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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变身 ...

  •   从我的实验室,隔着玻璃墙,总可以看到那片美丽的人工湖水静静荡漾的波光。
      这座巨大的人工生态系统旁边,在高压泵下方,厚厚的密封盖下覆盖着一排方型水槽。
      那里是循环水缓冲池。人工湖水定期循环更换,排放出的污水就暂时储存在这些水槽里。
      自控系统启动排污程序后,各级程控阀门将依次开放,污水经过沉淀、过滤,以及层层生化处理后,排入数百米以下地底一个巨大的蓄液池中。
      这些无害化处理后的废水,最后将汇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年代久远错综复杂的地下水道系统。

      自终水槽排放的废水,经过层层中级处理池,最终进入蓄液池,整个过程需要5分42秒。
      切割那一层又一层的滤网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时间,将它们焊接回去,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用了将近11分钟,才到达蓄液池。
      我缩成紧紧一团,用均匀的速度,在心里默念着数字。
      马力强大的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突然变得高亢而清晰。我感觉到急速坠落的身体碰到一堵厚重的水墙,轻轻打了一个旋转。
      一瞬之间,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就象一枚疾风中的枯叶,被卷入一股巨大的漩流中,疯狂地旋转起来。
      我的意识仿佛被甩出这具不再属于我的身体,然后再跟它重新揉搅在一起,搅成碎片,再碾磨成粉。
      我在高压水泵剧烈的水流冲击下昏厥过去。

      疼痛重新唤醒了我。

      我伏在一片黑暗中。
      我知道四下里只不过是一片无边的黑暗。我的耳边却有无数巨大的声音轰响如雷,眼前有无数明亮破碎的线条形状在盘旋飞舞。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它好象只不过是一根又一根零散的骨头,已经支离破碎。
      头跟身体已经分开来,那些骨头四下散落,而头却仍在不停地旋转。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在不停地呕吐。

      我已经昏去了多久?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想站起来。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我的头脑中,这时候仿佛只是一团旋转着的混沌的浆液。
      我想站起来。我的肢体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我爬起来,跌倒,爬起来,再跌倒。
      黑暗中我撞到坚硬冰冷的墙壁,跌倒时污浊的水淹住我的口鼻。
      站起来。我对自己说,离开这里。
      耳中尖锐的鸣响象是一柄钝锯正在将我的头颅慢慢地剖开。
      离开这里,你不能停下来。
      我在黑暗中蠕蠕而动,支离破碎,喑声呻吟,绝望如炼狱中爬出的鬼。

      有风声掠过,恍如有谁在沉沉叹息。
      腮边浸湿的发丝,被轻柔地拂起。

      逃啊,孩子!要快!

      那个微弱如游丝的声音,总在暗夜的风中响起。
      急急切切。

      我侧耳倾听。

      空气中充满了腥腐朽败的气味,触手到处都是冰冷粘腻的腐苔。
      水声被管道壁反复回荡,在耳畔轰鸣如雷。
      是真切的流水的声音,就在我的脚下。
      不是我耳中虚幻的鸣响。

      扶着身侧的墙壁,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指尖在墙壁上划动,早已血肉模糊。
      我可以嗅到那淡淡的血腥。
      手腕上的定位装置,使我随时可能被人发现。
      我不能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点。我必须不停地走下去,处于移动中,才可能是安全的。
      我慢慢地,不停地走下去。

      身边是无边无尽不怀好意的黑暗。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却不敢稍做停留。
      我的气力已将用尽,我还能够这样子走多久?
      在黑暗中,仅靠手指的抚触,我怎么可能找得到那些标识?

      伤痕累累的身体,疼痛早已近乎麻木,饥饿感却越来越清晰尖锐。
      我忍耐着不去攫取那些从墙缝中探出来的腐生植物。
      在我的指尖下,它们多汁的蕈盖柔软肥嫩。被轻轻碾碎之后,黑暗中那种特殊的清香散发着无言的诱惑。
      我试着屏住呼吸,抗拒那致命的香气,却发现我的呼吸轻浅悠长,早已近乎停滞。
      要来了么?我的心中划过一丝惊惶。
      缩回手来,搭在腕间,慢慢地计数心跳。

      脚下污浊的水流中有什么东西绊到我,我踉跄了一下,跌倒,溅起一片杂乱的水花。

      我紧紧盯着眼前的黑暗。
      这里是不见天日的地底。
      黑暗中我看到自己伸在空中的手,五指徒劳地张开。

      一片混杂的水声中,我听到啮齿类动物细小尖锐的趾甲在墙壁上刮擦而过。
      那种悉悉簌簌的声音,仿佛有枚冰冷尖利的针在耳膜上轻轻戳刺。
      我的感官,已经如此敏锐。

      我扶着墙壁慢慢爬起来,打量着四周。
      昏暗中污浊的水道两旁,处处可见食腐的地鼠,三五成群,蠕蠕而动。
      伴着尖细慌乱的吱吱叫声,它们紧伏在地上,弓起身子,向我露出细长惨白的啮齿。一粒一粒小小的腥红的眸子里,闪动着窃窃惊惶的光芒。
      那些颤抖的小身体里,皮毛下有颗小小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温烫粘稠的血液因此而流动不息。

      我静静地注视着那些小型温血动物。
      它们仿佛被魇住一般一动也不动,与我幽幽对视。
      昏暗中响起低沉模糊的呜咽声,仿佛有只饥渴的兽正在撕咬它血肉淋漓热气腾腾的猎物,喉间发出满足而适意的低鸣。
      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它来自我的喉间。

      我移开目光,收回轻轻舔舐的舌尖,咽下口中的津液,慢慢向前走开。
      腭间酸酸胀胀,不知何时悄然探出的利齿抵住我的唇瓣,带来微微的剌痛。
      那些地鼠颤抖着自我脚下急急逃窜。
      我尽量抬起头,慢慢地走向更加黑暗的前方。

      四周的墙壁不断有水渗出来。从狭缝里挣扎长出黑色的厌氧孢子植物,形状奇特怪异的蕈盖上,有纤长扭曲的菌丝在黑暗中悄悄绽放。
      它们的生命,不需要阳光。
      我已经丧失了关于时间的概念,头痛如裂。
      饥渴比四周的黑暗更加沉重,无边无际,却又分外鲜明。
      细细打量身边肮脏粘滑的墙壁,努力在上面辨识我想要找寻的东西。
      在黑暗因过度使用而刺痛的双眼,仿佛正在胀大突出,几乎要爆开来一般。缺乏养份和水的身体又似乎正在萎缩下去。

      握得过紧的利甲刺痛了自己,将我从恍惚中唤醒。
      我几乎已经咬断了那只在我唇齿之间扭动挣扎的地鼠的颈子。
      大骇之下,将那只奄奄一息的动物扔开。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噬食血肉为这具身体带来的那种奇异的满足与平静,让我的心中升起一片冰凉的绝望。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在贪婪地吸吮回味唇齿间那些腥腐肮脏沾带着血肉的毛皮碎屑。
      一股莫大的恐惧灭顶而下,尖叫声并未能逸出喉间,就已经破碎成一阵古怪的嘶鸣。
      跌扑向前,疯狂地掬起脚下污浊的流水,冲洗唇齿间的血肉残渣。
      我大声呕吐。长时间没有进食,我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尖叫,嘶吼,同时我在哭泣。
      伸手去掩住脸,我的双眼却干涩地发痛。
      我忘了,我已经不再能有泪水。

      自肮脏的污水中蠕动着撑起身体,挨着腐苔满布的墙壁踡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下去。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这么久。
      它已真正来临。
      我却惊惶失措,瑟瑟发抖。

      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吗?
      我到底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到底还要恓性掉多少,才能够换回我的自由?
      就这样放弃吧。
      为什么我不能够满足于黑暗中的永生?
      光明难道真的如此重要?
      放弃吧,就这样放弃好了。
      我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一丝希望。
      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伏在那里,让那股沉重的绝望缓缓漫过这具恐怖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
      在我面前布满霉苔的墙壁上,划着那个标记。

      潦草涂划的几抹纹路,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它们曾经活着的那个时代太过久远,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懂得它们的含义。
      这些文字已经死去。

      我在黑暗中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用手指拭净脸上的污水,一面站了起来。
      小心拂乱那些黑色的腐苔,抹去那枚记号。
      依着那图形文字的指示,我继续蹒跚前行。

      我感到越来越沉重的寒冷,也许是饥饿。我已经分不清楚这两种感受。它们变成一种沉重模糊粘稠冰冷的东西,重重裹住我疲惫的身体。
      寒意在血脉中缓缓涌动,浸透了全身的每一寸肌肤。脉管中流动的仿佛是冰,而我正在一点一点凝结。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我越来越频繁地将沾着黑蕈剧毒汁液的手指探到唇边,轻嗅那种清香。
      我还能够这样子走多久?

      通道越来越狭窄难行,留下的图案也越来越模糊。
      有时候,我不得不退回去,再次搜寻那些记号。
      直到我看见黑暗尽头那个伫立的身影。

      那个身影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着。
      即使身处这阴暗潮湿,腥臭扑鼻的地下穴道里,那张千年冰封的容颜,眸子里面悠远沉静的神情,跟他在月下林间漫步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伤痛,饥饿,疲倦,虚弱,惊惶,身受的以及给出的伤害,无路可退的绝境,还有迷雾一般未知的将来。
      这种种的一切此时纷至沓来。
      我轻轻吐一口气,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阿溶,”我轻轻唤道,“你在这里。”

      在我漫长的记忆里,每一次我需要他的时候,阿溶总是在的。

      他看着慢慢走近的我。
      “你需要吃一点东西。”他淡淡地说道。
      我给他用一件长大的披风裹起来,却并没有意识到之前自己的赤裸。
      我几乎是他手中抢过那只袋子,用牙齿撕咬着包装。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卫溶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开。

      卫溶脸上的表情,还有他的声音,总让我想起深林间新月下闪烁着点点萤火的潭水。
      沉静,安祥,冰冷。
      现在他似乎有些变了。
      我大口吞咽着那些腥红的液体,这样想着。
      也许是因为我现在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再啜饮另一袋饮料时,我小心地不露出饥渴的表情。

      “上面的世界,战争已经开始。”卫溶慢慢地说道,“日夜交界时分,在某些街区,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受伤的人类。”
      我停止吞咽的动作,看着别处,点点头。
      “他们正在找你。”他说,“你要小心。”
      我再点头。
      “不要碰那些濒死的人。你应该记得怎样去分辨他们。”
      待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还记得的,对不对?”
      我突然很想叹息,又忍住了。

      我垂下头,拭去嘴角血液代用品腥红的痕迹。
      腕间的手镯轻轻晃动,银丝彼此撞击。
      那纤细悠扬的声音,还是远在我听力所及的范围以外。
      卫溶沉静的眸子里,突然流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情。

      “很快,我就可以自由了。” 我抬头看着他。
      卫溶沉默不语。
      “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难道你不高兴吗?”我柔声说道。
      卫溶静静地注视着我身后的黑暗。
      有一个瞬间,我看到漫长的岁月在他冰封的容颜下面留下的某种痕迹。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卫溶才无法重返他魂梦相系的故土。
      那里有他的族人,有他最渴望的宁静。
      那片静谧幽深的森林,有最清香的莓果,最清澈的潭水,还有最安静美丽的月色。

      我却忘记了,那里也有最深重的寂寞。

      我低头,折叠喝完的空袋子。
      我还没有饱。进食只是使我更为饥饿。
      卫溶是对的,这样的食物已经不再能够满足我。
      我需要温暖鲜活的血液。
      人类的血液。

      卫溶的眸子,已重新沉静下来。
      那里面依然冰冷安祥,仿佛不曾流露过任何情绪。
      他注视着我。
      “他逃掉了。”卫溶突然说道。

      我停了一下,继续小心地细细折好指间血液代用品的空袋子。
      “我得走了,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我说。

      我重新抬起头来,将空袋子递还给卫溶,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我要走了。”我说。

      卫溶的目光,重新转向着我身后的黑暗。
      “黑夜就要来了,”他淡淡说道。他的眸子里面有一种很遥远的神情。
      “你去吧。”

      这个被我视为血亲的羽族人,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江淮的地下堡垒足够强大,可以完全屏蔽我的定位信号。
      我在那里,应该会很安全。
      我真的能够进入那座防卫森严的地下城堡吗?
      我不知道。
      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退。
      所以我还是不要想得太多。

      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
      这具虚弱紊乱的身体,迫切需要新鲜温暖的血液。
      我必须上去。
      上面的世界,夜正在降临。
      厮杀过后被弃留在街角的那些伤痛嘶号的躯体内,流动着我的食物。
      我已饥肠辘辘。

      那也许是诱杀的饵。

      谁会最先找到我呢?
      江淮,宫郁,还是正在追缉我的猎人?

      不管怎样,我必须上去。
      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里,我不也是早已以身做饵,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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