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28、第二十七章 诱杀

　　风凉如刀。
　　清冷的月色下，无人的街道。
　　我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我的步履却轻盈似蝶。
　　这具身体，好似已经没有什么重量。
　　肮脏凌乱的发丝间，水已结成了细细的冰屑。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向后高高扬起，我听得到发间那些细碎悦耳的轻响。

　　紧紧捉住披风的长襟，赤足走在这寂寂的长街上。
　　我不必跃上高处，也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
　　这残冬的夜风里，浮荡着一种温暖而粘滞的气息。虽然淡淡的，却绝对不会弄错。
　　这气息新鲜，馥郁，甘美。
　　眼角瞥见远处高楼的屋顶上，建筑的阴影里，荒凉的街角，破败的深巷中，那些在月色下轻盈掠过的身影，就知道自己正去往正确的方向。

　　那种气息越来越浓郁。转过一处街角，突然扑面而来，混合着另一种焦苦的味道，溢满了口鼻。
　　我在路旁屋角的阴影里佇足而立，心脏轻轻跳动如闻乐而舞。

　　清冷的月色下，满目大片大片深暗的腥红。
　　地上到处是残破的躯体，模糊难辨。有些仍在蠕蠕而动，喉间发出破碎的呻吟。
　　血腥中混杂的焦臭，是烈焰枪烧灼肢体后特有的气味。
　　这本是一片杀戮的战场。只不过杀戮已近尾声。
　　食腐者已在窥伺。

　　四下里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房顶上零零散散，静静地佇立着一些黑色的身影。
　　我看不到他们衣襟上的族徽。
　　是流浪者吗？
　　也许他们只是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来自哪个族群。也许他们中间有些也跟我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一个族群。
　　他们各自尽量远离彼此。互相漠不关心。只是默默俯视着下方这片飨宴。
　　他们只是遵循着本能的驱使，嗅到夜风中血的气息，赶来碰碰运气。也许说不定，可以尝到那种久违了的甜美。

　　胜利的一方正在清扫战场，收缴那些散落的武器。
　　他们中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默契有序的动作，说明这些人是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吸血族战士。
　　我突然发现，这些战士同样也没有佩饰族徽。
　　这是很奇怪的。吸血族人有他们的骄傲。他们从不畏惧以战争的方式与任何种群为敌。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吸血族群以战斗和鲜血为荣。
　　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佩带他们的族徽？
　　我竭力压制着体内汹涌的噬血欲望，悄悄向后退回到黑暗中。

　　我注意到地上的那些人类的死伤者，他们并没有统一的制式服装。还有那些武器，虽然都是特种部队专用武装，无论是型号跟种类，却都有些杂乱。
　　我再退后些，紧贴着身后冰冷的墙壁，隐藏到角落更深的黑暗里。
　　这一场街头的遭遇战，并不是成建制的军队之间的战争。
　　我感觉自己遇到了一场麻烦。
　　我慢慢地四下打量，不祥的预感驱使我逃开，饥饿却在诱惑我留下。

　　远处尖厉的警笛声响成了一片，那些清理战场的吸血族战士却好似并不在乎。
　　即便吸血族人已经正式与人类宣战，夜色又是他们最好的护佑，他们悠闲的态度还是有些令人奇怪。

　　我屏息，四顾。
　　新月突然被乌云掩没。四面建筑的屋顶上，无声地涌现出更多的黑影。
　　风扬起他们长长的衣襟，那里有一抹淡淡的银色图腾，赤额如雪，昂首向月。
　　夜天狼。
　　是江淮的族人。

　　那些流浪者默默地退向远处。

　　风族的战士中，有一个人越众而出，走近几步，向下俯视着整个战场。
　　暗夜的风中，她美丽的容颜艳如春花，肌肤如雪，红衣如火。
　　安诺咯咯轻笑一声， “怎么，已经结束了吗？真是可惜呢。” 又叹了一口气：“今天我没什么胃口。咱们走吧。”
　　风族的战士们迅速而安静地撤离了现场。

　　我犹豫了一下，看一眼那些伏在伤残的躯体上痛饮着鲜血的流浪者，终于还是转身跟上了正在离开的风族战士。
　　只有到了江淮那里，我才是安全的。
　　到了安全的地点，我就会有食物。我安慰着自己。
　　而且警笛声越来越近，现在我并不想落在人类的手里。我刚刚从他们那里逃出来。现在的我，几乎已经完全是一个异类了。
　　他们会怎样对待我？我想象不出。
　　我已经失踪数天，他们会不会发布通缉令？
　　只要秦洛阳没有被找到，作为可能的受害者，他们应该暂时不会首先怀疑我才对。

　　对于他的身份而言，秦洛阳的情感过于丰富。他不够深沉。也远远称不上冷酷，这使他在某些方面甚至算不上机警。
　　他却是一名最优秀的追踪与反追踪高手。在他的训练记录里，这方面的表现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我希望这一点能够帮助他继续成功地躲避追缉。

　　我很勉强才可以跟得上那些风族战士的身影。
　　我很饿。很疲惫。同时我也不敢距离他们太过靠近。
　　我知道安诺对我绝对不会有任何好感。如果她想要伤害我，那些战士未必会阻止她。

　　他们是回那个废宅去吗？我身处的环境越来越荒凉。
　　我知道江淮的住所附近，肯定会有电子监视设备。那些高端的设备，探知我手腕上的定位装置定时发出的特殊频段的信号，应该并不困难。
　　更何况我正在朝向那里移动。
　　江淮答应会帮助我。我想他一定会做到的。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那个有着一双奇异的双眸的男生，是一定不会忘记我的。
　　我只是不能确定，他对于我的兴趣，或者说，对于我跟他说的那个秘密的兴趣，到底有多大。
　　他会记得我的。可这远远还不够。
　　我需要的，比这个远还要多。
　　可是我并不急，我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
　　只要给我时间，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机会。
　　在那之前，我必须活下去。

　　只要秦洛阳仍是自由的，那么我就会是相对安全的。我就会拥有相对多一点的时间。
　　我想，我为自己挑选了一名最优秀的暗影战士。

　　不管怎样，我都必须活下去。

　　新月已完全被乌云遮蔽。
　　沉沉的夜色中，前方一片荒芜的旷野上，突兀出现了一片建筑物的黑影。
　　我停下脚步。这里不是那处废宅。
　　放眼望去，远处那一片绵延成片的黑影中耸立着高高低低的烟囱，直指向沉沉的天幕。下面那些房屋，每一间都极为高大宽敞，虽然门窗早已锈蚀得不见本来面目，墙体却并未见怎么颓塌。
　　像是一处弃置的厂房。
　　厂房四周零乱地堆积着大块大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模具。废弃的大型搬运机车旁边，数不清的不知是做什么用途的水泥罐槽。有一些倒放在那里，还有很多却一排挨着一排，整整齐齐摆放厂房之间的空地上。

　　安诺来这里做什么？
　　我四下张望，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不安。
　　这片空旷寂静荒野上，有风贴着地面掠过，发出一种古怪而模糊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却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如果我小心一点，也许可以慢慢地靠近前去。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是个什么样的厂房？看样子似乎弃置已久。我想靠近一点，仔细看看清楚。
　　四周没有什么东西可供遮掩，我不敢靠得太近。
　　我希望乌云可以散去一些，这样我就可以看清楚远处安诺的表情。

　　安诺远远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天边没有被乌云遮住的地方，有一颗淡淡的星子。
　　安诺痴痴地看着那枚星子，夜风吹动她的红衣，那些长发在风中纠缠着舞动如狂。

　　她忽然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处，江淮凌风而立。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我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似乎正在俯视着下面的安诺，又似乎只是在出神。那双美丽的眸子，奇异地竟有一些恍惚。
　　他没有说话。

　　“让你的人走开！”安诺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不要总跟着我。你听到没有？”

　　我看着高处的江淮。
　　他额上的发丝垂落下来，掩住了那双奇异的眸子，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最后一丝星光也已被浓云掩尽。
　　离得这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安诺雪白的牙齿咬住鲜红的唇，痴痴地仰头看着他。就好象她在看着天际的那枚星子一样。
　　她放柔了声音，笑靥如春花初绽：“我会离开你的，江淮。总有一天我可以。”

　　沉沉夜色下，我们身处的这片广阔的旷野上，除了低沉模糊的风声。一无所有。
　　这风声让我不安。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想起那些寂寥的冬夜。每一次我从暗夜的风中惊醒，似乎总有一个模糊而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若断若续。

　　仿佛有谁，在柔声絮语。
　　我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风声从窗下掠过，遥远的夜空下传来一两声夜莺的轻啼，而檐间的芜草脆弱的枯茎在风中轻轻地折断。
　　我就会再也无法入睡。

　　我抬起头来，看向四周。
　　偌大的一片荒野，看不到一茎枯草。
　　这寂寂长夜，安静得仿佛死去一般。

　　我的脸色有一点苍白。，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轻轻地跳动不停
　　我再次四下打量。
　　那些厚重的金属门窗，结实的浇铸墙体，散落的巨大金属模块，还有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水泥混铸储存罐。

　　我慢慢走上前去。

　　安诺猛回头，盯了我一会儿。她似乎并没有惊讶的神情。
　　那双波光晶莹的眼睛里，有一种支离破碎的冰冷。
　　“这个鬼女人，真是阴魂不散。”她轻轻地说。
　　安诺移开目光不再看我。
　　她轻盈地转身，仿佛在轻笑，“江淮，你不能永远拴住我。我一定会逃掉的。”
　　她头也不回，向着废弃的厂房深处走去。
　　那里寂寂无声。建筑物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重重迭迭，浓重得如同最深的梦魇。

　　“小诺。”江淮轻轻道，“你去哪里？”
　　他的声音轻柔，安静，冰冷。
　　高空似乎有劲风在吹，风起云涌，新月的清辉从云层的间隙映下来，地面上似乎笼了一层薄薄的轻霜。

　　安诺仿佛没有听到。
　　“我总有一天会死掉的，江淮。也许你也会死的，你知道吗？”她像是在轻声吟唱，自顾自地说道：“你不可能永远拴住我。”
　　她咯咯地笑着，轻盈地走在那些奇形怪状的机械怪异到近乎狰狞的影子里。

　　我走过去。看着那个火红的身影在沉沉的夜色中轻轻跃动
　　她要做什么？
　　今夜的安诺，诡异得令人不安。

　　“不进去看看她吗？”我慢慢地走近前去，盯着安诺消失的方向，有些心神不宁。
　　江淮俯视着我。
　　“你还活着。”他淡淡地道。
　　我掩紧披风，想笑一下，却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掩映在发丝跟阴影里的眸光闪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说不定，我还会活很长的时间。”我终于还是笑了一下，“江淮，对不起，你有吃的东西没有？”
　　我饿坏了。
　　他仍是没有说话。
　　这时候从云间漏下些微的月色，我看到江淮的身后，有一个纤弱的身体静静地从阴影里站出来。

　　越篱。

　　我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收起来。轻轻咬住嘴唇，转开视线。

　　“你会习惯的。”江淮淡淡地说道。
　　我并不喜欢这个吸血族人说起这个话题时那种冷淡的口吻。尽管因为嗅到温血动物独特的气息，我上腭的那两对噬齿已经开始了隐隐的胀痛。

　　我走开几步。
　　“还是进去看看吧。”我看着那些浓黑的阴影掩映下死寂的厂房。从那里安诺仿佛被吞噬掉一般，无声无息。
　　“这里是什么地方？”江淮问道。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只是。。。。。。”

　　那个吸血族人仍然安静地立在高处。他身上先前那种慵散甚至恍惚的神情突然消失不见了。隔得这么远，那股凌厉的气息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你约我来这里的。”江淮轻轻说道。
　　我看着江淮，脸色有些苍白：
　　“我是碰巧跟着安诺来的。”我喃喃道。

　　只怕这个碰巧，并不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我如此顺利地脱身，今夜那场古怪的杀戮战场，还有行为诡异的安诺。
　　她根本就象是明明知道我在跟着她，却仍是引导我来到这里。

　　江淮的身形，自高处疾冲而下。
　　我还没有来得及动起来，他已经闪身没入远处高大的厂房浓重的阴影中。
　　本来守卫他的那些风族战士们，迅速跟了上去。
　　我知道不可能追上他，只有大声道：“江淮，这里是个放射性化工厂。”

　　那些辐射防护设备，存储放射性废液的罐槽，厚重金属的门窗，特殊方式浇铸的墙体。还有寸草不生的地面。
　　我用力咬唇，为什么我早没有想到？

　　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直默不做声。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注意她。
　　我们来到那间废弃的厂房外，我有些乏力地踉跄了一下。

　　“你可以吸我的血。”那个沉默的女孩子说，“没关系的。”
　　我握紧自己的双手，锐甲没入掌心。
　　“你不是我的食物。”我说道。从她身边走开。
　　“江淮不会在意的。”越篱说道，“你饿坏了。”
　　“你不是食物，阿篱。”
　　我抢先冲进去。

　　闪爆弹突如其来耀眼的闪光，在浓重的黑暗中仿佛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淋的伤口。
　　我闭上眼睛，却为时已晚。
　　昡目的光亮对于冷血族人过于敏感的视觉而言，是一种颇具伤害性的武器，它至少可以导致短暂的失明，严重时甚至会永远损毁他们的视觉。
　　我没有时间顾及刺痛的双眼，只是本能地伏低身体。
　　只不过转瞬之间，爆炸的巨响充斥了整个空间，使我头痛欲裂。
　　口鼻中充满了射线与高温烧灼造成的炭化焦糊气味。眼前无休无止地闪烁着各种形状古怪的明亮的白光幻视。耳边是响成一片的爆裂声嘈杂声还有惨呼声。
　　不管我试图躲向哪个方向，身边似乎到处都是灼热的火焰。
　　我只有紧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