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20、第十九章 无路可退

　　我坐在河畔古树下的长椅上，看着对面岸上人家的灯火渐次亮起。
　　冰封的护城河面，积了厚厚的雪。风过处，雪粉轻扬，黄昏时的河面上，便似起了迷离的雾气。

　　有人在旁边坐下，高高竖起的衣领，掩住了他的面目。

　　宫郁冰冷的视线，向我这边瞟了一眼：
　　“你的脸色似乎不大好。昨夜没有怎么受惊吧？”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体突然变得僵硬。
　　宫郁道“那里是共同管治区。你的胆子倒也不小。这样愚蠢的行为，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
　　我直视前方，脸色苍白：“你怎么会。。。。。。”
　　宫郁淡淡道：“那一带是管治区内安全监控最严密的区域，你以为你为什么可以轻易脱身？”
　　待了一会儿，我喃喃道：“越篱。她居然为你工作。”
　　宫郁极薄的双唇边，浮起一个冰冷的微笑：“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价码合适，每一个人类都可以被收买。”

　　我看着前方，昏暗中河面的雾气似乎越来越浓重。
　　“你说的不错。”我低声道，“所以我也忍不住想要试一试。如果出卖自己，我总要卖一个高一点的价钱。”
　　宫郁冰冷的视线锐利地盯住我。
　　“有道理。”他说道，“只不过，我想你一定会失望的。风族那位年轻的氏族长，从不跟任何人谈什么交易。”
　　我默不做声。
　　“他本来可以成为吸血族历史上伟大的氏族长之一。” 宫郁轻叹，“可惜的是，他居然跟他伟大的父亲犯了同样的错误――他居然也爱上了人类的女子。”
　　“那种愚蠢的感情，使他变得软弱。如果不是风族的妥协，上个世纪那场延及三块大陆的战争，绝对不会以一纸可笑的共生协议的方式终结。”
　　宫郁的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狂热在燃烧：“不过没关系，人类与吸血族之间脆弱的和平，很快将会成为历史。站在我这一边，你将看到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

　　一阵冰冷的沉默。
　　风自冰面上呼啸而过，扬起漫天的雪雾。古柳落尽枯叶的枝条，在风中疯狂摆动，发出古怪的尖细锐利的声响。
　　我抬头遥望天际。
　　夜空无星无月，浓云翻涌，阴沉如墨。

　　“安诺怎么办？”我低声问道，“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她。”
　　宫郁道：“听说有一些象你这样的生物学家，正在进行所谓的种间转化实验。”
　　我抿紧嘴唇，“那种实验是违法的。”
　　“当然。”他停了一下，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我的心中掠过一片惊惶。
　　身边的这个吸血族人，他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不过象这种实验，即使有一些志愿者，试验品的来源，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吧？”
　　宫郁冰冷的视线尖锐如针，“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是说，从一个真正的人类，被转化成一种半人类半吸血族的生物。”
　　我脸色苍白，直视前方。
　　宫郁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破晓时分坐在窗前，等待黎明时的日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握紧双手，屏住呼吸，缓缓阖上眼睛。

　　宫郁淡淡地说道：“只有我能够帮助你逃离你的命运。我想你没有更多的选择。”
　　“至于那个女人，我并不关心你准备怎么样处置她。只不过，吸食你的血液，竟然会令她身中剧毒－－这个女人如果活着，随时会暴露你的秘密。”
　　一阵轻微的颤抖掠过我的身体。
　　我喃喃道：“我只是想保护自己。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宫郁的声音愈加冰冷：“恐怕你没有其它选择。”

　　夜已深。远处岸上的人家，连最后一盏灯火，也早已熄灭。
　　风凉如刀，侵肌入骨，连体内的血液都似乎将要凝结。
　　我坐在黑暗中。四下里看不到一丝天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在黑暗中慢慢说道，“也不想知道你跟你的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我本来以为你可以帮助我得到它。”
　　宫郁道：“本来以为？”
　　“不管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我跟你都明白，我们不是同类。我所尊重的东西，在你的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而你想要的东西，我根本也不感兴趣。”
　　宫郁冷冷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要自由。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我正在为此付出代价。”我缓缓道，“我也许可以被利用，但是我不喜欢被愚弄。”
　　宫郁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激怒江淮，却不准备面对他的怒气。我也一样。”我看着面前的黑暗，“我要你保证安诺的安全。”
　　宫郁不语。
　　“她暂时不会构成威胁。那些毒素会让她昏迷相当一段时间。我想要自由，可是我不想在那上面沾上别人的鲜血。”
　　“你是一个聪明人，”宫郁淡淡地道，“为什么总要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即使是这座安静古老的城市，种族冲突也已经开始升级。黑暗世界很快将颁布宵禁令。以昼夜为界，人类与吸血族的对立，千万年来从未曾真正停止过。你无法避免战争，也就无法避□□血与死亡。”
　　“我会帮助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说，“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那个男人用有些怜悯的神情看着我。
　　“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你将那些资料交给我，将会有无数的人类在战争中死去。所以请不要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可笑的废话了吧。”
　　我安静地坐在黑暗中，喃喃低语：“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活下去。也许你说的对，这真的是很可笑。”

　　又是一阵沉默。
　　宫郁缓缓道：“最高委员会已经撤销对你的指控。从明天开始，你可以重新回到研究室，继续你的工作。”
　　“你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他说，“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宫郁的身影已没入黑暗，那句淡淡的话语仍在我耳畔萦绕：
　　“让我们一起等待战争吧。相信我，你不会等待太久的。”

　　我独自在黑暗中枯坐。
　　良久，夜风掠过冰面时低沉的呜咽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我自长椅上站起来，看着远处树下那抹淡淡的影子。
　　风将他长长的战衣扬起，那个几乎隐没在夜色中的身形，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我慢慢走过去。
　　“你不应该来的。”我说，“我在这里很安全。”
　　他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开。

　　冬夜无人的长街，飞驰的悍马K5里，秦洛阳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自从那夜以来，他几乎不再跟我说话。
　　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到哪里，无论我见了什么人，他都严守着他的纪律，不听，不看，不问，也不关心。
　　他完美地履行着一名暗影战士的职责，24小时贴身保护我的安全。
　　与此同时，他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就好似眼前并没有我这样一个人。
　　或者象他说的，我这样一个怪物。

　　这是大多数人类对吸血族人的看法，我不能怪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向他解释。
　　当他知道一切的真相以后，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不知道。
　　那是我唯一的赌注，我现在还不能去想象。
　　我只能做我应该做的，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命运。

　　“我要回家。”我看着前面那个背影。
　　他错过了转向的路口。
　　“今天我不去庇护中心。”我解释道，“我必须回家去。”
　　秦洛阳保持沉默。呼啸在夜色中的车子，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
　　“我得回家去。”我又说一遍，“你是我的贴身护卫，你必须服从我的调遣。”
　　等了一会儿，我拿出手机。
　　“送我回家。”我说，“不然我可以要求你的上司换人。”
　　又待了一会儿，我咬紧嘴唇，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不是必须忍受我这种怪物的。”

　　高速奔驰的车子猛然强行制动，即使有减震消音的特殊处理，仍有尖细的刹车声漏出来，撕裂了寂静的长夜。
　　安全带紧紧嵌进我因为惯性前倾的身体。胸前的压迫感，让我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

　　秦洛阳没有回头。
　　我扶着前排的椅背，抬头看他僵直的背影。
　　“打电话。”他说，“你现在就可以要求换人。”
　　我不语，看着他握紧方向盘的手。那些指间的关节处，因为用力，已经变成青白色。
　　窗外的夜色，与车内的昏暗溶成一片。
　　这冬夜无人的街头，有风吹起白日被人弃掷的纸片杂物，拖过地面时，摩擦着发出枯燥的沙沙声。

　　“为什么，”秦洛阳道，“为什么指定我做你的暗影？”
　　我没有说话。
　　“每一位暗影战士都是一样的。”他说，“我们遵守相同的职业道德。”
　　他从后视镜里迎上我的视线，“我并不会比我的同事奉献更多的忠诚。”
　　他的语气里，是无法忽视的嘲讽。
　　我无力反驳，只有继续沉默。

　　秦洛阳再开口时，没有情绪的声音里，已经恢复了冷静：“那个江淮在找你。你这个时候回去，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他启动车子，“要么你换人，要么你配合我的工作。”
　　我说：“我要回家去。”
　　我在后视镜里注视着秦洛阳的眼睛：“你有义务服从我的意愿。如果我只是需要保护，猎人就足够了。”
　　“我要让江淮找到我。我必须回家去。”我放缓了语气，“你可以放心，我想他不会伤害我。”

　　引擎的轰鸣声响了又响，镜中秦洛阳与我对视。
　　他乌黑的眸子里面，有着某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五年前，末班地铁，你捧着一抱那种小雏菊，撞进我的怀里。”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那是一场意外，是吗？”
　　我看着镜中的那双眸子，没有回答。
　　“地铁速度太快。你没有站稳。”
　　我沉默不语。
　　“你没有办法捉住扶手。你手里抱着那些花。”
　　我继续沉默。
　　秦洛阳待了一会儿，说道：“明白了。”

　　车子发动起来，在下一个路口，急速掉头，转向我家的方向。

　　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颈间。
　　那里热辣辣的，闷得发痛。
　　是要流泪的感觉吗？我骇了一跳。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