受，可你想让那些男性读者们读了你的小说以后意识到自己对女性的压迫太过从而反思？人是自私的，特别是眼界越小的人越自私，你既然读者定位是底层的平民们，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呢？”
“.......”
“你写小说不是不可以，但你不能指望凭小说就达到目的。我现在最需要就是名气，在大众间的名气，这才是踏踏实实的东西。等到你通过写小说，积攒的名气足够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话，想说什么都行，为女子发声亦或是直接去叱责男权社会。”
“所以说我的目标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对吗？即使它并不像我原本计划的那般一气呵成，但它终究还是有达到的希望的，只要我能拥有足够的名声和人气。”
“没错，只要你能拥有足够的名气。教你一个词，热度。要想有舆论，首先你得有热度，至于接下来如何做，等到了那一天我再告诉你。”
听完这一番话，江玖浑身顿时燃起了熊熊斗志。
季清娴看着，心里暗暗佩服江玖的恢复能力。她就像草原上最不起眼的野草，没有花的鲜艳，也没有树的坚硬，可无论风吹雨打还是火烧，总不能把她除尽，她也总会再长出嫩芽来。”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目前小说第一人的优势，利用你第一本小说在民众间的热度，赶紧写出第二本来，抢在那些文人们前面，稳固你的地位。你想好第二部小说要写啥了吗？”
“第二个故事，我想写一个侠客的故事。一个纵意江湖，自由潇洒的故事。许多人心里有怨气，觉得做官的不公平，觉得世界上黑暗太多，我便要我的主角做那刺破黑暗的一把剑，足够大快人心吧？”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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