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苏小禾

11、第十章 际合

　　接受全身检查完毕，那个本就不怎么说话的阿朗，沉默着朝叶方行办公室的方向，作了个手势。
　　叶方行手下那些负责保护我的猎人，我只见过他们戴着面具一身黑色防护衣的样子。
　　那些掩藏在面具后面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我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
　　猎人受到的训练，要求他们尽量避免与“货物”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包括目光对视。
　　偶尔有时候，刚刚能够从不经意间对视的目光中看到一点点温暖的表情，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陌生的新手取代。

　　那个似乎是队医身份的阿朗，是个例外。从我见到他的第一天起，他从未戴过面具。
　　我认为，他也许从来就没有走出过这幢防守严密的灰色建筑物。
　　无论我什么时候去，他都在那间小小的诊疗室里。
　　他几乎从不说话。这一点跟卫溶有点象。他甚至比卫溶还要沉默。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阿朗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我几乎没有朋友，很少有什么熟人。他算是我的熟人。所以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这有点无聊。
　　也许是因为我自从出生起，就一直生病的缘故，我对医生一向有着莫名的好感。
　　这大概还是要归功于卫溶。

　　我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推门走进去。

　　那个老猎人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一份文件。
　　他已经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犀利的目光被掩在浮肿的眼袋下面，使他看上去跟一位普通的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你找我？”我说，“我已经做完笔录了。”
　　“坐。”叶方行并不看我，手指间夹着的一杆铅笔，点一下对面的椅子。
　　我扶着包扎好的伤手，坐下。
　　叶方行慢慢地翻动那份文件。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室内只听到纸张摩擦时细微的簌簌声。
　　那个老人头也不抬地看着手里的文件，好象这个房间内并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他不喜欢我。

　　自从十年前这位老猎人接任他目前这个职位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可以察觉到他对我的成见。
　　他似乎也在尽力把那种情绪掩饰起来。
　　总的说来，他是一个经验丰富，尽职尽责的猎人。他的工作细致周全，作为被保护者的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
　　也许这也是他对于其他被保护者一贯的态度。我不知道。
　　“货物”之间，是相互完全隔离的。
　　我不认识任何一位跟我身份相同的人。虽然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象我这种人，还有好几个。或者更多。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那些人，他们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安静，沉默，没有家人，几乎没有朋友，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然后慢慢习惯了定期的迁徙，渐渐地不再拥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东西。

　　其实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比其它的“货物”要幸运得多。
　　至少我有卫溶，他是我的家人。从我出生起，我就识得他了。
　　我有商池。他是我的同事。我们已共事十多年。虽然我们并不是很了解对方，虽然我们都不怎么喜欢说话，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某些时候流露出来的关心。
　　只是如果我再次迁徙，我们也就不再有什么关系。
　　我甚至还有秦洛阳这个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吗？我记得他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他。
　　那没有关系。
　　至少我还有卫溶。
　　这个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亲人。
　　他是我的母亲。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守护者。他还是我最忠诚的同伴。
　　这已经足够了。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抬起头来，看看叶方行。
　　他正在注视着我。
　　他的目光隐在杂乱的眉毛下面，他的表情被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掩住。我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他目光里那种锐利迫切的探究感，是属于他职业习惯的一部分。尽管如此，还是让我不舒服。

　　“这份报告，”他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你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
　　“我能想到的细节，都在里面了。”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身高，声音，气味，动作，你统统都不记得。”
　　他手指间的铅笔，用一种单调的频率，轻轻敲打着摊在面前的文件。他的语调，听不出来是询问，责难，还是怀疑。
　　我小心地扶着受伤的手，换了一个坐姿，“当时我从昏迷中刚刚清醒过来，房间里很暗，我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
　　“房间里亮着灯。”他低垂着眼睛，淡淡地说，“有将近三十秒的时间，足够你看到很多东西。”
　　“那是越篱听到动静，过来看我时打开的。”我说，“那枚针头刺穿我的手背，当时我痛得快要晕过去。他的手钳住我的脸，我挣脱开，抬起头，只看到那个人已经跳出窗外的小半个背影。”
　　叶方行坐进那张宽大的椅子里，若有所思地盯住我。
　　我继续说，“然后我听到猎人的示警，就闭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他问。
　　“我回答过那个问题了。”
　　“你可以再回答一遍。”
　　他继续用那只笔，轻轻敲打面前的那份报告。
　　“我这几天，身体一直不太舒服。昨天在回家的路上实在支持不住了，遇到越篱。她好心接我回她家照顾。就是这样。”

　　叶方行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着。

　　“或者你们可以问问越篱。”我说，“她也许看到些什么。”
　　叶方行眉毛动了动，“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个越篱，她有法定赦免权。她有权不涉入一切形式的纠纷，案件，冲突，或者战争。”
　　我看着他。
　　“你新交的朋友，她似乎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叶方行停下敲击的动作，盯住我，“你不知道吗，那个女孩子，是一名志愿被蓄养的血源。”
　　我没有说话。
　　“你真的不知道吗？”那个老猎人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我，再一次问道。
　　“我们并不是很熟。她不会告诉我这种隐私。”

　　作为吸血族人的蓄养的血源，对于人类而言，绝对是一种屈辱性的工作。
　　那个秀气安静的女孩子，略带羞涩的笑容，温柔地看着我的模样，实在跟血源这两个字，无法联在一起。

　　叶方行显然并不相信我。
　　“如果之前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他把那杆铅笔丢在桌子上，“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不建议你跟这种人有过深的接触。”
　　“她只是好心想帮我。。。。。。”
　　“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沉默了片刻，我摇摇头。
　　“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会考虑为你申请迁徙令。”
　　我坐直身体，“类似的情况不会再发生的。这次连累到你的同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叶方行低头看报告，“那么我们达成共识了，对吗？”
　　我说：“共识？”
　　他慢吞吞地说，“未经批准，你不能跟任何人有过度密切的接触。”
　　我没有说话。
　　叶方行继续说道，“按规定，留宿任何非常规居住地，必须提前申请报备。”
　　“还有，我不知道政府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保护你们这些科学家，我也不想知道。”叶方行在他的椅子里坐得更深一些，“我不管你原来是什么身份，做的是什么工作，知道些什么样的秘密，到底有什么价值，你现在受我的保护，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我不做声。
　　“我检查过你的示警装置。我有理由相信，你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并没有及时给出示警讯号。”他抬起手，制止我的解释。
　　“昨天事出突然，我临时抽调了其他小组的成员。如果这个地区其他的受保护者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们的损失，就不仅仅是一两个猎手那么简单。”
　　“我明白了。”
　　“沈小姐，你可能还是不太明白。我再说一遍，不管你想要干什么，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合作，被绑架还是失踪，是死还是活，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我唯一关心的，就是做好我的工作。所以随便你玩什么花样，请不要妨碍到我。”
　　“我明白了。”
　　他点点头，然后专注于面前的报告，不再看我。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干巴巴的单调语气：
　　“你可以回去了。想到什么新情况，请随时通知我。”
　　我坐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
　　“你右臂的义肢，肘关节过度磨损。”我说，“那就是导致你肩背部酸痛的原因。”
　　那个老猎人抬起头来。
　　我起身，跟他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开。

　　我从信报箱里拿了钥匙，开门。
　　房间里没有亮灯。黑暗中，秦洛阳背对着门口，坐在窗前的椅子里。
　　我放下钥匙，换鞋。
　　“怎么不开灯？”
　　他没有回答我。
　　“对不起，我今天回来晚了。”我走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秦洛阳反常地沉默着。
　　窗扇洞开着，房间里冷得象冰窖。
　　我打了个寒噤，看看秦洛阳，“你怎么了？”一面关窗，掩上厚重的窗幕。秦洛阳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吭声。
　　我划火柴，点着暖炉。温暖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只一会儿，壁炉里面红通通燃成一片，有苏苏的暖意爬上肌肤。
　　“你昨天到哪里去了？”他忽然问道。
　　我丢掉手中燃尽的火柴梗，专心调节壁炉的温度控制钮。“加班晚了，我就。。。。。。”
　　秦洛阳打断我，“算了。当我没问。”
　　他从未用这样粗暴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他还是盯着窗外。现在他只能看到厚厚的帘幕。
　　“你不爱我没关系。”他说。
　　“可是我受不了你跟我撒谎。”

　　我站在那里，默默地凝视着炉栏后面跳跃的火焰。
　　这种壁炉其实是一种仿古设计。它里面有一排蛇形合金管，消耗电源以红外线的方式将热量辐射出来。那些燃烧的火焰，只是用来满足现代的人们对于回归自然的一点点渴望而已。
　　我想，有时候人们也许并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