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29、第二十八章 执手

　　沉重的气流在四周涌动，掀起暗潮汹涌，迫得我无法呼吸。
　　我却屏息以待。
　　因为每当那股冰冷的沉重漫过时，烈焰焚灼的痛楚就会稍稍减轻。
　　是江淮吧。
　　我努力从一片混乱中分辨着，却捕捉不到任何属于他的声息。那个年轻的吸血族人，一向是安静沉默的。
　　我也听不到安诺的声音。
　　那些近切的惨呼声渐渐稀疏，伏击的一方似乎正在退却。只不过我仍可以听到射线合成时独特的轻微鸣响此起彼伏，烈焰枪喷射时火舌吞吐闪烁的咝咝声密密响成一片。
　　显然，攻击的圈子虽然退开了些，对方却并未放弃合围。

　　不管是什么人设计了这场诱杀，他们的目标明显是指向江淮。
　　我们身处的这间巨大的厂房，墙体相当厚重。为了防护不同波长的放射线，建造这种特殊建筑物的水泥中往往会掺入铅合金微粒，钢筋骨架之间会填入整体浇铸大块大块的铅板。
　　即使是江淮这种意念力非常强大的吸血族人，想从这种坚固异常的建筑物中脱身而出，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根本就是自己跳进这个陷阱里来的。
　　被围困在这里面，护卫江淮的风族战士没有办法象在开阔的空间里那样灵活。他们简直就是被固定在那里的靶子。
　　现在他们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冲出去，离开这个围困的陷阱。
　　江淮却似乎并没有打算离开。

　　他是在担心安诺吧。
　　如此明显的圈套，他似乎根本没有去想，安诺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想叹息。
　　我却只是掩住了我的眼睛。
　　它们仍有些刺痛，却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我还是不敢睁开眼睛。那一层薄薄的防护镜片，能够吸收屏蔽天然光线，却并不足以防护射线枪眩目的光亮。

　　一只手轻轻扯着我的衣角。
　　“来这里。”越篱轻声道。
　　她是一名人类。他们的明适应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我跟在越篱身后，爬向一个角落。
　　这里似乎是在什么掩体后面。我无法看，却可以感到我们稍稍远离了使皮肤疼痛的灼热感。
　　“江淮呢？”我捉住她的手。
　　“他没事。”
　　那就好。
　　“是什么人？”我问道，“是人类。。。。。。”
　　忽然想到越篱的身份，停下来。
　　“不是。”越篱答道。
　　我嗅到腥甜的气息。
　　“你受伤了吗？”
　　“没有。”越篱低声道，“我没事。”

　　我不再开口。伸手掩住眼睛。刺痛不再尖利如针，变成一种规律性的胀痛，提示眼内压开始升高，角膜开始充血、水肿。我知道我的视力会受一些影响，我会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东西。
　　隐形防护眼镜让我很不舒服。这种时候我当然没有办法取下它们。
　　我抑制着触揉双眼的冲动。这种疼痛是很正常的反应。通常，急性的炎症反应将在24小时内达到高峰。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忍受大约一天的时间，应该就可以没事了。
　　只不过，这是指人类的反应而言。我对于这具转化中的身体，没有什么把握。

　　我蜷成一团，竭力不去注意身边的越篱。
　　那种新鲜甘美的血腥气息，却越来越浓郁。
　　这气息让我烦乱。
　　“你的伤，真的没关系吗？”
　　越篱并没有回答我。因为就在这时候四周的嘈杂声响，突然之间停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被巨声震得鸣响不停的耳边，甚至产生了细微低沉的幻听。
　　那声音嗡嗡响成一片，仿佛耳边有只小小的蜂在振扑它薄薄的翅翼。

　　我恍惚了一下。
　　败酱草白色的花瓣上面，颤巍巍落着一只迷途的野蜂。夕阳的余晖自天际返映下来，细碎的花瓣，惶惶怯怯的飞虫，还有旁边一双踏在微湿的泥土上的小小赤足，都淡淡地染了一抹暖暖的金红。
　　这些零落的记忆如此遥远，如梦一般并不真切。
　　我却分明记得，那里有乱茔，荒草，时近残春，而日已薄暮。

　　有个声音慢吞吞地开了口：
　　“江淮，我们又见面了。”

　　宫郁。
　　他来的倒也真快。
　　我伸手去摸一下颈间那枚金属片，指尖所及之处，沁着微微的凉意。它是一只小小的盒子，里面嵌着那枚薄薄的记忆芯片。

　　“很可惜，今夜只不过是新月。所以请不要再浪费夜天狼的灵力吧，江淮。”宫郁冰冷的声音中，有一种压制不住的狂热，“你已经不再是风族的族长。”
　　那股汹涌而起的气息在室内缓缓鼓荡，却攸然而止。

　　“放开我！”安诺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拿开你的手！”
　　宫郁悠然道，“你还是想要这个女人吗？我会把她还给你的。我们来做一个交换怎么样？”
　　江淮沉默不语。

　　宫郁不紧不慢地道：“我并不想杀掉你。你的族人虽然不满意你的懦弱，他们中间有些人还是不想背叛他们的誓言。如果你肯合作，你可以带着这个女人，远远离开这块大陆，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也好，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江淮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宫郁似乎在轻笑，他的声音冰冷而安祥：“其实我就算是杀掉你，也未必会有什么麻烦的。象在这种地方，我就有好几种方法，可以让你消失得连灰烬都留不下来。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除了接受我的要求，你好象也没有什么其它的选择。”
　　江淮仍是沉默着。室内那股缓缓涌动的气息，强大的气压迫在我的心口，我的心脏几乎已无法跳动。
　　只听得宫郁轻轻笑道：“我只要你身后的那个女人。她还欠我一点东西。”

　　我抚着那枚金属片的手指有些过于用力，指尖给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
　　我缩回手指，伸到眼睛前面。
　　眼前仿佛隔了一层水雾，每样东西都有重重叠叠的影子。我看到我的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缓缓裂开一道细细的伤口，慢慢渗出些淡淡的血迹来。

　　我不知道宫郁发现了些什么，他似乎有些太过热切想要得到这枚芯片。
　　即使那个身具特殊属性的生物个体确实存在，不管他是人类或者吸血族人，即使宫郁可以从浩大的信息库中筛捡出那个生物个体的基因信息，想要在三块大陆上数以亿万计的人类或者吸血族人中找出这个生物体，也是一件太过渺茫的事情。
　　难道宫郁已经掌握了解析那些繁复的基因组信息的密钥？如果没办法破解其中的调控信号，即使找到了那个生物个体，这一切也完全没有用处。

　　“沈小姐，”宫郁道，“我们还有个交易没有完成。”

　　越篱紧紧捉住我的手臂。
　　我转过脸去，模糊的视线里，那张清秀的脸庞，甚至比我的还要苍白。
　　我看不清她眼睛里面的神情。我只是依稀看得到，那双睁得大大的眸子，漆黑得仿佛没有星光的夜。
　　我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转开头去。

　　“对不起。”我也许说了出来，也许只不过是这样想了一下。长时间的饥饿感让我有些恍惚。我不能确定。

　　越篱慢慢将手指一根一根松了开来。

　　我从掩身处站出来，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些不稳。
　　新月的光辉已给浓云掩尽，微弱的天光从残破的门窗漏进来，却只不过在这间巨大的废弃厂房内投下更多的阴影。
　　我赤足站在那里，肮脏、凌乱、饥饿、寒冷，脸色苍白，神智恍惚。
　　紧紧捉住披风的领口，我模模糊糊地想着，也许只要再过得片刻，我就会真的放弃自己可笑的坚持。吸食身边那个人类女孩子的鲜血，也许并不是真的那么困难。
　　那只不过是她的命运而已。

　　“小诺。”我身边的江淮忽然轻轻唤道，“到这里来。”
　　那是一种人类的男孩子干干净净的声音。每次江淮在用这种声音说话时，我就会有些混乱。
　　我总是忍不住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生，因为有些害羞所以沉默着，偶尔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双清亮的眸子就会从那些垂落在他额前的发丝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过来。
　　他当然不是的。
　　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想像而已。我似乎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到这里来。”江淮说道。
　　安诺向前迈了一步，停了下来。
　　那些持枪围守在门边的黑衣人，并没有让开的意向。
　　“沈小姐，”宫郁安祥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江淮。
　　他并没有看我，他的视线穿过他身前那些护卫他的风族战士，穿过那些重重围守在窗前门边的黑衣人，远远注定在安诺身上。
　　那些发丝垂下来，遮在他的额前。
　　我的双眼又肿又痛，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表情。
　　我无声地叹一口气，向门边走去。

　　“站住。”江淮说道。
　　我屏息，停下来。
　　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远处，安诺火红的身影轻轻动了一下。
　　“你最好坐下来。”江淮淡淡道，“你的眼睛看不清楚，说不定会伤到你自己。”
　　我回过头来，看看江淮。
　　四周的地上倒伏着被击毙的战士破碎的尸骸。高温烧灼的焦臭在室内弥漫，混合着射线枪引致有机物碳化后那种古怪的味道。
　　剩余的三五名风族战士紧紧围护在江淮的身畔。这个年轻的吸血族首领，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并不怎么关心他自己的处境。

　　我再转回身去，远远看着站在暗夜中的宫郁。
　　虽然看不清楚，我却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男人薄薄的唇边正浮现一抹冰冷的微笑。
　　“沈小姐，”宫郁轻声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

　　宫郁的笑声停下来。
　　我转身，走回江淮身边。
　　他仍然没有看我，视线落在很远的前方，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走回江淮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终于忍不住，还是轻轻叹了一气。
　　“江淮，”我轻轻说道，“想不到我居然会跟你死在一起。”

　　宫郁轻轻叹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做这种愚蠢的选择。”
　　我的手轻轻落在腹间，“我本来也不想的。只是你真的会让他活着离开吗？”
　　宫郁不答。等了一会儿，他冷冷道：“为了自由，你可以背叛自己的族群。想不到你居然会在乎江淮的死活。”
　　我轻轻持起颈间那枚金属盒子：“这里是你想要资料。我答应过你的，我替你拿到了。只要我们安全离开这里，我就把这张芯片给你。”
　　“我们的约定不是这样的。”宫郁轻柔地说道。他轻轻摇头，“我不喜欢被人协迫的感觉。而且那张芯片并不怕射线辐射，想要的话，我总会拿到的。”
　　我咬住嘴唇，不再说什么。
　　“我一直有些喜欢你。”宫郁叹道，“请相信我，如果我想伤害你，你现在早已经分解成气体和碳灰了。我的战士们射击的准头不会那么差。”
　　我沉默着。
　　“这不象你。”那个冰冷的声音里开始有些许的不耐烦，“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我本来也以为我是的。” 我轻抚着腹间，叹一口气，“只不过我也没有办法。我没办法扔下我孩子的父亲，一个人逃开。”
　　江淮转头看我。我迎向他的视线。因为看不清楚他眸中的表情，我只是静静地迎接他的注视。

　　远远的，安诺的身影，在暗夜里轻轻跃动如火。

　　宫郁不再说话。
　　他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合围的黑衣战士中，一些人向后退了开去，另一些防护齐备的战士，向前迈进一步。
　　他们都戴着特制的角型护目镜，整个人都遮掩在皮质的护具之下。他们手中口径巨大的武器，发出此起彼伏的轻响。
　　是高强度的电磁波进入预备发射状态前特有的声响。

　　江淮移开目光。他似乎有些恍惚。他的动作有些迟滞。
　　“小诺。”江淮又唤了一声，“到这里来。”
　　远远的，安诺站在沉沉的夜色中，一言不发。
　　“你不要怕。”江淮说道。

　　安诺的身影，在暗夜里轻轻跃动不停。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死？”她轻轻说道。

　　彻骨的寒意汹涌而至，我禁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那迫人的气流迅速收敛。我身边的江淮，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指间那种冰凉沁骨的寒意，竟意外地让我安心。

　　眩目的死光于瞬间将这间巨大的厂房内每一个角落映得一片雪亮。
　　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