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19、第十八章 本来面目

　　来人在门边停了片刻，径直走到我的身边。
　　我的身体被轻轻翻过来。

　　昏昏沉沉间，我屏住呼吸，迎向那双隐在特制的蝶形面具后面，正俯视着我的眼睛。

　　这是我的第一位暗影战士。
　　暗影的意思也就是说，无论你身在何方，你每一次转身，他们都将如影随形。

　　那个暗影战士，凝视我的目光滞涩了片刻。
　　他的目光停落在我的颈间。那里有散落的发丝粘成一片。
　　他的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开那些粘在肌肤上的乱发。
　　那个血肉模糊的噬痕周围，血液已经凝结成黑色的血块。

　　他僵硬地回过头去，看着血泊中的安诺。
　　安诺无力地瘫在地上，她的叫声越来越低哑，已经变成微弱的呻吟。
　　黑色的血，仍旧源源不断地自她的口鼻，甚至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我轻轻扯住他战衣的衣角，喘息着，摇头：“不要过去。”
　　他放下我，走过去俯身查看。
　　安诺一动不动地伏在血泊中，冰冷僵硬，仿佛一具尸身。
　　她的呻吟已经停止。
　　那只向前伸出的僵直的手臂，腕间有噬痕宛然。
　　兀自有丝丝乌黑的血液，从那两对噬孔中缓缓渗出。

　　我看着那个僵硬的背影，胸腑间一阵撕裂般地剧痛。
　　喉间窜上来一股浓郁的腥气，我张了张口，有乌黑的血，从唇齿间涌出。
　　我在破碎的喘息中低语，“你来晚了。”

　　那个暗影战士慢慢转回头来，看着我。
　　他伸出手指，自我的唇间抹去那些污血。
　　那么简单的动作，他做得无比笨拙。
　　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镇静：
　　“我们去医院。”他轻声道。

　　我紧紧扯住他的衣服，“不要。”
　　他似乎没有听到，轻轻抱起我。
　　“你会没事的。”他安慰我，转身，脚底下踉跄了一下。
　　“我不能，去医院。”我用力想说得大声一些，却伏在他怀中，喘成一片。
　　“一定还来得及。”他大步走向门口，“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我。。。。。。”我扯紧他的战衣，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他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只手去探摸悬在腰间的呼叫器。
　　他低头迎上我凝注着他的目光。
　　“相信我，”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而坚定，“我绝不会让你变成那种怪物。”

　　我本来是可以很幸福的。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

　　那个暗影战士抱着我，刚刚触及呼叫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似乎过了很久，他才慢慢低下头来。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困惑地看着顶在胸前的自己的佩枪。良久，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秦洛阳。”我伏在他怀中，喘息几口，才能接下去：“不要呼叫后援，不要迫我开枪。”

　　他一动不动。
　　我用拇指拨动撞针。咔嗒一声轻响，射线枪进入预备状态，随时准备发射。
　　待了一会，秦洛阳僵硬的双臂，慢慢地松开。
　　我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

　　我慢慢后退，移到墙角。背后有了支撑，维持坐姿比较不那么吃力。
　　我努力保持清醒，握紧那只射线枪。
　　“越篱，”我说，“你没事吗？”

　　身后悉悉簌簌地轻响，越篱慢慢地走过来。
　　她默默地将手机递还给我。
　　我按下一个数字。
　　待了片刻，门被推开，商池走进来。

　　“我没事。”我迎着那双淡灰色的眼眸，“带阿篱离开这里。”

　　商池自血泊中抱起安诺，越篱替他打开门。
　　他们三个人，迅速而安静地离去。
　　漫天的风雪，很快将雪地上那些足印掩没。

　　室内很安静，只有我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秦洛阳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
　　我看不出他乌黑的眸光中，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站在门边，距离我不过几步之遥。
　　我却觉得，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远过。

　　秦洛阳终于开了口。
　　“你是什么人？”他问。
　　我从未听到他这样说话的声音。
　　镇静，沉着。
　　那声音不能说是冰冷，只不过是漠然的，似乎我回答也好，不回答也好，他根本毫不关心。
　　我沉默不语。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伏身蹲在我面前。我整个人被罩在他的身影里。
　　他的眼神几乎是凌厉的，他甚至根本没有再看一眼我手中的枪。
　　他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似乎想要钳住我的下巴。
　　却突然停在那里。

　　秦洛阳半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停在我的面前。手戴上还沾着乌黑的血迹。。。。。。
　　我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拥有这样的温柔。
　　我轻轻点头。
　　我说：“是的。”

　　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
　　我不管。反正我五年也等了。大不了再等五年，也没有什么。你以为我耗不过你吗？
　　那我也算等过了。
　　秦洛阳，你会后悔的。

　　就算几百年几千年，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耗着。
　　几百年几千年，你怎么可能跟我耗那么久？

　　“我们得马上离开。”我看看窗外的雪夜，“安诺一走，这里的防御系统很快就会重启。”

　　火焰在壁炉里轻轻跳跃着，室内的寒意渐渐化开。
　　我看看窗前默然僵立的秦洛阳。
　　“这个温度可以吗？”
　　没有回答。
　　“还是要再调高一点？”
　　“有区别吗？”秦洛阳头也不回，“你们最喜欢的温度，应该是关掉暖炉，打开窗户吧。”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你想不想喝东西？我买了果汁，还有咖啡，就在。。。。。。”
　　待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道：“就在我指定你做我的暗影战士的那天。”

　　“我看过你的安全调查报告。”秦洛阳慢慢地道，“那上面说，你只是一名古生物学家。”
　　“我是。”我说。
　　他看着我。
　　“你看到的报告，并不是完整的原件。” 我轻轻地说，“因为我的安全级别，比你的高。”

　　在人类与吸血族元老会达成的秘密协议里，有三项最基本的公约。
　　任何其它款项，都是在此基础上达成的。
　　根据公约第三条，在任何利益冲突中，安全级别较低的一方，将首先被牺牲和放弃，无关种属及其它。

　　在那个庄严的协议里，两个族群中的每一个生物，都被赋予相应的级别代码。
　　我无从得知自己确切的归属。
　　我只是知道，我的生物安全级别相当高。
　　这意味着，在很多时候，我是不会被轻易牺牲掉的那一个。
　　知道自己被需要，是一份令人安心的事实。
　　它令我在很多个暗夜里，可以稍顷入睡。

　　秦洛阳看着我手上的那袋饮料。
　　我拿了一只玻璃杯，想了一下，换了一只陶瓷杯。
　　腥红色的血液代用品汩汩倾出。
　　我将杯子放到微波炉中，小心地调好了温度，开始加热。

　　秦洛阳慢慢地道：“我从未见过你喝那些东西。”
　　“我在办公室的冰箱里，有各种各样的代饮品。”我说，“我只不过从不在家里喝而已。”
　　我看看他，“自从认识你以后。”
　　“叮”地一声轻响，微波炉转动的炉盘停下来。
　　我取出那只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秦洛阳已经转开头去。

　　这类的血液代用品，已经可以口服饮用。它们可以补充类似于新鲜血液中大部分的营养物质，只不过口味会相差很多。
　　除非情况紧急，我们不再需要通过静脉补充血液。

　　今夜的大量失血，虽然事先已经做了准备，此时想起来，仍是觉得后怕。
　　我已经喝下一整袋这种特制的高强度饮品，浑身还是虚弱无力。
　　腹内仍在隐隐绞痛，却已经是可以忍受。

　　我放下杯子。
　　“你可以坐下来。”我看看那个僵硬的背影，“我已经喝完了。”
　　我将那只插满了小雏菊的陶罐拿到面前，小小的白色花瓣，已经开始凋零。

　　“这种小雏菊，”我拈起一枚小小的白花，在指间轻轻捻碎，“你从来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喜欢。”
　　秦洛阳看着雾气朦胧的窗玻璃，没有回头。
　　我将沾染了汁液的手指收回来，放到唇边。
　　“就是这个味道。”我轻轻道，“难道你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吗？”
　　他终于将目光转回来，看着我。
　　“这种气味，才是我喜欢它的真正原因。”我轻嗅着指端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那是一种古老的气息。陈腐，朽败，没落，沉静，永恒。
　　林间积年的落叶下面，荒茔古墓倾颓的碑石间，老宅久旷的朽木门内，废园荒芜的败草丛中。这种气息，无所不在。
　　包括我的身上。

　　他紧紧盯住我。那双总是在不经意间默默凝注着我的眼睛里，现在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些曾经的温暖，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秦洛阳慢慢地开了口：
　　“你的体温虽然比常人低，还是比吸血族人要高很多。你的心跳也快得多。那是什么原因？”
　　“总是有办法的。”我淡淡道，“如果我想要掩饰自己，总是有办法的。”

　　“你对我们的食物难以下咽。你每天很早就起床，天不亮就去上班。你总是在日落以后才回家。你从不在白天出门。你的脸上永远毫无血色。你独自生活，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任何家人。”
　　我面前的这个人，与我认识的那个秦洛阳，判若两人。
　　他的声音单调平淡，眸子幽深，面无表情。
　　他紧紧盯住我，却似乎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一直认为，作为一名机警冷酷的暗影战士，秦洛阳是不合格的。
　　他总是将他的情绪很轻易地表露出来。
　　他话很多。我只是淡淡地回应一两个音节，他也可以一直说下去。
　　他很容易就可以笑出来。他的眼睛，总是闪烁着活泼而温暖的光芒。
　　这些年来，他从未怀疑过，我为什么会在身边的每个角落，都摆上那种白色的小雏菊。
　　从那小小的花瓣里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气息，竟然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

　　妈妈，我想这个男人，他是真的爱我。

　　是时候了吗？
　　我已经等待了这么久。
　　暗夜的风中，我嗅到离别的气息。
　　是谁将要苏醒？
　　谁又将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