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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宫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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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那个男人划下帘幕,整幅残月图被掩在幕后。
他半侧过身子,对着控制板掀下一些按键。
天花板上那些摄像装置,点闪的红灯渐次熄灭。
然后他抬手看看腕间的手表,轻轻按了两下表盘侧面的旋柄。
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叫做宫郁的男人,他的脸半掩在衣领里,我看不清楚。
我却记得他的声音。
那个冰冷的声音,虽然只听过一遍,我绝不会记错。
一个月前那场奇特的夜袭,连我自己几乎都要怀疑,那也许只是一场恶梦。
昏暗的光线下,他转向我。
“我们又见面了。” 宫郁说道。
“我已经设定了电磁干扰,” 他示意四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监视监听设备,现在已经被全部屏蔽。”
我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我们在这里的谈话,将是绝对安全的。”他阴影下面的薄唇边,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沈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对不对?”
我安静地坐着。
宫郁道:“很好。”
他走到另一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一下头,“我不喜欢灯光。它们让我的眼睛不舒服。你们人类是不会理解这个的。”
“你不是人类?”我竭力掩饰着惊讶。
他摊开双臂,长长的外衣下摆内侧,绣着一朵凋残的百合。
“这不可能。”我盯着那个徽记,“最高委员会不可能。。。。。。”
“。。。。。。信任一名吸血族人。”宫郁接下去。
我没有回答。
“战争已经结束。”他淡淡道,“共生协议已签订了近五十年。生物分级代码已经在人类跟吸血族两个种群普及。沈小姐,作为一名科学家,你的言论不应该有任何形式的种群歧视。”
“对不起。”我看着阴影里的那个男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抬起手,制止我的解释:
“我,一名吸血族人,被人类社会的最高委员会授命,在这里调查你,一个被怀疑非法窃取绝密资料的人类科学家。”
他唇边那个微笑愈加冰冷:“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
“为什么?”我看着那个微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宫郁说道,“你有勇气,而且很冷静。”
“卫溶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证词?”我问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宫郁道,“羽族虽然是一个安静温和的氏族,他们神奇的医术甚至为他们赢得了来自人类的敬畏。威胁一名退任的羽族领袖,怎么会有人如此疯狂?”
“卫溶只是一名医者。”我握紧双手,“请不要去打扰他。”
“我想你不必担心。”宫郁说道:“他似乎很会保护自己。”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一个提议而已。”宫郁说道,“如果能够重返天池幻月森林,你想他会有什么反应?”
幻月森林。
薄薄的雾气从林间升起。天池中荡漾的银月。腐草化生的火萤。酢浆草的汁液混着蓝苺的清香。
卫溶从那里被放逐,远离他的族人,在大陆与大陆之间流浪。
在他惯常的沉默中,从他的眼睛里,我总是能够看到那个悠远安静的神情。
我知道,那是他忆起了故土。
我很害怕看到他眼中的那个神情。所以我假装没有看到。
如果连他也要丢下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活下去。
“你们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宫郁笑了一下,“跟你们待在一起,连高尚得仿佛圣人的羽族,也变得可以被收买。”
“请不要那样说卫溶。”我直视宫郁隐在阴影里的眼睛,“那是一种污辱。”
宫郁收起唇边那个笑意,“你对朋友很忠诚,沈小姐。只可惜他不再是你的朋友。他背叛了你,就在你的眼前。”
“他只不过是累了。”我说,“他只不过是想回家。”
宫郁看了我一会儿,微微颌首致意:“你让我有些吃惊,沈小姐。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坦诚。”我坐直一些,“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郁抿紧嘴唇,从阴影里盯了我一会儿。
“我在听着。”我说。
“对不起。”宫郁说道,“我开始有点担心,我接下来的提议,可能会不太顺利。”
“什么提议?”
宫郁沉默片刻,“沈小姐,你是一名古生物学家。”
“是的。”我说。
“你愿意为我们工作吗?”
我看着阴影里的那个男人。
“我正在为你们工作。”我慢慢地说,“如果没有那个奇怪的夜晚,那场你明知发生了却假装没有发生的夜袭,如果你们没有无端怀疑我窃取我根本没有理由窃取的机密,我还会继续在这里为你们工作。”
“我们。”宫郁说道,“我是说,为我们工作。”
我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宫郁说道。
“不,”我说,“我不明白。”
“是的,”宫郁几乎是安祥地说道,“是的。”
长久的沉默,这个昏暗的房间,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我轻轻低语,打破沉默:
“你不是最高委员会派来的。”
“我当然是。”宫郁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甚至答应在下一届委员会里,为我安排一个特别席位。”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们需要你这种人,研究生物进化的科学家。”
待了一会,我说:“这个我们,不是人类的最高委员会。”
宫郁抿紧的薄唇边,升起一丝笑意。
我喃喃道:“你是为吸血族的元老会工作的。”
宫郁淡淡道:“那群愚蠢的老家伙,他们已经被战争吓破了胆。”
“战争已经结束。我们签订了和平共生协议。”
“你也相信那些可笑的谎言吗?”宫郁近乎温柔地轻声道,“他们告诉你什么,你就相信什么。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还以为你跟其他愚蠢的人类不一样。”
“战争没有结束。”他伸出一只手,我可以看到阴影里他坚定冷酷的目光,“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就连那群愚蠢腐朽的老家伙,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还是得要承认这个。”
“没有人喜欢战争。”我说,“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颗星球上和平共处。我们甚至可以不分种群,拥有同一系列的安全代码。”
“安全代码。”宫郁手指掩在唇间,似乎在无声地大笑,“那是什么东西?你真的相信,生命的价值高低,可以由那一列愚蠢之极的条形代码来决定?”
我移开目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宫郁冷冷道:“谁赋予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抉择他人生死的权力?”
“如果一定要有谁来抉择他人的生死,为什么不能是我?”那个阴影中的男人,似在喃喃自语:“只要我是最强大的,我就可以重新定下关于生死的准则。”
他重新抬头,看向我:
“你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
我沉默。
等了一会儿,宫郁问道:“你愿意为我们工作吗?”
他的声音,已经退去了那种冰冷的狂热,重新恢复了冷静。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可以给你时间。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你让我感到害怕。”我说。
“作为一个人类,你居然可以很诚实。”宫郁道,“你真的让我很吃惊。”
“为什么需要我?”我看着他,“很显然,你并不喜欢人类。”
“对于一个人类而言,你拥有一些罕见的特质。”他说。
“你确定吗?”我说,“你根本不了解我。”
宫郁的唇边又浮现那个冰冷的微笑。
“相信我。”他说,“我对你的了解,甚至可能远远超过你自己。”
我看着他。
阴影里那个男人,双手交互握在胸前,悠闲地站在那里。
那双轮廓分明的薄唇里,吐出的话语,大多时候是冰冷的。
那是一种坚定冷酷的冰冷。如果需要,随时可以转化为执著的狂热。
“有这样一类生物,你也许听说过。”他淡淡道。
“传载者。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血液从四肢涌回心脏,有一个瞬间,它停止搏动。我屏住呼吸。
房间里光线昏暗,那个男人应该不会看出来我突然苍白的脸色。
宫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只是继续说下去:
“有这样的一小群吸血族人或者人类,他们因为特殊的体质,被选择用来作为基因工程的实验工具。”
“某些生物信息以生物芯片的形式,被插入他们体内。如果一切顺利,那些插入到他们体内的外源生物信息,会随着他们自身的遗传物质一起,被传给后代。”
“如果一切顺利。”我低声重复着。
那些插进来的片段,往往会打乱原有的遗传信息排列方式。染色体内仅仅一个碱基的错位,就足以带来恐怖的遗传变异。
那些古怪的疾病,致命的肿瘤,发育不良的肢体,畸形的胚胎。
哪怕再过几百年,我也无法将它们从我的梦魇中除去。
宫郁淡淡道:“传载者,据说他们另外有一个名字,叫做‘货物’。”
“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我问道。
“这些传载者,大部分是吸血族,另一部分是人类。”宫郁从阴影里盯着我,“是这样吗?”
沉默片刻,我说:“是的。”
“这两类货物,有什么区别?”
我感到胸口发闷,然后才发现是自己屏住了呼吸。
“选择吸血族,是因为他们的生命足够漫长。那些生物信息可以在他们体内长期稳定保存。”
“那么人类呢?”宫郁问道。
“因为他们的生命足够短,繁衍足够快。”
我停了一下,等待在胸口翻涌的烦闷感消失。
“生物芯片在他们体内代代相传,”我继续说道:“会发生种种无法预期的变异,片段互换,异位,重组,甚至丢失。这些变化,是在体外实验中永远无法想象,也不可能完成的。”
“很奇妙,是吗?”宫郁说道。
我等了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事实上,很恶心。”我轻声道。
“控制他人的生命,”宫郁慢慢地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沉默着。
“就好象在扮演上帝,是吗?” 他低语。
我看着他。
阴影里那个男人的眼神,冷冰而狂热。
“我可以帮助你实现那个梦想。”宫郁慢慢地说道。
我看着他,摇头。
“对不起。那并不是我的梦想。”
宫郁沉默片刻,“你需要时间,认真考虑一下再回答我。”
我说:“我不需要时间考虑。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宫郁淡淡道:“你回答得太快了一些。那会让你后悔。”
我摇摇头,“不,我不会后悔。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操纵他人的生命,我不想操纵任何人的生命。如果这份工作是在扮演上帝,那么这个上帝并不是住在天堂。我的工作给我带来的,只有连绵不断的恶梦。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比地狱还要黑暗的恶梦。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我根本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敢闭上眼睛。我吃不下任何食物。我没有任何朋友。我好象活在一个笼子里,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沿着固定的路线,做着固定的事情。一个锁着的笼子,没有人知道钥匙丢在哪里,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再关心。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我永远不可能逃离。为什么,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深吸一口气,扼住颈子,竭力控制从那里发出的近乎尖叫的声音。
等我平静下来,我再次摇头:“不,我不会为你们工作。”
宫郁沉默不语。
“我一无所有。”我说道,“你没有什么可以胁迫我的。”
宫郁缓缓摇头,动作轻柔。
“我不想胁迫你。”他冰冷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我喜欢你。我不想让你恨我。”
“也许我的提议弄错了方向。”他安静地看着我。
“如果你愿意,”宫郁说道,“我可以帮助你逃离那个笼子。”
我看着他。
“自由。”那个阴影里的男人用他特有的冰冷的温柔轻声低语:
“你为我们工作。然后我给你自由。”
“你可以选择信任我,也可以选择不信任。”宫郁薄唇边浮上一个嘲讽的微笑,“只不过跟人类相比,吸血族人的信用,恐怕还是要高尚一些。”
这个几乎是陌生的吸血族人身上,混合着残酷的冰冷与危险的狂热。
这真的是很疯狂。我甚至根本不了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却很想相信他。
“我需要时间。”疲倦使我的声音沙哑无力,“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我们总是不得不做一些我们痛恨的事情。这真的是很可悲,对不对?”
那个男人在阴影里,叹息般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