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我的故事 ...


  •   推开沉重厚实的橡木大门,门后,是一条阴暗的长廊。
      那些黑衣人沉默着,只用简单的手势,示意我前行的方向。
      转弯处的墙角,我看到缝隙里有青灰色的霉苔。
      脚下的硬木地板,给漫长的岁月浸磨出一种铜质的沉重密实。人走在上面,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长廊尽头,有一个房间,门上雕着一茎黑色的百合。
      花已开残,半枯的花瓣,却离凋落还远。
      我回头看时,那些为我指引方向的黑衣护卫,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长廊的阴影中。
      我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推开门,我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股潮湿霉腐的味道。
      厚重的紫红色天鹅绒窗幕从天花板一直垂落到黑色的地毯上,仿佛几百年来,从未被打开过。
      银制的烛台里,烛焰轻轻闪摇几下,很快又静止下来。
      窗边有一只巨大的黑色沙发。江淮半倚半靠在沙发里。
      在他脚下的地毯上,放着一只酒杯。暗红色的液体,映着烛火,幽幽地闪动着黯淡的光芒。
      江淮的整个人在沙发的烛影里,几乎与房间内的黑暗溶成一片。

      等了一会儿,我试着唤了一声:“江淮。”
      他没有反应。
      室内的空气仿佛都是凝滞的。我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任何攻击性的,危险的气息。
      “你醒着吗?”
      就算是正在沉睡,在我走进房间时,他也应该早已感应到。

      江淮动了动,拎起地毯上的酒杯。

      “安诺在卫溶那里。”我说,“越篱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沉默片刻,我又说道:“对不起,我服用的那种药物,对于吸血族人是一种剧毒。我试图阻止她,可是她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江淮似乎在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你不用担心。”我说,“卫溶知道该怎么做。他一直负责我的治疗。他很了解那种毒素。”

      “你是在害怕吗?”江淮突然开了口。
      “什么?”我说。
      “小诺如果死了,我也会杀死你。”
      我没有说话。
      他淡淡地说:“既然她还没有死,你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渐渐适应了室内的昏暗,我已经可以约略地看清沙发里那个年轻的吸血族人。
      自额前滑落的发丝,在江淮的眼睛下面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片阴影使他年轻的脸上,流露出某种奇异的脆弱。
      烛焰轻轻跳动一下。
      摇曳的烛光中,我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
      只是一个瞬间,然后它们又隐入烛影里。

      “她不会死的。”我轻声说道。
      我温柔地看着他:“你不要害怕。”

      烛焰倏地缩成芥豆大小,室内几乎完全陷入黑暗中。
      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滞浊。
      我屏息以待。
      似乎过了很久,烛焰终于缓缓重燃起来。
      江淮仍是静静地半倚在那张黑色的沙发里,一动也未曾动过。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江淮说道。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
      江淮用这种语气说话时,我就想他原来真的可能是一位氏族长。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江淮慢慢地说道。
      他将酒杯送到唇边,从杯沿上方看着我。
      “我以为你死掉了,结果你居然活了下来。小诺吸了你的血,你却要救她。你本来应该逃得远远的,你却自己来这里找我。”
      他啜饮一口杯中的酒。
      “一个人只有在怀着某种特别企图的时候,才可能具备这种出乎意料的勇气。”江淮说。
      我默然不语。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江淮问道。

      “我可以坐下来吗?”我说。
      他轻轻摇着手中的酒杯。
      我坐下来,直接坐在地毯上。我大量失血的身体仍然非常虚弱。
      “我有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我们,我是说人类,正在进行一项研究。这项研究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这项研究本来是一个秘密。
      我本来不应该谈论它的。
      只不过,这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尽管最高委员会从未在任何场合,公开承认过这项研究的存在。
      我看了一眼江淮。他安静地坐着,不知道是否在听。
      他并没有打断我。所以我继续讲下去。

      “简单的说,我们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吸血族人于数万年前正式从生物进化树谱中,自智人种分离出来,衍生分化为与普通人类相异的生物亚群。”
      我停了下来,因为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微微有起气促。
      “我知道你是一名古生物学家。”江淮道,“你所在的研究小组,承担了这个研究下面的某项课题。”
      他淡淡道,“如果你想要讨论这些东西,我可没什么兴趣。”

      江淮是风族的氏族长。在他迁入那片街区之前,对那里每一位住户的背景,应该早已进行过严密的核查。
      他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最高委员会为那项研究计划特别批拨了专项基金。即使在上个世纪的战乱中,研究工作也从未停止过。
      战争结束后,各个领域内的研究全面展开。特别是共生协议签署后,越来越多的吸血族科学家,也加入到这项研究工作里面,与人类科学家合作。
      这项研究涉及的领域非常敏感。
      它并不象听上去的那样,属于纯粹的科学研究的范畴。
      事实上,它触及的很多问题,具有相当明显的军事实用性。
      我想江淮应该知道这些。

      “这些枯燥乏味的事情,我本来也并不怎么关心。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安静地生活下去,如此而已。”
      我坐在地毯上,两只手抱紧自己的双膝。
      “所以当我第一次听说他们正在进行种间转化实验的时候,根本不相信那是真的。那种实验,违反伦理,对抗自然法则,而且触犯了共生协议。”

      在共生协议里,明明严令禁止任何形式的这类转化实验。
      在那个春分之后第一个晦朔交替的子夜,双方曾经互相承诺,遵守协议,和平相处。
      这个誓约,也不过是五十年前的事情。
      物种转化实验却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

      江淮道:“那种实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不仅是人类,吸血族人也在进行同样的研究。”
      我默然。
      “没有人会听任敌人比自己强大。”他说,“要么取胜,要么灭亡。这就是战争的规则。”
      “我们并不是敌人。”我说,“而且战争已经结束。”
      江淮在微笑,有一边的唇角轻轻弯起来。这使他下巴的弧度变得柔和,他仿佛又是先前那个安静羞涩的男生了。
      “真是有趣。”他柔声道,“原来有人在醒着的时候,也一样可以做梦的。”

      我待了一会儿,点点头: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他们说那只是一种防御性的对策,因为吸血族人也在进行类似的研究。我们才不得不跟进。”
      江淮只是微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移开视线,不想看到那个笑容里面的不屑。
      “你听说过传载者这个名字吗?”
      “我们有一个更好的名字,‘货物’。”江淮道,“是不是更生动一点?”
      我有些不舒服,轻轻换了一个坐姿:“如果发现了某些可能有意义的遗传信息,这些DNA片段就被会植入到配型适合的传载者身体里,用来观察基因融合、表达后的结果。”
      “我听说成功率并不高。”江淮伸展身体,懒懒地道,“所以你看,有时候消灭一个生命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沉默了一会儿。
      那些传载者分散在这座星球的三块大陆上,受到极为严密的保护与隔离。
      在上个世纪,血蚀之月笼罩下的三块大陆上,人类与黑暗世界的战争造成死伤无数。传载者却始终游离于战争带来的纷乱之外。
      在这个疯狂混乱的世界上,安宁和平也许只是一个梦想。传载者却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他们得天独厚。
      因为任何对传载者的伤害,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打击,最无情的报复。

      “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吗?”我问道。
      江淮道:“传说?”
      “那个传说。”我轻轻重复一遍。
      江淮坐沙发里坐起来,待了一会儿,将手中的酒杯放下。

      我想了想,“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也许是两三百年以前吧。也许还要更早。”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时间,只知道那个时候,种群间的战争还没有开始。
      那时候人类可以自由地在夜间出入,而吸血族人只要采取了适当的防护措施,也是可以在某个有着阴影的角落里,看一眼天边淡淡的晨曦,或是黄昏时的满天落霞。
      一个流言悄悄在三块大陆上流传开来。
      关于一位传载者的流言。

      没有人知道,那传说中的传载者是人类还是吸血族,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性别。
      甚至有人说,他根本不属于为人类工作的“传载者”,而是为吸血族人工作的“货物”。
      据说植入他体内的生物芯片,使他的基因发生了某种重大变异。
      这种突变是偶然的,还是插入部位附近的基因相互作用的必然结果,没有人知道。
      这种突变具体是什么样的表现形式,在流传的过程中,因为加入了过多的臆测与推断,已经没有人可以肯定地说清楚。
      这位传载者被迅速隔离。相关实验的参与者,很快就消失得无迹可寻。
      人类与吸血族两方面,都竭力澄清这一切只不过是无稽之谈,同时都否认正在进行任何形式的生物转化实验。
      双方的防备与对立,却从那个时候开始,日趋紧张起来。
      日月照耀下的三大陆,以昼夜为界,人类与吸血族之间维持了千年的微妙平衡,终于被这些莫须有的怀疑与戒备再次打破。
      一百多年前,战争爆发了。

      “上个世纪的那场战争,据说就是源于这位传说中的传载者。”
      我将下巴搁在膝上。坐得久了,感到有些疲倦。
      “人类指责黑暗世界一直对人类充满敌意。他们用掳获的人类进行基因工程实验,发现了降低吸血族人光敏度的基因。”
      “据说在那位吸血族人传载者体内,因为过量表达了这种基因,甚至不再畏惧阳光。对于人类而言,这意味着一个最恐怖的恶梦。”
      江淮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我感觉到不到他身上的任何气息。

      “另一方面,吸血族的元老会却宣称,是人类在那位传载者身上找到了某种基因密匙。通过药物启动这个基因元件,可以使人对光线的敏感度增强数百倍。”
      “如果这种药物应用在吸血族人体内,那么即使新月朦胧的微光,也足以将他们致于死地。”

      “我们。”江淮说道。
      我看了看江淮。
      江淮安静地看着我,“你说‘他们’,好象我并不是吸血族人。”

      我本来一直在避开他的眼睛。
      我无法直视那一天一地的寂寞。

      迎着那双眸子里面映着月色淡淡的寒霜,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轻轻摇头:“你不是。”
      “你根本不关心什么种群战争。你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共生与和平。你根本不想理会所谓的黑暗同盟。你无畏于与人类为敌,也无意被元老会当作杀戮的武器,以及谈判的筹码。”
      我看着那双奇异的眸子,轻轻地道:“你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不想一个人待在黑暗中而已。”

      胸口传来尖锐冰冷的疼痛。
      我还太虚弱,无力承负江淮冰冷的怒意。
      我伏在膝上,阖目轻轻喘息。

      那股迫人的气息终于缓缓消释。
      江淮慢慢俯身,取起放在黑色地毯上的酒杯。

      “你只不过是一个懦弱无知的人类。”江淮的声音里,有一种冰冷温柔:“不要自作聪明。”
      我想到了宫郁。
      也许用不了多久,江淮真的也会成为另一个宫郁吧?
      但是,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模模糊糊地想着。
      他们必须是不一样的。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江淮静静地道,“我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听这些无聊的话了。”
      “那位传说中的传载者,我想他是真的存在过的。”

      我转而凝视烛火,避开江淮的视线。
      “我在数据库里,发现了一些资料。”我低声说道,“我是无意间闯进去的。似乎有人在试图攻击绝密信息库的安全防护墙。”
      江淮不怎么感兴趣地说道:“我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让宫郁得到那些资料。”我转回头来,看着江淮:“我不想再发生战争。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利用。我知道你并不象传说中那样嗜杀成性,你也根本不会在血蚀之月下面化身为狼。”

      江淮注视着我,唇边缓缓展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知道的,有时候传说中的事情,并不都是无稽之谈。”

      “你会帮我吗?”我说,“我可以想办法取到那些绝密的数据。但是我没办法保有它。”
      江淮淡淡道:“我不喜欢被人利用。”
      他看着我,温柔地说道:“我为什么要接下这个麻烦,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我等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江淮垂下眼帘,轻轻皱了一下眉。
      然后他抬起头来,似乎有些困惑的样子。
      “我为什么会相信你?”他说道,“这真是奇怪。”

      “你会帮我吗?”我问道。
      “为什么?”他说。
      “因为我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类,而你却足够强大。”
      江淮似乎想要叹息,却仍是耐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再次将视线移向烛火,“如果没有战争,我的妈妈就不会死,我就不会在这里,我就不需要躲开每一个人,不用再定期被抽取血液跟骨髓,也不用再向身体里面注射那些剧毒的药物,明明知道这些药物可能会让我变成某种畸形的怪物,或者干脆让我死掉。”

      江淮举着酒杯的手停在那里。
      “你不知道吗?我也是‘货物’。”
      他是真的不知道吗?我看着那个吸血族人垂下眼帘后,脸上安静淡定的神情。
      他的眼帘投在鼻翼一侧的阴影,使他更象是一个人类的年轻的男孩子

      “不是那种对于人类而言,受到猎人保护的科学家。不只是那样。”我解释说。
      “我也是你们所谓的‘货物’,我也是一名传载者。”

      江淮的神情里面,有某种东西一闪即逝。他似乎若有所思。
      他仍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在我血液中的那些剧毒的药物,可以抑制某些氧化过程,降低身体代谢效率。我的体质已经越来越虚弱。我也许很快就会死去。”
      我停下来喘息片刻,“你也许想知道这个,那天安诺吸食我的血液后,曾经对我进行了反哺。”
      江淮抬头,看着我。
      “谁知道呢,”我轻轻道,“也许我会很快就死去。也许说不定,我可以永远活下去。”
      我忍不住微笑,“这个被当作运载工具的身体,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那个笑容有点苦涩,所以我停下来。
      “江淮?”我轻声唤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很害怕,你会笑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

      我没有再说什么。
      室内陷入了沉默。烛火静静地燃着。

      “你听到吗?”江淮突然问道。
      我倾耳倾听,四下一片寂静。
      “积雪下面的冻土正在融化的声音。”江淮道,“酢浆草的种子已经苏醒。冬天就要过去了。”
      “我不喜欢春天。”江淮用他清澈纯净的声音,认真地说。
      “那时候连子夜的风中都是阳光的气息。”他接着说道。

      “我不喜欢人类。”江淮淡淡地说,“你明白吗?我已经厌倦了那些谎言和背叛。”
      “可是我想相信你。”他最后说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