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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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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风住院了,比上次的急性阑尾炎还要严重。前前后后来了很多医生、护士、警察。
“联系到伤者的家属了么?”
护士一言难尽:“找是找到了,家属那边的说辞是医药费会全额垫付,但是有损声誉,就不愿意来了。”
医生道:“幸好送医及时,伤口没有发炎,要是晚一点,病毒蔓延导致器官衰退,那就难说了。”他可惜地道:“即使醒来,手也保不住了。”
“伤者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警察叹气:“有什么比人的性命更重要。”
“什么重要不重要!程家祖宗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你敢踏出一步试试看!”程万宗吼,拐杖掷地吭吭响。
程澜面无表情:“五年前我就已经跟程家断绝关系,早就不是程家的人。”又道:“要不是你威胁我,我怎么可能会回来。”
“你想让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而活着?!她可是你妹妹!”
程澜无所谓:“我不在乎,就算是亲生妹妹……”
“混账!”
程万宗气得将烟灰缸砸过去,手法不错,砸中她的额角。彭观玉心疼,管家心疼,都算着要劝架。她道:“澜澜,你就听你爸的话。”
“我叫你一声阿姨是给她面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妈?”程澜一字一句地道:“我妈早死了。”
彭观玉浑身哆嗦,她慢慢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活得太辛苦。”
“五年前你跟程万宗再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程澜道:“现在跑过来跟我说为我好,不觉得很恶心吗?”
“我跟你爸从小就认识了……”
程澜字字带针:“我爷爷当年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而去世后尸骨未寒,你就登堂入室,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住口你这个不孝子!”程万宗气,甩了她一巴掌,他道:“老爷子就是这样教你跟父母说话的吗!”
程澜呲咧嘴巴,尝到口腔的血腥味,她缓了一会儿,道:“我没有这样的父母。”
“好好好。”程万宗连续说了三个字,他道:“以为把你丢在国外五年你会反省反省,谁知道你不长记性,反而越来越嚣张!”
程澜道:“那你就当我死了吧。”
“你身上只要流着程家的一滴血,你就是程家的人。”
“要死也要给我死在程家。”
命悬一线,好歹也活过来了。许是受重伤的缘故,她的感官都弱化了许多,隐约看见两个人在她面前来回晃动,纷乱的脚步声变得遥远。
“她的意识还不是很清醒,观察两天再说。”
“要通知她的家属吗?”
医生叹口气:“说吧。”
看护大妈已经习惯卿风沉默寡言的样子,按时给她吃完、吃饭、测量体温、呼叫医生……她好像没有过多的需求,连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
天清气朗,大妈照常打开窗户透透气,虽然是寒冬但外边树木反常地抽出新芽嫩叶。她手脚勤快地替花瓶换水,又重新添了新花上去。
大妈道:“你说好看不好看?”
卿风没说话,大妈又随手拿起报纸给她念念,那是娱乐版块的花边新闻,大妈随口点评两句,世界挺难懂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了?
彭观玉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三天决定动身,她前来的目的很明确,她已经失去女儿的童年和青春,再也不想失去女儿的未来。
正巧遇上前去打饭回来的看护大妈,护士替她说明来因,大妈还是蛮开心,她道:“喔,原来你就是她的母亲。”
彭观玉脸色阴沉,不好反驳。
不知道是不是感官弱化的缘故,她的直觉变得十分敏锐,卿风总感觉来者气势汹汹,不太友善,她盯着看了很久,喉咙才破声:“……妈?”
彭观玉道:“我不是你妈!”
她被这五个字震得稀碎,脑浆搅成黏稠稠的粥。
五年前。
“我要再婚了。”
卿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咧嘴笑:“喔,那才好,你早就应该再找一个了。”
“有些事必须要告诉你。”彭观玉道:“我不是你亲妈。”
“什么?”
“二十年前,我从阳光孤儿院捡的你,现在你也块大学毕业了。而我再婚之后,新的家庭需要照顾,没办法顾及太多。”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可置信。
“往后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我都会如期地打入你的银行卡,至于你大学毕业后,我每年都会往你的银行卡打入一笔资金。”
“我不是你妈了,见了面不要再叫我妈。”
“好。”她宛如五雷轰顶。
卿风很能理解她要照顾新家庭的感受,刘桢说她善良伟大却很蠢很傻,她却觉得毕竟是借来的亲情,二十年了也足够感恩,也终归要还。
刘桢道:她领养了你,就必须对你负责。
卿风黯然伤神:可她现在要负责另一个新家庭。
刘桢哑口无言。后来她才来了句:自私自利的人,你不用被她负责也挺好。
卿风眨眼,她脑袋里所有的记忆弦都崩坏了。彭观玉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非得要跟她来往?你害惨她了知不知道?”
卿风很想撑起身子跟她好好解释,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被截肢,她的声音沙哑,道:“妈。”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养了你二十年!没亏待你也没对你要求过什么!你怎么就不理解我为人母亲的苦心……”彭观玉哭得凄凉,她声嘶力竭:“她本来拥有大好前程,因为你,都毁了,全都毁了。”
彭观玉环顾一周,随手抄起桌子上的报纸砸在她的脸上:“你看看!外边的新闻都在怎么说她?你怎么忍心?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卿风闭了闭眼,她声音平缓而慢:“五年前,你说不要再叫你一声妈,我做了,逢人问起我说是孤儿。你叫我跟她不要来往,我做了,整整五年没联系过她。你叫我待在电视台好好工作哪儿也不要去,我也做了……”
彭观玉不管不顾地叫起来:“如果你自己真的能放下她,我还能逼你做这些事吗?是你自己始终想着自己,怎么痛快怎么来,你自私,得不到就想毁掉。”
蛰伏于心的痛楚如同海啸般汹涌,她碎成一块块隐没在二十余年的恩情里。她道:“你想在她的面前扮演慈母,又何必拉上我?是你,三番四次地试探我……”
空气沉寂半晌,卿风撑着身子缓慢地挪动,看着彭观玉濡湿变红的眼睛,预感突然不好。彭观玉噗通一声给她跪下,道:“我给你跪下,求你放过她!”
卿风的牙齿咯咯作响,从头到尾连脚趾头都在打颤,她忍着不痛,骨头却早已化成灰烬。彭观玉道:“你所能带给她的是一辈子的痛苦,她不能这样活着。我只希望她一辈子幸福快乐安康,希望你能理解。”
和……成全。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希望你能和清风一样,故取名卿风。
过往的岁月朦朦胧胧,突然知道点什么,她想哭又哭不出来,想说却说不出话,她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
看护大妈扒了两口饭,听到里面的动静赶紧看了看,见情况不对赶紧叫来了医生护士,一场闹剧匆匆收拾。
一个跪着,一个躺着,二十年养育恩情,一朝倾塌。
急救室的灯亮起,整夜未歇。医生出来的时候,彭观玉还在,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很多。
医生问道:“你是她母亲?”
彭观玉张张嘴,没能说出来。
医生又道:“患者留院观察期间不要让她受太大的刺激,之前靠坚强的意志力挺过来了,以后就很难说了。”
“嗯……”
“对了,建议你们带患者去看看心理医生。”
彭观玉问:“她怎么了?”
医生顿了顿,道:“右手臂中枪,不幸截肢。”
“……是吗?”
枝桠的新芽嫩叶已经被大雪冻蔫。卿风最近总是睡得又沉又久,这天睡醒时,已经是深夜。看护大妈私底下有些抱怨她的折腾,却也担心她一觉睡不醒。
大妈傍晚买的粥已经凉掉,见她醒了,准备拿去热热。又见她道:“你拿报纸给我看看。”
“要不你先吃点东西再看?”
“就那天那张。”
大妈抖抖皱巴巴的报纸,嘴里嘟囔着:“现在的年轻女孩,一点都不正经。”
程澜被关禁闭了,她变成笼中鸟,房门轮班换守两个练家子,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
杨柏送餐进来时,程澜在作画。而程万宗和彭观玉两人在为这事争执不休。
彭观玉道:“好歹也是我们的女儿,也许再劝劝就会拐个弯了。”
“她的性子,就是不能纵不能宠,让她吃点苦头才知悔改。”
彭观玉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她忧心忡忡:“万一她在里面想不开怎么办?”
“你别担心。”
“我放心不下,要不,你让我陪着她?”
“这事你就别插手了。”
“可是……”
“没什么好说了!”程万宗甩手而去。
她的不能妥协就好比程万宗的固执,而针尖两两相对,往往是两败俱伤。
杨柏道:“画作得不错,柳树大家的遗风。”
程澜收起画笔,道:“你把东西端出去,我没胃口。”
“你总得吃点东西。”杨柏道:“她住院了,伤得很重。”
程澜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端过来。”她扒了两口饭,就问:“住哪个医院?怎么伤的?”
“中枪。”
程澜失控打翻了颜料,杨柏道:“你先冷静。”
“谁做的?”
杨柏道:“不知道。”
“还能有谁?”程澜冷静地收拾掉落的颜料,道:“还能会是谁?”
等病情好转一点,就有警察上门。多数时候,卿风都是沉默应对。
花瓶里的花前前后后被大妈换了很多次,冻蔫的新芽嫩叶没再长出来,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大妈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生怜悯,变着花样想哄她的情绪。有时候大妈觉得她的沉寂,不是因为失去一条手臂,而是因为孤单。
按理来说,发生这样的不幸,很多人关心才对。可是除了她母亲,就没见别人了。
出院的前天晚上,病房里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她慢慢摸索,摸到一截空荡荡的衣袖,她摸了好久,才放了手。
冬日难得一见的清朗月,白晃晃的光像她衣袖的疤。
大妈替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多嘴问了句:“没人接你出院吗?家人?亲人?朋友?同事?”
“就这样回去。”
“真的都没有吗?”大妈难以相信:“这样孤零零地活着没关系吗?”
“我替她收拾就好了。”
大半个月不见的贺兰悠比她还瘦,她眼里仿佛有光,抿嘴,问道:“你怎么来了?”
贺兰悠回答得理所当然:“接你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