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14、第十三章 背叛

　　跟在卫溶身后进来的，是先前带领我来到这里的那两个男人。
　　他们对卫溶表现得很尊敬。一直等到他就座之后，才分别落座。

　　隐在墙壁里的摄像装置无声地运转着。那些悉悉簌簌的衣物摩擦声，通过扬声器，清晰地传送过来。

　　高个子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按规定，我们的谈话会被录像。希望您不会介意。”
　　卫溶坐在那里，我只能看到他的侧面。
　　他说：“没关系。”

　　高个子男人看了他的同伴一眼，清了清嗓子。
　　“在我们开始之前，我想再次重申一点。”他再次看看他的同伴，“只是出于某些非常特殊的原因，我们才不得不冒眛请您到这里来。对于由此给您带来的任何困挠，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卫溶微微颌首，没有说话。
　　“如果您有任何疑问，”高个子男人取出一份文件，“这里是最高委员会下达的授权书。。。。。。。”
　　卫溶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伸手去接那份资料。
　　“明白了。”他说。
　　高个子男人有些窘迫，跟他的同伴对看一眼。
　　卫溶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卫溶的声音低沉平静。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人能够看得出他的情绪。
　　我坐直身体，心底浮上些微的不安。
　　也许我不该将卫溶扯进来的。
　　即使抛开他高贵的出身，作为资深医者的卫溶，也受到来自不同族群的尊敬。
　　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他一定觉得这些都很无聊。即使他不说。
　　他本来可以象他那些避世而居的同类那样，在映着月色的林间漫步，看点点萤火飞过腐草枯枝，倚在潭畔的女贞树下，等着薄薄的雾气从香蒲宽大的叶子下面悄悄升起。
　　他本来可以远离纷争战乱，享受孤独宁静的生活。
　　我本不应该让卫溶陷进这些世俗丑陋的谎言，算计，防范与背叛当中。
　　这已经完全违背了那个优雅高傲的族群高尚沉静的天性。

　　高个子男人翻开手边的资料。
　　“您是沈新颖小姐的指定医师。”
　　“是的。”
　　“一个月前，确切地说，12月4日凌晨4时，您是否曾经为沈新颖小姐实施急救。”
　　“是的。”
　　“请您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
　　卫溶静静地坐在那里，左手叠放在右手上面。
　　“她被送来的时候，意识不清，处于昏迷状态。当时她的体温非常低，有明显的末梢循环不良。她的心脏和肾脏，已经开始出现功能衰竭的症状。根据这些情况，我做了对症处理。”
　　“根据您的诊断，这些症状是由于什么原因引起的？”
　　卫溶停了一下，“很多原因可以造成这种结果。医者在做出最终的判断之前，还要参考病人的主诉。”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如果不考虑病人的主诉，我们可以听听您单方面的意见吗？”高个子男人问道。
　　卫溶不易觉察地迟疑了片刻，“对不起，我不大明白。”
　　高个子男人看着他的同伴。那个一直沉默的同伴慢慢开了口：
　　“很简单，”那个男人的声音保持同一种频率，单调刺耳：“我们的意思是，如果病人在撒谎，您总有办法发现真相的，对吗？”
　　卫溶沉默片刻，“是的。”

　　我隔着玻璃，看着卫溶那张熟悉的容颜。
　　我模模糊糊，想着自己的心事。
　　商池似乎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没有注意他。

　　那个高个子男人继续问道：“那么根据您的经验，沈小姐当时的症状，是由哪些原因造成的？”
　　“有很多原因可以导致那些临床表现。比如长期的营养不良，急性低血糖，在低温环境下停留时间过长造成体温过低，或者由于过敏反应造成的血管痉挛，或者大量急剧的失液失血。这些都有可能。”
　　“具体到沈小姐，是什么原因呢？”
　　卫溶沉默片刻，“沈小姐的体质比较特殊。她的健康状态一直不太好。由于代谢系统的一些问题，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任何一点附加的刺激，都可以很轻易地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这些附加的刺激，是指什么？”
　　“比如说精神紧张，劳累，没有及时进食，体温过低，外伤，还有手术。”

　　高个子男人跟他的同伴交换一下目光。
　　“当时您对沈小姐进行了全面检查。您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吗？”
　　卫溶坐在那里，右手换到左手上面。
　　“想不起来吗？” 那个矮一点的男人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没关系，您可以慢慢想，我们不急。”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闪烁的目光。
　　他的目光，还有微微前倾的下巴，使他看上去象某种猛禽。
　　我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
　　商池的目光再次瞟过来。
　　我没有看他。

　　“那其实称不上是什么异常情况。”
　　卫溶静静地坐在那里，直视那个男人的视线。
　　“当时沈小姐的双眼，角膜，结膜，虹膜，甚至眼底，都有明显充血水肿的现象。”
　　“您怎么解释这种现象？”
　　“可能是某种刺激引发的炎性反应。也可能是某种微生物导致的急性感染。”卫溶说道，“对于体质虚弱，免疫能力低下的病人而言，这种感染性疾病很常见。”

　　“还有呢？”高个子男人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卫溶摇摇头，“就是这些。”

　　矮一点的那个男人，突然轻轻抬了抬下巴。
　　高个子男人问道：“没有了？”
　　那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传递着某种含义。

　　高个子男人慢慢地问道：“您在进行全面检查时，有没有注意到沈小姐身上的伤口？”

　　我从椅子里坐直一些。

　　“是有一些伤口。”卫溶说道，“那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着他。
　　从这里看过去，卫溶平静无波的侧面，什么表情也没有。

　　矮一点的那个男人，慢慢地说道：“那些伤口，您认为它们很正常？”
　　“在前一天，沈小姐刚刚接受过例行体检。”卫溶说。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
　　矮一点的那个男人紧盯着卫溶：“您是说，那些伤口，是例行体检时造成的？”
　　卫溶道：“内脏器官组织活检时，腹壁上的切口不会超过0.5厘米。三个这样的伤口，并不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矮一点的那个男人，闪烁的目光似乎向这边扫了一眼。
　　“除此之外，您有没有发现其它伤口？”
　　卫溶答道：“没有。”
　　那个男人的目光紧盯住卫溶，像是某种猛禽注视它的猎物：
　　“你确定？”

　　“是的。”卫溶答道：“我确定。”

　　我僵直地坐在椅子里，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那个男人刺耳的声音不紧不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
　　“沈小姐坚持认为，那天晚上她遇到袭击。有人对她麻醉后施行了某种手术。”
　　卫溶似乎有些迷惑。
　　“这是不可能的。”他安详地说道，“她一定是记错了。”
　　“沈小姐坚持说，当时她身上留有奇怪的手术伤口。”那个矮一点的男人慢吞吞地说道，“她认为您也看到了那些伤口。”

　　卫溶静静地坐在那里。
　　“很遗憾，”他淡淡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说。”
　　“沈小姐指出，您可以为她作证。她说您为她处理了那些伤口，并且为此让她留院观察了三天。”
　　“我同意她住院，是因为她眼部的炎症。”卫溶说道。
　　“您怎么解释沈小姐的说法？”高个子男人追问道。
　　他们的视线紧盯住卫溶。

　　卫溶坐在那里，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上。
　　他慢慢地说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

　　那两个黑色制服的男人站起来，对卫溶表示感谢。
　　他们陪着卫溶一起，走出了那个房间。
　　灯光黯淡下来，玻璃墙壁另一侧的影像渐渐隐没。
　　乌云密布的夜空，一枚残月重新显现。

　　商池切断了声像传输信号。房间里的灯光复又渐渐转亮。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在这不算明亮的朦胧光照下，有些涩涩地发痛。
　　我坐在椅子里，沉默。

　　“你可以辩解。”商池说，“你有这个权利。”
　　他的声音里，几乎有一点温柔的成分。
　　我抬头，看着他。
　　从那双几乎带着怜悯的眸子里，我看到映射在里面的我苍白安静的脸。

　　辩解。
　　置疑一名医者的证词。
　　一名象卫溶那种超脱于世俗纷争的医者。
　　一名来自无欲无求安静优雅的羽族的高贵医者。
　　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我有辩解的权利。只不过没有人会相信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商池问道。
　　我轻轻摇头。
　　商池沉默片刻，“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的下属。最高委员会成立了特别调查组。你将由他们负责。”
　　他向旁边退开。

　　远远在房间另一侧，倚墙而立的那个人，向前一步走出灯影。
　　他只是向前跨了一步。
　　那个动作，说不出是哪里，让我觉得古怪。
　　他大半张脸都掩在阴影里。唯一可见的一双薄唇抿得极紧。

　　“这位是宫郁。”商池介绍说，“你的案子，由他直接向最高委员会负责。”

　　那个人向我点头示意。
　　“你好。”那个冰冷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我看着他慢慢迫上来的身形。
　　这一天的经历，我好似坠入最混乱的迷梦。
　　这一瞬间我的身子，自那一团混乱的迷梦里，向更深更远处的黑暗中坠落。

　　我喃喃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