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8、第七章 冰冷

　　午后天色就开始阴了起来。暗云重重，沉沉地直压下来，风也渐渐紧了。
　　贴着红墙走在树影里，那风仍象刀子一般凌厉，很轻易就穿透身上厚重的衣物，连心口的一丝暖意都渐渐冷下去。
　　我停下脚步，远远看着相谈甚欢的那两个人。

　　秦洛阳站在一丛忍冬灌木的旁边，左边的肩头微微倾斜。
　　那个姿势，跟五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我从没有在秦洛阳脸上，看到象现在这样轻松明朗的笑容。
　　虽然从我这里，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面。
　　他轻轻松松地站在那里，脸上那个笑容，阳光一般和煦明亮。
　　他身边那个女人，鲜艳的红衣，红唇艳如春花。

　　我在树影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
　　看到我，秦洛阳大步迎过来，将搭在手臂上的外套递给我。
　　“冷了吧？天气预报说寒流来袭，我就猜你想不到自己加件衣服。”
　　“谢谢你。”我接过衣服，穿上。
　　“你知道吗，刚才我碰到你的一个朋友。”他回头看看，“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漂亮的女孩子啊，是不是叫小诺？”
　　“你如果早回来一步，就碰上她了。”
　　“哦。”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今天我们晚上吃什么？”
　　“我买了新鲜的莴苣。做个汤好不好？”
　　“嗯。”
　　“你还想吃什么？”
　　“都好。”

　　吃完饭，我倚在沙发里看书。秦洛阳打开笔记本，设计他的程序。
　　“你那个朋友，是做什么的？”秦洛阳盯着他的笔记本，不经意地问。
　　“朋友？”我盯着面前的书，“你指哪一个？”
　　秦洛阳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我认识你这么久，你有很多朋友吗？”
　　如果这句话里面有什么不满或者抱怨的意思，那么他掩饰得很好。
　　我抬起头来，“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朋友。”
　　“那个小诺。”
　　“哦，那个小诺。”我低头，继续盯着眼前的书，“我总去买花的那个小花店，你记得吗？我是在那里遇到她的。”
　　那个风雪大作的夜晚，第一次见到那个过分美丽的女人时，她那个诅咒，不知为什么，总让我难以释怀。
　　“她好象跟你很熟的样子。”他轻轻叩击鼠标，液晶屏上那些变幻着的线条图案，在某个背景程序的控制下，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移动旋转。
　　我说：“也不算是很熟。下班回家，路上偶尔碰到过两次。怎么？”
　　“没什么。”他不冷不热地说，“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一向没什么朋友。那个小诺，跟你性格天差地别，所以有点好奇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是个意外。她对我有一些误会。”我静静地说，“那个小诺，她似乎有些。。。。。。”
　　我想了一下，“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可就是觉得她有些怪怪的。”
　　秦洛阳终于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笑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怎么？”我说。
　　“小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温柔的笑意，声音也温暖起来，“你放心，我对她没意思。”
　　我待了一会儿，等脸上的微热悄悄淡去，才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因为秦洛阳在看着，所以我不敢抬头。

　　隔了几天，我再次走进那间小小的花店。
　　拐上碎石小径，隔着扶疏花木掩映的窗玻璃，看到只有那个叫做越篱的女孩子在店里。
　　推门进去，她从花枝中抬起头来，看到是我，清秀的脸庞上淡淡地浮出一个微笑。
　　“嗨。”她轻柔地招呼我，放下手中的工作，站起来。
　　我对她笑笑，“我不是来买花的。对不起，江淮今天会来吗？”
　　越篱看着我：“晚一点会来。你。。。。。。找他有事？”
　　“嗯。”我回头打量一下店里，“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他？”
　　她有点犹豫的样子，淡淡的眉尖，轻轻促起来。然后她点点头，“你可以坐在那边等。”

　　我坐在窗前，环顾店内。
　　“那盆茑萝，叶线有点枯黄。”我指给她看。
　　她回头看看身后花架上的那盆草。
　　“是因为光照不充足。”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纤柔嫩绿的叶片，似乎有片刻失神，“这里的冬天，很少可以见到阳光。”
　　“卑微而坚定的爱。”我说。
　　越篱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茑萝的花语。”我说。
　　她“嗯”了一声，秀气的眼睛垂下去，专注于眼前正在插制的花篮。

　　黄昏时分的小店里，静悄悄的。
　　我坐在那里，看着那越篱纤细修长的一双手，温柔地摆弄着案上的枝枝叶叶。
　　她低垂着颈子，安静地工作着。她脸上那种专注温柔的神情，有种宁静安祥的美丽。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抬头看了看我。
　　“你的衣服，”我说，“这种元宝领，配上银丝盘花滚边，很别致。”
　　她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
　　“看上去象是手工缝制的。”我说，“是你自己绣的？”
　　“嗯。”她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窗外暮色渐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有夕阳的余晖隔着窗子洒进来。她颊上的红晕，映着金色的余晖，一定还要更柔美。
　　只不过，这里的冬天，很少可以见到阳光。

　　我们不再说话。
　　夜色渐浓，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天色。站起来。
　　“你不等了吗？”越篱说，“江淮很快就会来了。”
　　我说：“没关系。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我已经看到了，想要看的东西。

　　走下石阶，我停住脚步。
　　那枚新月的清辉，从江淮的背后照过来，在碎石小径上投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小径上那抹淡淡的浅灰色影子，似乎令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有了某种神秘的迫人气势。
　　不过也许，只是月色的关系。

　　“是你。”江淮说。
　　我慢慢挪开两步，走出那个淡淡的阴影，站到月亮的银辉下面去。
　　他走近来，“来买花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他停在我面前。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以他特有的方式，凝注着我的眼睛。
　　如果换了别的人，这种直视，一定会给人一种冒犯的感觉，让人不舒服。
　　江淮不会。

　　他说：“你要不要进来坐？”
　　我摇摇头。“不。不太方便。”
　　我犹豫着，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措词。
　　他看着我，微笑：“让你很为难吗？是什么事？”
　　我说：“你的朋友小诺，似乎对我有一点误会。”
　　江淮静静地看着我。淡淡的月色，勾勒出他一侧脸部的轮廓，他的眼睛隐在眉宇间的暗影里。
　　“对不起。”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小诺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我的朋友。”
　　我犹豫了一下，“这情形有一点尴尬。但是，可不可以请你跟那个小诺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他淡淡地说：“我们之间吗？好象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这个男孩子，那种从容淡定，跟他的年龄绝不相称。我在夜色中微微红了脸。

　　“可不可以请她不要去骚扰我的朋友。”我尽量将语调放得和缓些，“我不希望她给我的朋友带来困扰。”
　　江淮垂下眼帘。那缕黑发再次从他额前滑落，温柔地半掩住他的眼睛。
　　他说，“你的朋友。”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一点奇怪。
　　那个男孩子，重新抬起头，看着我慢慢地笑了。
　　这个笑容，在清柔的月色下，却没有什么温度似的。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江淮问。
　　我抿一下嘴唇，“我想，那跟你没有关系。”
　　江淮淡淡地说：“如果不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他们是两个成年人。别人没办法去干涉他们的正常交往。对不对？”
　　这个男孩子，敛去唇边的淡淡笑意之后，神情竟然是冰冷的。

　　我等了一会儿，“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他摇摇头，看着我，“说真的，我并不是很明白。”
　　“你的朋友，小诺。”我忍住叹气的欲望，又说一遍，“她对我们，我跟你，有误会。”
　　江淮看一眼花店的方向，“真的很抱歉，小颖。”他柔声道，“我想我恐怕没办法帮到你。”
　　“我姓沈。”我说，“只有我的朋友才那样叫我。”
　　他注意地看我一眼，轻轻靠近一步，唇角是浅浅的笑意：“你不用怕我，小颖。”
　　淡淡的温柔，从他低缓柔和的声音里缓缓漾出来，与夜风一起，在我的耳畔萦绕。

　　我慢慢吸一口气，退后一步，与他清澈的目光对视：“我想你弄错了。我不是怕你。”
　　“那个小诺，”我淡淡地道，“我怕的是她。”
　　江淮微微眯起修长的眼，看着我。
　　“那个女人，她跟你之间有些什么恩怨，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感兴趣”我缓缓道，“我不想被卷进去，还有我的朋友也是。你明白了吗？”

　　有一瞬间，我眼前那个一直安静温和微笑如新月初霁的男孩子，清亮的双眸忽然冷下来。
　　我屏住呼吸。
　　“恐怕我没办法帮到你。”他淡淡地说道。
　　他微微颌首示意，然后转身，经过我的身边，走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
　　那股冰冷的气息，即使他已离开，仍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越篱，”我低语，“她颈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已踏上石阶的江淮，停住脚步。
　　我身边的夜色中，有风乍起。
　　地上的枯叶混着细砂，盘旋飞舞，沙沙轻响。打在衣上，脸上，微微刺痛。

　　石阶上的江淮，缓缓转过身来。
　　他长长的风衣下摆，凭风飞扬而起。
　　隔了这么远，我仍能清楚地看到，江淮眼中冰凉的寒光如刀。
　　“我是无意中看到的。”我轻声道，“那与我无关。”
　　我等了一会儿，“请告诉小诺，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花店里的灯光，从他背后打过来。江淮的身形凝固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他刀一般的目光，静静地盯住我。
　　“你会帮我的，对吗？”我低声道。

　　我的话音未落，江淮举步走下石阶。
　　我只来得及退后半步，他的身形已经迫到我的面前。
　　我的下巴，给几根冰凉的手指紧紧钳住，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清冷，苍茫，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凝结的寒霜。
　　“你是什么人？”他轻轻问道。
　　那个声音单调，苍白，冰冷，萧瑟。
　　他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我却感到胸口被一种尖锐的冰冷轻轻刺穿。
　　我忍不住轻哼出声，“请放开我。”我困难地说，“我喘不过气来。”

　　在我因窒息而陷入晕厥之前，江淮放开我。
　　我脸色苍白，浑身虚弱无力。半蹲下身子，掩住心口，拼命地喘息。
　　盯着我半晌，江淮柔声道：“你真的很关心你的朋友。”
　　我无法说话，所以没有回答他。
　　“跟我来。”他说。
　　“去哪里？”我喘息着，问道。
　　“你不来吗？随便你。”
　　他淡淡的语气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他举步走开。根本不关心我是否会跟上去。
　　我缓缓起身，看着他修长的黑色背影，溶在夜色里，就好象是一抹淡淡的影子。

　　我可以选择走开。
　　我没有必要让自己陷入这种未知的危险当中。
　　我伸手轻轻抚着颈间那枚银戒，努力平息微微急促的呼吸。

　　我紧紧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