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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人如玉(下篇) ...

  •   血牢!

      麟词堇目瞪口呆。明眼人一望即知,这儿决不会是什么风水宝地。因此,早在谜底揭晓之前,她就做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奈何依旧不够充分——毕竟,不详的预感终究只是停留于假想阶段,与残酷的真相完全是两回事!

      这间密室,既不是罗曼史中情人们理想的幽会场所,也不是冒险日志里幸存者最后的逃生路径,更与《狮心王理查》的忠仆救主桥段无关。谁能事先预知,此刻她双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是一个货真价实、连哈利斯家族也称之为“血牢”的监狱!

      霎时,脑中电光一闪:这么说!

      “难道,这间屋子之所以要贴墙纸是因为——?!”

      心下一凛,麟词堇猛地转头,指着石壁惊骇的质问雇主。

      姿态优雅的跷起脚,纪神懒懒支颐微笑。眸光淡扫,轻瞥震惊过度的化石小姐一眼,又转了回来。狭长美丽的碧瞳眨也不眨,幽幽静静中自有万千变化。

      只是闪忽迷离,微妙难察。“你好像有些明白了?当然是,要保护古物的基本功能。”

      麟词堇的脸色唰地煞白。噩梦成真!

      所谓监狱,就是关押和拷问疑犯的地方。而这,当然也是血牢的基本功能。

      举凡地下石牢,多半会在囚犯无法触及的高处设置四方或是长条形的洞口,以便向内灌沙,注水,施放迷烟及其他有害气体,甚至倾倒一些更加骇人听闻的东西:诸如成群结队的毒蛇之类……(自然,这一来就得为洞口添上密实的封盖)并且,考虑到双管齐下的特殊需要,一般地说,用于此道的洞口,数量均在两个以上。

      哥特小说中,类似的桥段描写可谓十页一出半本九场,实属不得不泛滥的重头戏。

      而,倘若哈利斯家族的血牢亦如此,那就难怪四壁仅以墙纸简单装饰。

      ——总不能用混凝土水泥三合板之类,将洞口封死吧?

      用壁纸就明智许多。

      美化环境尚在其次;关键在于:一旦事态紧急,只要顺手扒下墙纸,洞口就可以即刻投入使用。再不然,干脆朝洞口放水灌沙——薄薄一层壁纸,能承受多大冲力?

      问题是:看书的时候还觉得挺有趣;等到自己身临其境的现在,她只想破口大骂设计者丧尽天良、灭绝人性!况且,谁敢保证从来就阴阳怪气反复无常的纪神少爷不会一时兴起,失心疯发作,干脆拿这个屡屡得罪他的小女生检验机关效果顺道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麟词堇不由得警惕起来。

      下意识环顾四周一圈。这间密室究竟有几个那种洞口,又都设置在何处?

      纪神似笑非笑的凝睇着慢了N拍的迟钝女生。

      现在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不觉得真的太迟了吗?

      女孩子这种生物,实在好奇怪。明明她们的本能早八百年前就在拼命示警,偏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硬是不肯接收。……或者,这又是麟词堇的独门绝学?

      毕竟,不管怎么样,打从钻入秘道的那一瞬间,她便注定要任人宰割。

      就算大脑收到加急警讯,也已经无济于事——恐怕不过是徒增烦恼。所以,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说,能够粗线条没神经到麟词堇这种地步,其实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漂亮的猫儿眼闪闪烁烁,忽地掠过一抹幽光,霎时诡魅如夜。

      “四个。”抬手,别有用心的在室内划了个圈,不多不少,恰好是每面墙壁一个洞口。“起初,该设计的目的是提高效率。”当然还有控制涨水的速度与节奏。“经过漫长的发展演变,逐渐延伸出五花八门的功用。十八世纪曾有一任族长拿血牢来饲养海蛇、水母群之类;工业革命以来又先后引进过南美短吻鳄,以及亚马逊食人鱼。”也曾精心考虑大白鲨,只是体积问题难以解决,无奈放弃。电鳗则因为效果不佳惨遭淘汰。“响尾蛇配合灌沙是早期的流行手段……时至今日,辅以现代科技,选择就更多,像是激光扫射,高压水枪,化疗辐射,毒气施放,细菌炸弹什么的。”眨眨眼睛,展眉微笑,“对了,顺便说一声,麟词小姐,你站着的这层地板下面,是个简易式炉灶。”

      哇咧!这里到底是中美合作所,还是731部队?还什么炉灶!

      大爷你又究竟想说什么?意思是哈利斯家更喜欢一面灌水放蛇,一面点火煲人肉汤?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智慧的体现。毕竟,将其付诸实施,确乎需要非比寻常的头脑——有着罪恶的——阴险的——残忍的——狠毒的——令人发指的——聪明。

      不过,反正她麟词堇拒绝理解、歌颂或是钦佩!

      “啊啊啊啊啊你们家的人都好变态!”对这样的家族,除此之外还能生出什么感想?

      弯弯眉眼,纪神笑得天使一般优雅无害。干净而又纯粹,仿佛清澈透明,仔细一看,却是深不见底。薄唇微抿,“设计者从来就不是我。”

      麟词堇嗤之以鼻。所以少爷他很无辜吗?切,少来!

      “幸亏没你的份。”这才是正解!

      纪神悠然浅笑,“怎么这样说……”

      然而并未多加申辩。只是将旅游明信片放到桌上,略一沉吟,埋首奋笔疾书。

      看不见,也没心思关注哈利斯家贵公子究竟写些什么,麟词堇只顾着继续方才的批判大会。“难道不是?好啊!那麻烦你告诉我,这么恐怖的地方还要粉饰一新,搞得像间公主套房一样!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有什么企图?”

      笔尖一顿,十三岁的男孩子缓缓抬脸,沉默片刻,复又侧首深思。

      “不知道。”最后他轻声说道,“毕竟,这绝非我的意愿。”

      眸光缥缥缈缈,就连那双漂亮的猫儿眼也仿佛蒙了一层薄纱。

      麟词堇直觉地皱眉。好奇怪的说法——还有他少爷猜不出的事情吗?!

      一定有蹊跷。可是偏偏现在她又问不出口……呜呜,她不是当坏人的材料……她正义感太强……她见不得有人欺负弱小……所以,她就是对好学生乖乖牌没有办法嘛!!

      算了。女子汉大姑娘,明人不做暗事——呜呜——心好痛——她很想很想问清楚——

      咬咬牙,灰藕薜淖苹疤猓澳悄忝歉陕鹨牙畏咳肟谏柚迷谀敲雌婀值牡胤剑俊?

      其实有猜到一些的。试想,那条秘道五分钟内就被她搜出,却又不是常规的衣橱后面床铺底下,而是用壁炉遮掩。意料之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很合理的地道位置安排,既合乎紧急通道的隐秘要求,又对应哈利斯家族狡猾的本性。任谁都会相信这儿是逃生路径……

      “因为……血牢的入口既不能太容就被找到,也决不可以真让人找不到。”

      纪神柔和平淡的牵唇微笑,“它本来就是钓鱼的香铒。”

      宾果!

      啊啊啊啊,果然她猜得一点没错,这条秘道本身,就是个请君入瓮的超级绝世大陷阱!

      无怪乎哈利斯家贵公子会那么大方,随随便便放她下去!

      “你们家真的已经变态到为了折腾别人,不惜自断生路的地步了吗?”竟然舍弃最后的逃命路线,选择在族长卧室里布下陷阱秘道,如此匪夷所思的设计,实在令人无语!

      十三岁的男孩子只是微笑不语,并未打算告诉正在牢房的地板上气跳跳的小女生,她着实太低估哈利斯家族的智慧。须知狡兔尚有三窟,用途还会分门别类;那么理所当然地,秘道也可以不止一条。——只不过,这件事外人没必要知道就对了。

      难怪!道路如斯崎岖漫长,又久久不见天日——这本就是地牢的入口!当然会光照不足——毕竟,哈利斯家族为什么要给图谋不轨的疑犯提供帮助?应该说,那些家伙越是看不清楚,情势对己方越有利。而多亏了那种外宽内窄、只容一人通行的设计,族长才勿需担心陷入以寡敌众的困境……“那我在书上看到的那幅图,真的军械库呢?还是说,连你们家的史料记载都在骗人?!”

      她到底是从哪生出来的自信,觉得自己问了,就会知道正确答案?

      “我可以说。但,你敢相信吗?”纪神好诧异地问。

      麟词堇霎时卡壳。悻悻然摸摸鼻子,她还真没法相信大少爷会在这种事上说实话哩……算吧,既然是给哈利斯族长看的资料,想来应该不会蓄意造假才对。军械库八成是有的,至少曾经存在。但,究竟是后人将之改造成秘密地牢,徒留一扇门见证历史;抑或原址本不在此,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不过是假冒伪劣的赝品?天晓得!

      好吧,换个安全话题。“到底是谁想到要设计一个陷阱秘道出来的?”

      其实她真正探听的事情是:哈利斯家族里,最早开始变态的始祖究竟是哪个?

      “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他是我们家族赫赫有名的能工巧匠。”

      想了想,纪神又说:“传说中的‘家运之盒’,就是由他设计制造并完善的。”

      “哦。很伟大的样子……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他的画像?”麟词堇不明白。这样说来,那位变态始祖弗雷XXX(太长了记不住)应该能跻身杰出族长之列——也就是所谓的“名留青史”——将画像挂在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某处墙壁上,以供后人瞻仰崇拜才对啊!

      唇角微勾,十三岁的男孩子轻柔浅笑:“你没见过他的画像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除了身为世上罕有的天才机械师,这位弗雷德里克伯爵,还是族内最著名的暴君。他的绰号是:‘哈利斯家的德克拉’。根据史料的记载,他曾经火烧康瓦尔城堡,血洗伯爵府。”

      “……不愧是变态始祖!”真够水平,连族人都觉得他是吸血鬼之王!

      垂眸淡笑,纪神静静凝视着自己纤长的十指,“不过,他最引人诟病的事,大概还是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叔叔一家赶尽杀绝,自立为王吧。所以我们家族里历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安德尔堂哥所在的旁支才是真正的嫡系血脉。”

      闻言,女孩子霎时垮下一张表情生动的俏脸,“又是……你们家的‘传说’?”

      拜托不要吧?迄今为止,从哈利斯家贵公子口中听来的“传说”已不下百例,大部分阴森恐怖,也有少数凄美动人——但全都那么不可思议!足够出一本《难以置信之怪奇事件簿》。而为着分辨这些鬼故事的真真假假,她吃的苦头更是车载斗量!

      现在,大少爷该不会又想信口开河?

      “是呢。”歪歪头,哈利斯家的贵公子笑得眉眼弯弯。

      细柔的墨色发丝随之垂落,投下重重暗影。“十七世纪中叶,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前夕,二十二岁的格劳秀斯•C•哈利斯正式继任族长之位。他上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十七岁的远房侄子纳入核心智囊团,亦即,把弗雷德里克跳级升至最高权力层。”

      “那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才对呀?”这才像话嘛!

      纪神肯定的点点头,“是的。格劳秀斯早在少年时代便与侄子相交甚笃,两人的关系一直很亲密。以致于族中传言伯爵大人之所以年逾二十而未纳情妇,乃是有了比女人还漂亮的弗雷德里克少爷的缘故。”

      “啥?那个弗雷XXX竟然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她还以为——

      麟词堇惊呼:“那另一个人呢?玉树临风,或者虎背熊腰?”

      “……也有传言说,弗雷德里克少爷其实是伯爵大人的私生子。”答非所问。

      “鬼扯!”女孩子很直觉地反驳,“哪有年龄只差五岁的父子啊!”

      十七世纪的英国,科学技术何时发达到能够培育试管婴儿,或是科隆人?

      “对,根本没那回事。”纪神静静微笑。

      麟词堇搔搔头发,忽然大叫:“等一下!”死死盯着哈利斯家贵公子,瞪圆眼睛问:“你是说,难道……那两人其实……根本长得一模一样?!”

      想想就寒,忍不住哆嗦一下。两个“自己”谈情说爱?那是什么恐怖又吊诡的景象!

      “我说了什么?”十三岁的男孩子无辜的反问。

      视而不见对方指控的神色,他继续讲述:“这对叔侄自小情谊深厚,因此格劳秀斯伯爵的行径虽引人侧目,却在元老会的意料之中。出于某种考量,他们并未强烈反对族长。就这样,十七岁的弗雷德里克尚未立功便平步青云。”

      “说什么‘某种考量’,还不就是为了人家的机械天才?”麟词堇不屑地轻哼。

      纪神浅浅一笑,“1662年,查理二世颁发特许状,成立伦敦皇家学会。三天后,早在六零年十一月就选出的首届主席约翰•威尔金斯宣布,破格授予其时尚未完成学业的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荣誉会员证。”

      麟词堇朝天翻个白眼。她就说嘛!能让一群吸血鬼松口,绝对是大大有利可图!

      “此时,关于弗雷德里克的跳级晋升,族中已难闻反对之声。其后,他又荣任伦敦皇家学会旗下机械委员会的负责人。陆续参与绘制了新一代远洋商船的设计图,主持军械尤其是火枪与重炮的改良运动,并协助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兴建规划。”

      眨眨眼睛,纪神接续下文,“只可惜好景不长。安妮洁儿•珍娜•阿伦德尔的出现对哈利斯家族来说,不谛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这位苏格兰公主的礼仪之糟,简直像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而且明明是未来的伯爵夫人,却喜欢绕着夫婿的侄子转。很难形容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反正她终于令‘冰霜王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大惊失色的元老会连夜采取紧急措施,将男方远调海外游学,强制隔离。没人真的知道戴了绿帽的丈夫心里究竟怎么想。总之格劳秀斯将大部分过错归咎于自己对未婚妻的疏忽冷落,表现得极具绅士风度。”

      麟词堇用力拍拍额头。天哪,永恒的三角习题!

      “格劳秀斯的宽宏大量使得佳人异常感动,而分隔两地的恋人又迟迟没有归来的消息,终于芳心陷落。身在法国小镇的弗雷德里克惊闻喜讯,知道自己赶不及阻止,便拒绝回去参加叔叔的结婚典礼。并且命人带话,从此他们一刀两断,永不再见。”

      或许因为是别人的故事,男孩子的口吻异常平静。

      “1680年,查理二世再度使用特权,强行解散议。时局混乱,国王与议会,资产阶级与贵族集团,辉格党与托利党,甚至哈利斯家族内部也为了何去何从争执不休矛盾重重。在此情况下,元老会急召弗雷德里克回国效力。”这就是悲剧的开端。

      “遗憾的是,他的回归反而使得矛盾激化。实际上,叔侄两人打从照面开始就剑拔弩张。意见不合又加剧了紧张气氛。事态愈演愈烈,格劳秀斯伯爵忍无可忍,下令软禁其侄。当晚弗雷德里克摆平守卫,火烧康瓦尔大宅。混乱中,叔叔被侄子捅了一刀。”

      “……”麟词堇真不知道究竟该作何感想。

      哈利斯家贵公子却还在往下述说:“逾六日,弗雷德里克举兵谋反,伯爵一家困守城池。不久格劳秀斯药石罔医,毒发身亡。元老会请愿谈和,但派出去的使者尸横遍野。其后安妮洁儿夫人阵前自缢,换来的是弗雷德里克下令满门抄斩。”

      “……都……死了?”麟词堇难以置信地问。

      十三岁的男孩子轻柔微笑,“无论男女老幼,哈利斯伯爵府邸没剩下一个活口。”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死寂。

      须臾,室内响起女孩子的尖叫:“胡说!那你堂哥又是怎样出生的?!”

      不要告诉她,安德尔•C•哈利斯是由亡者的灵魂孕育而成!

      “对。所以这只是个传说。”仿佛忽然间狂风骤起,纪神的表情被刮得模糊不清。

      像黑蝶的彩翼,光暗难分,色影迷离。“根本不可能。”

      “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麟词堇胆战心惊地追问。

      “那种事,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真的知道。”

      哈利斯家贵公子弯唇而笑,“毕竟关于此,家族史只有短短一行字:其后,屠城三日。”

      屋内倏地静寂下来,一时鸦雀无声。

      “我不懂!”忽然之间,麟词堇大声说道。

      仰起脸,晶亮的绿眸迎上妖惑的视线,“或者你真是嗜血成性的杀人魔,本就十恶不赦;也许这仅仅是身为哈利斯家族成员所必须的生存手段,情有可原。但,无论如何,我的确不懂,更不敢苟同那种麻木不仁的心态!”

      姿态优雅的端坐在写字台后,哈利斯家贵公子唯一的反应只是掀唇而笑。

      若他的神色有一丝半毫情绪起伏——哪怕是轻蔑和不耐呢——或许就不会教人这般心寒。那种纯装饰性的笑容,犹如空心娃娃在做机械运动,不具任何实质涵义。

      深吸口气,但是,她不要就此放弃!

      “你大概有全然不同的价值观。说不定,还能诠释得极具哲理性。但在我的道德认知中,一条人命就是一条人命,连上帝也未必有资格剥夺,何况任何人都无权自诩是神!而谋杀从来没有正义可言。请别当着我的面,将那种轻贱生命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纪神愣了一下,没有出语反驳。

      静静凝视眼前抬头挺胸、似乎无所畏惧的女孩子,渐渐地,她的身影与另一个金发黑眸的男生重合起来。啊啊,这两人果然很像。

      数个月前,领威•德克夏也是这般坚决地宣称:杀人是不对的。

      神情之严肃,犹如在公布新发现的几何定理。一双眼睛灿灿亮亮,仿佛两簇不知名的火焰,燃烧着某种令他迷惑不解的东西。那就是,传说中的信仰吗?

      他是没有所谓信仰的。也从不觉得遗憾。

      不过此刻,这种自己身上极度匮乏的东西,让他为之侧目。

      忽然间有种微微的兴奋感盘旋在心头。

      真是……有趣。

      麟词堇是个标准的急性子,这位坏脾气小姐可谓最典型的一根肠子通到底。领威•德克夏的构造略微复杂些,却也几乎没拐弯。他们简直就是一根藤条上出产的两个瓜,单纯又好认,心思全写脸上,猜都不必猜。

      尽管如此,他们的想法可以一目了然,怎么做的却往往出人意料。

      尤其是麟词堇。猜她的心思易如反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要准确预测这位小姐的下一步行动,却难如登天。啧,这些外面世界出产的生物,老不按规矩来。

      眸光淡扫,这姑娘真是空有一张俏脸。粗枝大叶,豪迈过度,经常性仪容不整,兼又鲁莽冲动,直率得不顾后果,以致于举手投足都在抹杀自身性别。再加上那种令人难以苟同的卫生观念……可是,她身上总散发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算了吧,他见过的美丽女性何其多。相形之下,麟词堇实在姿色平平。不难看而已。她的性格从来要比脸更教人印象深刻。特别一双清明透亮的绿眼睛,总是神采飞扬地直视前方……

      垂眸淡笑,“大概,在时间将记忆冲散之前,我会挺怀念你的。”

      轻轻叹了口气,十三岁的男孩子有些无奈的总结,继而提笔,再次埋首疾书。

      “你、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麟词堇忍不住哆嗦一下。

      怀念——这是一个多不吉利的说辞!

      忙于写信的哈利斯家贵公子不曾抬头,只是微微惊讶地问:“咦,你不知道?所谓‘血牢’,就是那种几乎没人能完整无缺的活着走出去的地方。”

      “什么?!”麟词堇目瞪口呆。这太残酷了,所以不可能是真的!

      纪神见状安慰:“哈利斯家的抚恤金算是很高的。”

      “领到的时候我都死了!”再高又有什么用?

      女孩子忍不住怒目相视,指控:“几乎,就是实际上仍有幸存者的意思吧?!”

      为什么她就必须死?简直不平等待遇!

      “是有。”哈利斯家贵公子颔首。

      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只要可以选择,他们决不会那样活。”

      啥米?!麟词堇满脸黑线。

      “那样活”究竟是怎样?她简直没有勇气去问,更不必说洗耳恭听。

      不!她才十岁,一点都不想死……“现在世界已经文明开化很多年了吧?”

      潜台词是:为什么你们家还在继续这种野蛮的变态行径!

      “确实是呢。”哈利斯家贵公子的回应出乎意料的友善。

      望见一线曙光,赶紧继续努力,“那你不觉得身为族长,有责任废除这些陈规陋习?”

      “有道理。”纪神再次点头。

      没等麟词堇再接再厉,他又补充,“其实,如今就连白金汉宫都有对外开放旅游项目。所谓贵族庄园的地道,迟早会是公开的秘密。血手纹章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因此,即使你已经探访过哈利斯家的秘道,又知悉那个不可告人的传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说反话?”那种幸灾乐祸的腔调!

      哈利斯家贵公子一派笑容可掬。“问题在于,你要对付的人并不是我。”

      “……那是谁?”麟词堇头皮发麻。

      单手支颐,“根据我们家的规矩,若族长放弃裁决权利,则由元老会代为审判。所以,今晚要委屈你睡在这里。”眼尾上飘,纪神若有所思地说,“那张床暂时出借。如果讶瑛的记性没问题的话,估计明早尼尔叔叔就会过来带人。”

      眨一眨美丽的碧眸,“他的正直在伦敦贵族圈子里都很有名。你可以慢慢申诉。”

      “问题不在这里吧?!”麟词堇慌忙大叫。

      但是哈利斯家贵公子已经自位置上站起。躬身弯腰,行了一个好标准的贵族宫廷礼节,彬彬有礼地道别:“我马上就会离开伦敦,回康瓦尔大宅,恐怕无法送你。佳美在敲门,那么麟词小姐,祝你好运。”

      『啪』,房间倏地一暗,霎时形影俱灭。

      “喂喂——等等——你放我出去!!”

      ******************************************************************************

      叩叩,叩叩叩。

      敲着门,芙由佳美恭敬的照常请示:“纪神少爷。”

      “进来。”应答的声音一如往昔。

      推门而入,只见俊美高贵的主人端坐在写字台后,单手支颐,凝眸沉思。薄唇微扬,勾出一抹似讽非讽的轻笑。不知为何,此刻他嘴角的线条看去分外尖锐。

      定了定神,她躬身禀报:“车子在外面候命。管家大人,克里恩先生让我来请示一下,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这只是一道必经手续罢了。芙由佳美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主人虽然称不上和蔼可亲,却向来明白事理:甚少为难尽本分的仆佣,更不曾苛待她。

      果然,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仅仅是淡淡瞥来一眼,便配合地站了出来。

      芙由佳美微笑着开始忙碌:打领带,整装,为主人披上外套,然后再戴上精致的袖扣……那样子实在很像一只辛勤劳作的蜂鸟。

      “佳美。”宅子的主人偏偏选在小女佣专心致志与鞋带打交道的时刻出声干扰。

      历来温驯乖巧的女孩子直觉应道:“有!”同时手的动作一乱,不幸忙中出错。“啊,糟了!这是死结……对不起!纪神少爷,我马上重新来过——”

      “佳美。早上你问的那件事,我现在想起来了。”

      引发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毫无反省之意,仍然大剌剌地宣布。

      芙由佳美动作暂停。微微惊讶的抬眼,“咦?”

      “那边的两个信封,等会送出去。”纪神说着,朝宽大漂亮的写字台努努嘴。

      没有多问,小女佣只是温驯的点头应承:“是,我知道了。”

      “白色的信封给讶瑛。别弄混。”男孩子似乎一下子想起什么,转脸吩咐。

      芙由佳美用力点点头,眼尾瞟着写字台,“那另一个蓝色的信封呢?”

      “给切姆尼兹庄园的幻流女士。”纪神垂眸淡笑。

      爱德华侯爵的侄女,凯特海姆小姐——幻流猎子?

      芙由佳美感到困惑之极,“可是我——”她跟那样的大人物完全不熟!

      双方甚至没见过几次面。顶多常听阿堇提起彼此而已。

      但哈利斯家贵公子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我希望,你能亲自把信交给她。好吗?”

      就这样不冷不热地打断了小女佣本欲进行的申诉。

      芙由佳美不由得呆了呆。稍稍抬眼,不意竟望入主人难以窥测的幽深碧眸。狭长美丽的猫儿眼烟雾袅袅,弥漫着昏昏的氤氥。浅浅淡淡的迷迭香气漂浮在空中,丝丝缕缕缠缠绕绕,静静悄悄的将人渗透。顿时心中一悸。

      其实不愿轻易别开眼,只是实在无法迎面相视。

      终于还是低下了头。细若蚊蚊吶地轻轻说:“是的,纪神少爷。”

      十三岁的男孩子似乎并未察觉小女佣的情绪起伏。他仅仅是简单的嗯了一声,便浅浅勾起嘴角,“那么,就明天去吧。让讶瑛派车送你。这事别告诉麟词堇。”

      语毕,扫一眼镜中完美无缺的贵公子,略显满意的抬脚走人。

      芙由佳美伫立在长廊上,愣愣的望着纪神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无法回魂。

      这幢豪宅的所有者,哈利斯家的正统继承人一如往昔,令人迷惑不解。

      ******************************************************************************

      甫一见面,他们就在言语上产生诸多不合,谁也没给对方好脸色。

      大吵一架之后,两人更是毫的不犹豫的彼此拳脚相向。

      她甚至将哈利斯家贵公子打至头破血流。

      如此糟糕的初次相遇能给当事人留下什么“美好印象”?

      ——呸!那种事若不是天方夜谭,便是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有SM的癖好!

      但很奇怪。时隔未久——她打赌,纪神大少爷额角处的伤疤还没痊愈——他们便很不幸的应验冤家路窄的准则,再度狭道相逢。而他居然罔顾两人交恶的事实,简直可以说是不择手段的硬将“电脑少女麟词堇”网罗旗下。

      害她上当受骗。一度信以为真,觉得那个苍白漂亮的男孩子纯粹就是一台由他们哈利斯家族特殊工艺流水线制造出品的全自动公事处理机呢。

      这才放松了警惕准备安居乐业:机器是无所谓“私人感情”或“挟怨报复”的。

      结果?

      哈!是啦!那家伙的确冷血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也有够……

      ——就算以世家子弟的标准衡量,他也未免太娇贵龟毛兼反复无常了吧?!

      她吔!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用尽手段亲自签下的正式员工吔!

      ——现在却无端端被他纪神大少爷陷害至此!

      真是——搞不懂这人在想什么!还是他根本就头壳坏去突然失忆了啊?

      世间常有所谓女人心,海底针。

      依她看呢,哈利斯家贵公子那颗少男心,是非要跑去河外星系打捞不可。

      而且不猜没错;多猜,多错。

      所以结论是:以她区区一介小女生,最好别去追究伟大的雇主今天到底那根神经搭错线,或者又有谁不长眼睛胆敢踩到大少爷的痛处——当然,这次决不是她。

      用力点点头,麟词堇晃着脑袋走向床铺。

      早睡早起。也许明晨醒来,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正欲投入丝被的怀抱,却在半途硬生生刹车,犹豫:这张床实在太漂亮了。

      上好的橡木,路易十六式风格;淡粉色的金边纱帐悬在头顶;隔床相望的两盏青铜雕花支架烛灯——古典,华贵,真是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连它的四周都弥漫着一股莫名优雅的氛围。早先说了,简直是一间公主套房。

      呜哇哇。这东西那么贵重,不要紧吗?

      如果万一,她这个冒牌的辛蒂蕾拉漫不经心躺上去,然后在熟睡的过程中因为某种不可抗因素——譬如天生的睡相不好,或是半夜作恶梦等等——非故意性的破坏掉纪神大少爷心里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美景……

      可是就像人有时不得不饮鸩止渴一样,睡眠是一种生存必需。

      过了某个极限时刻,她一定会蒙睡神召唤。

      “不管,是他说今晚这张床暂时借我的。”所谓后果自负。

      话虽如此,双脚却不由自主移向浴室:还是,随便洗洗,意思一下吧……

      可恶!事先没有通知,谁会知道要带换洗衣物来啊!

      无视前因后果的喃喃抱怨着,麟词堇刷地拉开浴室门——

      ——“哇!好……普通。”亏她还那么期待,以为能见识一下黄金马桶的模样。

      真是令人失望啊。“连一般豪华套房必备的浴缸都没?!”

      不满的环顾四周——当然,这下也不用希翼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美丽女尸了……

      一次性的洗浴用品倒是样样齐全。

      甚至准备了换洗衣物。用透明的袋子装着,整整齐齐搁在架子上,想必是干净的。

      拆封,抖开一看,原来是件全新的女用睡袍。

      仔细比比长短,发现完全是成人的衣服。“幸好。对我来说太大了。”

      否则,她就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便不慎踏入某人的惊天大陷阱。反正,那种事情,哈利斯家贵公子绝对可以做得出来!

      不过……若不是专程为她准备的,那便意味着……

      “不久之前在这里住过的女人,究竟是谁?”

      好问题。可惜善心的万事通先生决不会在此地现身。

      左思右想仍一无所获之后,麟词堇万般无奈地放弃了这个巴德巴赫猜想。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哈啾!”瞧,动作再不快点,真会着凉感冒。

      毕竟,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常□□,而你又能怎么样呢?

      洗完澡,换好衣服,从浴室里出来。

      一边卷袖子,一边忙着擦干头发上的水珠。

      忽然一个侧首的动作,让她不意瞄见斜对面的肖像画。

      两相遥望。在多枝形水晶琉璃吊灯的照耀下,壁上的绝色佳人越发艳光四射,魅力无穷。当真,越瞧越像是在哪儿见过——等等——那不是——

      “……不愧是睥睨天下的哈利斯家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翻了翻白眼,麟词堇 有气无力的呻吟:“竟敢向卢浮宫的镇国之宝伸出魔爪——”

      下一秒,尾音倏然消失无踪。不对!

      究竟哈利斯家族对那些稀世的艺术珍品保持着何种态度呢?

      ——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几乎不可能说得清楚。

      但至少,以她目之所见,大少爷对此并不热衷。那种认为他会兴致勃勃充任雅贼,发展第二职业的想法未免浪漫过头,显得荒谬可笑到极点。同样难以想象,他的近亲们——哈利斯家族的其他成员——会疯狂追求缪斯女神,或是其附属品。再说,这个家族看上去特别不可能犯下劫掠国宝的罪行:太过明目张胆,因而几乎无法掩饰——完全不符合他们习于装神弄鬼的一贯风格。

      而且抱歉得很——她麟词堇自打出生起便是一介肉眼凡胎,缺乏艺术细胞。

      在她看来,那位蒙娜丽莎小姐虽则举世瞩目家喻户晓,可从来就不是什么绝色美人!

      但,此刻在墙上巧笑嫣然,风情万种的女子,却不折不扣风华绝代。

      ——怎么看,都比记忆中的蒙娜丽莎漂亮太多。

      噔噔噔跑过去,细看之下,麟词堇几乎惊叫出声:

      真——不知谁的恶趣味!全抄大名鼎鼎的原著,只除了那张脸。偏偏画工极佳,连嘴角泛开的笑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远远望去毫无破绽的蒙娜丽莎,走到近旁凝神注视仔细观察,才知道其实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怪不得,画中人的轮廓是这般眼熟!

      深邃细长的眉眼,碧绿如海的猫眸,坚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薄唇。嘴角一抹永远神秘莫测的微笑。五官古典精致,一点也不平易近人,却绝对漂亮非凡。周身流转着高贵气质,举手投足之间优雅无限。——呸!根本,完全,头发剪短了就是某人嘛!

      这是,多么久负盛名的红颜祸水。

      霎时冷汗涔涔。双手捂住脸惨叫起来:“克、克丽斯丁小姐……?!”

      啊啊,好绝望。这种情况——如此明显——真是要命——简直想装傻都不可能嘛——哇啊啊——啊啊啊——她错了——知道太多的秘密绝对很危险——这下子尼尔老爷就算想放过她都不行——会死人的——她要后悔可不可以——啊啊啊————————

      深感绝望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哐!——喀喇——喀喇——』

      ……这个声音……?!

      麟词堇既惊又喜地循声望去。可不是?

      原本重若千钧、任凭拳打脚踢硬是纹丝不动的石门,此刻正奇迹一般地缓缓上升。

      究竟是哪位好心的魔术师念对了阿里巴巴的咒语?

      『——喀喇——喀喇——喀哒。』

      石门在离地八英尺的上空停顿不动,霎时柳暗花明。

      ——望过去,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有张多么熟悉令她禁不住潸然泪下的亲切脸庞:柔顺细致的银发,明镜一般的湛蓝双眸,端正的五官被天边的弯月映得温润如玉。

      关切的注视过来,微笑莞然,“阿堇。你还好吗?”

      泪水刹那模糊了视线,一瞬间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瞧不见。

      “讶瑛!”麟词堇哽咽着飞扑过去,声音无限委屈。

      伯爵府的年轻管家朝小女孩露出兄长式的宠溺笑容,对她总是大呼小叫的个性已经习以为常。“好了,我们快些从这里出去吧。”

      话一出口,立刻得到头号崇拜者的大力支持。

      “好!我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噌地跳出“白马王子”的怀抱,她想也不想就往外冲。

      年轻的管家有些担心地看着小女孩没头没脑的旋风一般“刮”了出去。

      她,……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吗?“阿堇,小心——”

      『梆!』“哎哟!好痛——痛痛痛!”

      下一秒立刻听到自不远处传来的物体碰撞与女孩子频频痛呼的声音。

      唉,讶瑛无奈的摆头轻笑,冒失的丫头。

      毫无悬念地,半分钟后,他看到一股超小型的迷你旋风从外面“刮”了回来。

      罪魁祸首偏偏还一脸无辜的站在跟前认认真真地说:“刚才忘记问,要怎么走回去?”

      ——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憋在肚子里笑得翻江倒海的本领,好像是向主人学来的。不过当然,他自问绝没有少爷那么坏心。伸手摸摸头号崇拜者的小脑袋,年轻的哈利斯伯爵府邸大管家勉力摆出一副温柔亲切的表情,“走吧,跟我来。”

      他们已经在这个阴森森的林子里走了将近四十分钟。

      对此地的情况,她简直闻所未闻,更不必奢谈了解。仅仅知道,一路上暗无天日,据说,这儿终年都不见阳光。树木只肯略微站开稍许,让脚下崎岖难行的小道蜿蜒而过,接着又马上从后面把它封住。

      “喂,……讶瑛。”女孩子忽然闷闷的出声叫人。

      脚步一顿。年轻的管家很习惯性的侧首微笑,“嗯?”

      “你真的——从来都不觉得奇怪吗?”麟词堇稚嫩的脸蛋上困惑满满。

      银发蓝眸的男人闻言一愣。随即再度微笑,“譬如说?”

      两道聪慧的浅色眉毛紧紧纠结。

      “譬如……”时光倒流,四十多分钟前的影像在大脑中一幕幕回闪。

      忽然间,记忆捕捉到某个深藏心底、已然支离破碎的片段。“那不是同一扇门!”

      记得她兴高采烈地钻进秘道,好奇的打开了那扇骗人的所谓军械库大门,跟着便被传送带送入这间屋子。然后,哈利斯家族的贵公子将自己囚禁于此。接下来是令人绝望的千呼万唤无人理睬。再然后,石门奇迹般开启,对面更站了讶瑛•克里恩……

      是的。那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扇门!

      “啊啊啊啊我好笨!这条完全不认识的路不就是最佳证明?”

      大叫一声,麟词堇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转头,盯着生平最为崇拜的偶像,毫不犹豫的伸手指控:“讶瑛应该知道的!事情是如此显而易见,你我却有意无意做了睁眼的瞎子!”

      没有回避,年轻的管家只是静静聆听,笑得有一点无奈。

      “阿堇——”称谓轻易脱口而出,紧随其后的台词却卡在嘴边。

      压根没觉察对方的为难,瞬间领悟到真相的小女孩只顾申张心中的正义。“讶瑛当然知道的!你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大管家啊!没有理由被蒙在鼓里吧?”

      ——那个“这里并不是唯一出口”的事实!

      身为管家,讶瑛•克里恩当然会知道“血牢”的存在。再自然不过了。

      懂得开启石门的方法,也没什么出奇。

      “但这问题是:‘我’是被谁,又是从哪里关起来的?”

      麟词堇试着阐述她的观点。“大少爷并未下达命令。实际上,这里没有任何人叫你那样做。而如果伯爵府有如此大事发生,管家却毫不知情,未免也太荒谬了。所以结论是:这完全是纪神•C•哈利斯独自进行的,私人行动。”

      并且——

      “不可能是在你释放我的地方。因为在伯爵府,无疑你最清楚他的行踪。他不会瞬移,所以动身去康瓦尔之前,这个人确确实实地,未曾离开主宅半步。与此同时,敢于无视管家的权威擅自行动者,可以说绝无仅有。”惟大少爷一人而已。

      若把两件事综合起来……

      “换而言之,通往‘血牢’的道路不止一条。而且这个‘其他途径’,就在主宅里!”

      女孩子的眼睛闪耀着眩目的光芒。亮晶晶的碧绿色。灼灼灿灿,直指人心。

      一声长叹。年轻的管家自嘲般笑笑,“呵。”

      是啊。她说得都对。那么他该如何回答?又能说些什么呢?

      对这个每天阳光灿烂,直肠子、粗线条、没神经,几乎不具任何复杂心眼,却又敏锐得无法用借口和谎言随便敷衍搪塞的女孩子。

      她的绿眸总是亮晶晶,眼底没有一丝犹豫。

      她的生活方式充满了自我主张,焦躁和烦恼不过是茶余饭后极其偶然的插曲。

      她永远抬头挺胸,那么理直气壮地注视前方,无所畏惧。

      ——既不怀疑未来也不怀疑自己的,风一般的少女,麟词堇。

      “……阿堇。你是否曾经见过一幅画,内容临摹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沉吟半晌,他轻轻地问。

      ……?

      “有的。”尽管满心的困惑挥之不去,女孩子依旧很给面子的点头。

      柔和轻笑,年轻的管家继续问:“那……阿堇觉得像不像?”

      晶莹的碧绿眼眸眨了两眨。像不像?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只不过,像的是哪一个?

      “唔,除去那张脸的话,……哪儿都很像!”踌躇半晌,女孩子慎而重之地下了结论。

      年轻的管家静静微笑。凝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却深邃,仿佛若有所思。良久,他缓缓开口:“真巧。阿堇的回答,跟少爷的第二任美术老师一模一样。”

      真是所谓无独有偶。

      哇咧!第二任?

      “我记得,大少爷现任的美术家教,已经是第四个了……”说着忍不住哆嗦一下。

      银发蓝眼的男人淡淡勾起嘴角。“是的。她领到一笔非常丰厚的遣散费。”

      也……?耶!

      “遣、遣散费……!!”麟词堇的脸一瞬间变成蔬菜般的青绿色。

      轻轻地,讶瑛郑重其事的用力点了点头。偏脸,很好心的转移话题,“哈利斯家族里有许多奇妙的事物。像这副肖像画,就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传闻。甚至有传闻说,它竟然是亚克西斯老爷的遗作呢。”

      女孩子一声不吭的闷头听,反常的没有发表任何见解。

      只在肚里腹诽不断:那幅稀奇古怪的画是亚克西斯•C•哈利斯的杰作?

      真是太合适了。与这个家族无比相符的恶趣味!

      ——所以说,讶瑛,……那一定决不仅仅是『传闻』和『据说』,对不对?!

      “刚才光顾着和你说话,险些错过了。”

      倏地顿住脚步,伯爵府的大管家伸手指着前方,“看,那就是侧门。”

      麟词堇便下意识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又环顾四周一圈。

      他们已经走出那个迷宫般的森林。二十步之外,泉水正从溪谷的裂缝中喷涌而出,然后汇入深潭。此刻自己站立的斜坡上,长着大片短短的、天鹅绒似的青草。她想,太阳的光线一定很少惠及那清凉的、银子色的湖面。

      依旧是个无比陌生的地方。

      然而,讶瑛指着前方不远处说,那就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侧门。

      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门以外的出入口。可过去常听司机先生提起,这条路是下山的捷径。

      路途短,又没有岔道,仆人们都喜欢由此道过。

      脑中电光一闪。

      “讶瑛!你觉得那幅画像不像?”猛地转脸,麟词堇神情严肃地问。

      明镜似的湛蓝眸子静静望过来。两秒后,男人的嘴角轻扬起温柔的弧度。

      慢慢微笑,“我吗?虽然久仰大名,但却很遗憾地,至今无缘与那幅画见上一面呢。”

      撒谎!麟词堇抽了抽嘴角。

      伯爵府的大管家,讶瑛•克里恩,有什么理由至今都不曾见过那副传奇色彩如此浓厚的肖像画?这完全违背常理。何况,他对那幅画的情况了解至斯!

      可是,他的表情真挚得令人无法揭穿……甚至不知是否应该原谅……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她再明白不过:此刻,生死攸关!

      “讶瑛。我不想死。”抬眼,女孩子认真的宣布,“一点都不!”

      仔细端详对方的脸一阵,年轻的管家暖暖回笑,“嗯。祝你一路顺风。”

      “再见!”用力抱了男人一下,麟词堇便匆匆跑下斜坡,不曾回头。

      出小径,转上大路,很快穿过侧门;然后,连背影都消失不见。

      吐一口长气,讶瑛怅然若失地仰起脸,抬头看着天边并不圆满的弯月。

      银色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发出柔和的光辉。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太平美好,宁静安详。而所有的烦恼和忧伤,全显得这般微不足道。

      真要如此的话……,即使自己必须多牺牲一些,又何妨?

      如果,如果啊。摇摇头,晃掉脑中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年轻的管家踏上回程。

      不算太意外地,主宅已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恭候多时。

      博斯沃思宅邸的管家,兰斯科姆,在厅中正襟危坐。见到讶瑛立即站了起来,鞠躬为礼:

      “克里恩先生。我奉尼尔大人之命,请你一定要去汉普斯泰德赴宴。”

      优雅客气,彬彬有礼。确是风度翩翩。

      但这是一种命令式的邀请。没打算听到,亦不容拒绝。

      轻轻微笑,银发蓝眸的年轻管家礼貌地颔首致意。

      “好的。麻烦你了,兰斯科姆大人。”那就,仆随主便。

      ******************************************************************************

      汉普斯泰德,记在哈利斯家族元老会首席名下的博斯沃思豪宅。

      静静伫立于一楼藏书室的落地窗前,相貌威严的老人似是沉浸在对往昔的美好追忆中,久久没有只言片语。任由微弱的月光穿透玻璃,将他的影子优雅地拖长。

      “那个时候,他才只有八岁。大病未愈,甚至还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

      右手拈着旅游明信片的一角,目光落在桌面的白色信封上。

      “偏巧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每天都在元老会与医院之间来来回回,往复奔波。才应付完族人的质询,就得赶去探问侄子的病情。分身乏术之余,着实无力珍惜。即便偶然想起姐姐,也只会不由自主地埋怨她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

      叹了口气,缓缓移开视线,老人的眼神开始混入愧疚与自责。

      “何况,我必须保护的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啊!长相虽然漂亮,性格却极冷淡。既不像克丽斯丁姐姐般聪□□黠,又缺乏亚克西斯睥睨天下的霸气。而那种顺从的态度,与其说是听话乖巧,倒不如将之形容成高深莫测更恰当。”

      一点都不活泼可爱,毫无熟悉亲切的感觉,甚至有些恐怖。

      “所以,我也不过是履行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至少最初,的确如此而已。”

      老人说着莫名叹了口气,“最初,一切真的就仅仅是例行公事。”

      年轻的管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静静聆听。

      那么,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所不同的呢?

      “确切的日期已经忘了。总之那天经由主治大夫同意,接他回去参加家族会议。抵达后伯爵府后才发觉为时尚早,在赛门的提议下,我很别扭的领着生疏的侄子逛花园。两个人尴尬之极又漫无目的地满院子乱窜,还美其名曰熟悉环境。不记得具体是哪儿的陡坡了——似乎就在如今迷宫森林的位置?纪神脚下一绊,我条件反射地回身扶持,正好抓住他。”

      而这,就是他们叔侄二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时值盛夏,三十九度的高温,艳阳天下他整个人居然冷得像块不会融化的冰。那一瞬间我想,真是个不健康的孩子。然后,想也没想就牵起纪神的手往回赶。一路上谁都没开口,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未曾反抗过。而,那也是我首次深切体认到,自己恐怕多了个会令人操碎心的亲侄子。不过,那时纪神一直沉默的跟在后面,我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也许,他其实很生气,只是我不知道罢了。”长叹一声,尼尔淡淡作结。

      一阵静默。须臾,温润如玉的声音轻轻扬起,“没有。”

      尼尔缓缓抬高眉毛。似乎在责怪管家的胆大妄为,又仿佛无声的鼓励他说下去。

      “少爷决不肯轻易低头折腰,无论对方是谁。当然也不会委屈自己。”风轻云淡的陈述语气。

      慢慢微笑,银发蓝眸的年轻管家表情温柔地说:“没有抗议,因为不觉得委屈。尼尔老爷,少爷知道的,他很清楚你在担心什么。”

      手中掌权大半生的老人当即眯起眼睛,一眨不眨的定定看了对方很久。

      “嗯——。”最终,他轻描淡写的颔首回应。

      没等年轻的管家报以微笑,便长叹一声,“那都是曾经、过去,遥远得只剩回忆的事情了。”

      突然间有种不祥预感,银发男人温柔未改,笑容却逐渐淡去。

      “流光最易把人抛。”果然,老人叹息着拾起桌上的信封。

      撕开,里面是白纸黑字的信笺。“而没有谁真的能一如既往。”

      讶瑛立时怔了一怔。

      的而且确。流光最易把人抛。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凡尘俗世,天堂与地狱的交界处,爱情可以教人生死相许,仇恨则会令你脱胎换骨。

      而能让一切归零的,从来只有那条静静流淌的时间之河。

      但是……“无法一如既往的人吗?”

      柔若薰风的呢喃声响起。年轻的管家低吟细语,垂眸敛眉。

      “那大概,一定不是少爷。”平淡的结论下得很肯定。

      缓缓抬眸,嘴角的笑容温柔如五月阳光,“我想,……安德尔少爷?”

      须知尼尔•C•哈利斯的侄子,毕竟不是只有纪神一个。

      老人的双眉陡地高扬。他看了过来,深深望着伯爵府邸的新任管家。映入眼帘的是个若有所思的男人,眸子海洋一般沉邃。暖风拂过那张含笑的年轻脸庞,吹起几缕银色的发丝。

      如此平和、干净、温柔,与世无争。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明明无论如何也无法称为『夺目』的五官,顶多看上去顺眼而已;单个拆开来其实不过尔尔,偏凑出一张令人心折的脸。

      这样的特性,说起来,其实就像面前的男人本身吧?

      “嗯——。”思绪千回百转,答语却照例是那么乏味刻板的单音节。

      丝毫未曾泄露声音主人的真情实感。

      年轻的管家理解的报以温柔浅笑,清澈美丽的眼睛仿似早已看穿一切真相。

      差别待遇确实存在。也许源于人所固有的偏心,元老会首席的目光总是集中在这一个身上。

      但也就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不同。尼尔老爷是个既正直又重感情的传统英国男人。

      若说已经注视纪神少爷八年;那么,这位老人便也看了安德尔双倍的时间。

      长达两个八年——而人非草木。

      再说,若没有曾经的期待和亲近,又何来如今的失望与疏远?

      此与彼之间,往往不过是,渐行渐远,渐无形。

      尼尔心中一动,却忍住了没有说话。只偏过头,静静细细打量讶瑛。

      相处多时,他似乎终于窥见了这个年轻管家私人生活中的某一真实侧面:

      那双生平仅见多么温柔纯粹的眼睛,此刻湛蓝明澈如朗朗晴空;然而,竟也是一眼望不到边。

      令他猛地忆起克丽斯丁姐姐某年某月随兴所作的诗篇。

      『开头的词是温柔,你垂下桀骜的眼睑。』

      『第二个词是流逝,我讪笑曾经的忠贞。』

      『第三个词是倾听,他说一切终将过往。』

      『结尾的词是忏悔。已沙哑的爱的回音。』

      ******************************************************************************

      自1660年征服者威廉以后,威斯敏斯特教堂(Westminster Abbey)就成为每位英王——除去爱德华五世和亨利八世——上帝保佑他们——举行加冕大典的地方。据记载,它见证了无数历史,而其正式称呼为“圣彼得联合教堂”,并且直至1540年英国国教与罗马教廷决裂前的600年都是本笃教会的地盘。

      『拥有高高的中殿(30米高),富有法国情调。风格整体划一的增建建筑——十六世纪的圣母教堂或称亨利七世礼拜堂,以及十八世纪由雷恩爵士与助手尼古拉斯•霍克斯穆尔设计的西塔都具有惊人的美。』

      ——至少,这本顺手牵来的《伦敦教堂导游手册》是这样描述的。

      尤其不幸的是,他恐怕必须承认,这次那种以胡吹乱侃著称的骗钱指南难得一见地误打误撞说了实话。但无论怎样也好——为什么他非得在此处虚度自己的大好青春,目的仅仅是为着恭候两位太有可能掉头转身扬长而去的没良心女士大驾光临呢?

      『安德尔。』手机那端传来阿伦娜•斯图尔特的呼唤。

      ——又为什么必须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门前,与三个月前早该分手的女友——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应认识——继续纠缠不清——即使只是以讲电话的形式?

      『……安德尔?』原本那么悦耳的磁柔女声,此刻竟成了沙哑的破音。

      ——当那个前女友重感冒的时候,尤其不该如此!

      『安德尔!』对方显然生气了。

      音阶陡地拔高八度,掺入女性特有的尖嗓,混成更难听的声响。

      为免自己的耳朵惨遭更深层次的折磨与凌虐,安德尔爽快地决定向恶势力屈服。

      带着谄媚意味的上滑音怎么听都很轻佻,“哈罗?阿伦娜宝贝儿?”

      这确是一个英明的决断。情人的甜言蜜语令女方迅速摆脱轻微的歇斯底里状态,并拯救他们于即将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危机之中。彻底造福了社会。

      『我已经感冒了半个月,一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美人可怜兮兮的抱怨。

      黑发碧眼的男人扬起双眉。却只是敷衍了事地喃喃低语,“阿伦娜,我可怜的宝贝儿……”

      『哦安德尔,你不在,一切都槽糕透了!』被安抚的那一方索性低声抽泣起来。

      换了个姿势站立,男人轻笑着回答:“哦,我亲爱的阿伦娜宝贝儿,这可要比医生不在,你连糟糕的感觉都消失无踪的那种情况好多了~”

      『哦,安德尔!你怎能这样狠心!』

      理所当然地,这段不合时宜而又没心没肺的冷笑话立即招来情人的强烈抗议。

      “乖乖宝贝儿,决不会比你们的某些女士更狠心。”安德尔两眼盯着正前方,慢慢说道。

      一抹身着日式和服的曼妙倩影由远而近,款款步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过去式的哈利斯夫人,一般现在时的利安德尔女士,NASA首脑佐佐木薰子。

      而没人知道她的将来时态又会是什么。至少他无法预言。

      忽然之间,安德尔唐突得近乎无礼地问:“薰子,或者也许,你此行目标是伯爵夫人?”

      迎接他的是前妻一长串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噢,安德尔,这真是个好提议。只可惜那位小少爷的年龄不合要求。多遗憾!”

      眨眨美目,“我和简琴不同。”侧头,状似若有所思,“当然啦,纪神少爷是比某些三十好几的家伙成熟得多!”语音稍顿,忽地话锋一转,“但是你看,我毕竟还是比较喜欢男人。因为如此,亲爱的安德尔,这件事,就留待你的小堂弟二十岁以后再谈吧。”

      黑发碧眼的男人没有答话。一阵沉默。这女人,为什么会恢复她的真实容颜?

      薰子扶正头上的墨黑蝴蝶结。她的长发颜色很纯粹,浅得近乎雪白。有种沧桑的美丽。

      红唇轻启,静谧的微笑如同兰花绽放。“真的。安德尔,这次,你不必担心。”

      但手机铃声大煞风景的响起:

      『安德尔!你干吗挂我电话?』是阿伦娜•斯图尔特的兴师问罪。

      很明了前女友无法如愿时无限升级的难缠指数,安德尔暗暗深吸一口气。

      在此情况下,速战速决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噢,乖乖宝贝儿!我不会犯那样的初级错误。不,不,阿伦娜亲爱的,这次得怪本地可恶的通讯公司!你知道,他们所收取的费用,与其提供的服务总是不成正比。”

      薰子陡地扬高双眉。这男人倒真不愧他的姓氏,撒起谎来何止脸不红气不喘!

      ——信号不好,在伦敦高尚的威斯敏斯特区?

      的而且确,脸皮厚和心肠黑,同属进化无止境之物。

      “我当然要去看你,亲爱的小宝贝。多傻的问题!”糖衣炮弹还在继续狂轰滥炸。

      而女方那略显怪异的笑声也终于滑出喉道。『一定哦!就这个星期?』

      “下星期六是吗?”安德尔不动声色的笑问回去。

      前女友当即大发娇嗔,『哦!安德尔,你这坏蛋!狠心的男人——咳,咳咳!』打情骂俏被重感冒强行掐断。接着听筒里传出医生的长串呵斥。不一会儿,阿伦娜便可怜兮兮的哭诉,『肖恩,那个无趣的老头子命令我挂电话。』停了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咦?和你说过吗?他是我的主治大夫。』撇撇嘴,『真没劲的男人。亲爱的我多想你啊,你可一定要来——』

      咔嚓。电话被强行挂断。

      驻足旁听的利安德尔女士颇富兴味的笑开。然而什么也没说。

      良久,她谈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进去看看朱迪丝。安德尔,你介意再等一下吗?”

      “亲爱的薰子,这难道是我愿不愿意能说定的事吗?”黑发碧眼的男人随口应道。

      晦涩的笑容,口吻微讽。“要知道这一带的土地,自古以来就姓格罗斯夫纳!”

      格罗斯夫纳和哈利斯是伦敦最古老的两大贵族家系。

      尽管如此,与前者对城市开发的热衷相比,哈利斯家族在房地买卖上的作为明显低调许多。

      当英国经济一片繁荣,英王乔治四世重建白金汉宫之时,格罗斯夫纳家族的第十任族长正将全副心力放在他位于海德公园以南400多英亩未开发的土地上。这一大片灌木丛生的沼泽地曾经因为决斗、猎鸭,以及土匪出没而远近闻名。但格雷伯爵斥巨资建造了200英亩的庄园,凭此硬把公众的注意力从自己伦敦梅费尔区的高级宅邸——顺便说下,这一带同样是他的领地——转移到这里来。乔治王时代的砖、简约的风格和适中的规模,这些所有建筑特色统统退居其次。取而代之的是摄政时期兴盛的灰泥风格。

      就这样,专门贵族与富豪打造的高级住宅区贝尔格莱维亚诞生了。

      至于威斯敏斯特,它就位于泰晤士河岸,是块泰伯恩河浸泡着的沼泽地。这块不可能之地被某些有识之士认定是东撒克逊王塞伯特建立圣彼得大教堂的地方,时间约为公元604年。并且在同一年,其叔父艾特尔波特在城内的陆门山上建造了圣保罗大教堂。

      ——以上,信不信由你。反正证据不足。

      幸运的是无论其雾团一般的起因如何,威斯敏斯特区很快就得到了王室与贵族的青睐。撒克逊诸王在此留下封地和废墟;伦敦大主教——圣邓肯于公元960年拨来十二名僧侣,但正是忏悔者爱德华使其牢固的出现在地图上。投资人格罗斯夫纳家族则不断地为它慷慨解囊。

      结果是:格罗斯夫纳这个姓氏自十六世纪起便在伦敦上西区威名显赫,影响至今。

      惟其如此,朱迪丝女伯爵和她的远房表亲才得以于闭馆期间堂而皇之进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闭馆日,工作时间,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周边难免有些冷清。

      换了两次站姿,安德尔•C•哈利斯百无聊赖的伸手摸摸口袋。居然有收获。

      遗憾的是与香烟打火机之类毫不相干。是一个盒子。

      确切地说,是个和讶瑛•克里恩送给他堂弟的那个相仿的,同时期的维多利亚茶叶盒。

      唉唉,连盒面上的图案花纹都相差无几。就是体积稍微小些。仅此而已。

      用手按了按,指腹碰到银制品的边角,冰凉冰凉。明显放珠宝首饰才比较合适。

      “就不知道祖先究竟想什么,装茶叶?啧!”随口发句无甚意义的感慨,或者牢骚?

      忽然间,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黑发碧眼的男人穷极无聊的抬头望去,看见自马路对面跑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女孩。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了。奔跑的路线明显避开两人接触的可能。

      想来,这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扒窃的好地方。女孩的身份该与盗贼无关。

      于是安德尔放心的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悠哉游哉打量起迎面而来的年轻姑娘。

      惊艳。这个穿着打扮很贫穷,怎么看都跟慈善机构脱不了关系的少女,意外的美丽。

      并非所谓清秀佳人,也和乖巧没啥牵扯,很难判断善良如否,大概还缺少一份从容优雅的慵懒高贵。但的而且确……多么撩人心弦的妩媚入骨!即使野性未驯。

      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性感,含苞待放的娇艳欲滴。实在令(男)人赏激。

      未作多想,安德尔顺手摸出口袋里的东西,看准方位抛了过去,“漂亮的小姐,接好!”

      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女孩子停步转身,伸手将盒子抱进怀里。

      两秒钟后惊觉对方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你——”

      “你——”气愤的抬手欲砸——这也算某种形式上的物归原主——却陡然发现自己抓了个很漂亮的银盒子。掂掂份量,沉甸甸的;看看那精雕细刻的花纹,再瞄一瞄男人身上随兴却考究的究的衣饰:这玩艺,十有八九真是古董。

      不免有些惊讶。用轻蔑的目光意淫下层女人的伪君子虽多不胜数;但至少,拿必定价值不菲的珍贵宝物开玩笑的,实属罕见。语气与动作同时和缓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两道漂亮的黑眉轮番挑起,状似冥思苦想。

      “好鞍配良马,香车赠美人。”下一秒就得意洋洋的报出答案。

      女孩子当场皱起眉头。但,为何就是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反驳?

      苦苦搜索词句之余,顺道斜了那个轻佻的男人一眼。

      没错。油腔滑调,油头粉面,一副好标准的纨绔子弟嘴脸!

      本以为会异常厌恶。不料最后浮上心头的感觉,却是啼笑皆非。

      罢了,就当她否极泰来。“谢谢你的穷极无聊,怪人先生。”提起裙摆行个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的宫廷礼,想了想,忽然难得良心发作地问:“确实没有其他要求了吗?”

      “嗯……那么,可否请教小姐的芳名?”黑发碧眼的男人笑得暧昧,越发轻浮。

      女孩子认真考虑了很久。就在安德尔打算放弃等待的时候,她开了口:“紫夕。”

      “……紫夕?好名字。很适合小姐你哟!”意料之中的评价。

      但男人随即眉开眼笑地说:“所以我猜,……是自己取的……名字吧?”

      女孩子当场怔住。然后紧闭双唇,毫不留情的掉头走开。

      这时,朱迪丝•格罗斯夫纳正好与薰子•利安德尔一前一后的从教堂里出来。

      朱迪丝。朱迪丝•格罗斯夫纳。

      希腊巨贾之孙,伦敦几乎所有贵族化土地潜在的主宰。

      子夜般漆黑的英格兰玫瑰;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与希腊血统的完美融合;上天宠眷的伯爵千金。究竟该如何定义,终将取决于你读的是哪份报纸。不过,公认的权威说法系由《财富》特约记者海德•华斯撰稿提供:年幼的女王陛下。

      换而言之,本城之内唯一能与纪神少爷分庭抗礼的女继承人。

      哪怕仅就安德尔•C•哈利斯的个人观点,她也是一位多么令人敬畏的小女伯爵。

      简直,堪比他那已经过世多年的克丽斯丁姑姑。

      ——所有的事情里头就数这一件最糟!

      喃喃叨念着无人能懂的说辞,安德尔•C•哈利斯毅然决然转向他的前妻。

      所幸两位女士早有预料,都对这一不甚礼貌的举动报以微笑。

      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表现得尤为宽宏大量:当即后退数步,体贴的让出私人的谈话空间。实在是无懈可击。——即使,她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令你没好日子过。

      面向前妻,黑发碧眼的男人竖起食指,“一个问题。”

      “请说。”薰子•利安德尔微笑着颔首应许。

      弹弹食指,状似不经意地说:“假设一切千真万确。”

      眸中似有锐光闪过,语调却那么心不在焉,笑容也轻佻依旧。

      “薰子。……你来伦敦做什么?”薄唇微抿,深邃的碧眼忽然漾起不寻常的亮光。

      莫名其妙的假设,没头没尾的疑问,两者之间更好似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利安德尔女士完全听懂了。她灿然一笑,“亲爱的,那可要看『你们』怎么想。”

      “薰子,小乖乖,看在伊勒的维纳斯份上!”男人摇摇食指,拖长了尾音说话。

      “或是东方人的观世音夫人,谁来保佑也好——”越说越离谱。

      朱迪丝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

      然后薰子温柔的纠正,“安德尔,习惯上,我们尊称其为观音菩萨。”

      男人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随即继续他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奥丁的格林希尔德,奥林帕斯的雅典娜,还有冥后柏尔塞福涅——伟大的诸神们啊,那班人究竟怎么想的,与我他妈的什么相干!”赌咒完毕。

      利安德尔女士微笑着接茬,“是啊。那是你说的。”

      黑发的男人霎时怒目瞪视过来。一副很不谅解的态度。

      然而佐佐木薰子轻轻点头,慢条斯理地重复,“那是,你的说法。”

      “天啊,我的好上帝!我想这他妈的——”安德尔微怒的语气使得感叹句听来更像诅咒。

      但是下一秒他恢复了冷静。“好吧,小乖乖,也许事实的确如此。可不管怎么说,宝贝儿,那是家族的问题!现在回答我,薰子,你这次来伦敦做什么?”

      “安德尔。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很乐意长期保持沉默。”

      佐佐木薰子镇定自若的说道。

      “但我却没有已经达成双边协议的记忆!”安德尔冷哼。

      佐佐木薰子静静打量面前黑发碧眼的男人,神情若有所思。他反反复复地问着同样的事情,甚至不惜单方面撕毁彼此心照不宣的和平条约。看来是执意打破沙锅问到底,而且还要知道这锅究竟能装几升米。但为什么呢?她的前夫本不是喜欢穷追不舍的人。

      安德尔•C•哈利斯经常做的事情正好与此相反:

      他习惯于挥挥衣袖,将恼人的一切甩开。即使这样做会给自己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如此说来……“我将会成为哈利斯家族的敌人。安德尔,你在担心这个?”

      “一次应付两个简琴,宝贝儿,我决不会说这是轻松愉快的活计。”

      安德尔说着歪了歪嘴唇。“著名的东方诗人告诫我们,『美人如玉剑如虹』。意思是,人类多为忘恩负义冷酷无情之辈;天啊,特别是漂亮的那些!而你,亲爱的好薰子,还有那位尊敬的雷维尔夫人,两位女士真是深得其中精髓!”

      “我恐怕你的中文造诣远不如纪神少爷。安德尔。”佐佐木薰子叹了口气。

      随即宽容的微笑,“尽管如此,就跟过去许多时候一样,结论正确无误。”

      “那么,薰子,你要与哈利斯家族为敌吗?”男人重拾话题。

      “我的答案和之前一样。”素发妖瞳的美丽女子沉吟半晌,而后轻轻微笑。

      表情有些许温柔,却又朦胧难测。如临水照花。“那要看『你们』怎么想,安德尔。”

      男人霎时扯起好看的眉毛。一瞬间,碧绿的眸子焚起幽暗的火焰。

      “不过,若是你问此刻——”

      话锋忽转,佐佐木薰子扬起鲜红与墨黑的眼瞳,深深凝视没有太阳的天空。

      那张恬静柔美的脸看在眼里,不知为何竟微微锐利,轻轻刮着内心。

      有点刺痛。安德尔很清楚,自己的笑容一定非常生硬。

      “我正要去拜访某位知名的毒药学权威。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专家。”

      以上就是那个素发妖瞳的女子,佐佐木薰子,最后的宣告。

      安德尔就那么看着佐佐木薰子渐行渐远。

      目睹她的身影慢慢化作视野中的一个小黑点,终至消失不见。许久没有回神。

      ——或是,故意这么干?

      朱迪丝决定自己做些什么。向前数步,正对着仿佛失魂落魄的男人。

      伸出手,她以一种很是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又见面了。希望你还好,安德尔少爷。”

      “这是传说中……『女王陛下的祝福』吗?”不出所料地,那男人立时反应过来。

      不仅嬉皮笑脸的接下话茬,而且态度殷勤的顾全吻手礼。多么近乎本能的举措!

      这些高贵的、被教养得滴水不漏的哈利斯家男人们。

      “就算,是吧。”虽然,她自己也相差无几。

      男人摸摸下巴,戏谑地笑问:“那么,您费尽周章传唤鄙人,这又是为什么?”

      “我在与人方便。不是吗?哈利斯家的安德尔少爷。”纤眉微挑,朱迪丝客客气气的回答。

      不幸被点名的男人只得干笑几声。这就是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当之无愧。

      尊敬的小女伯爵。她和阿伦娜•斯图尔特,或是米雷尔那样的女人完全不同。

      时光倒流,回溯至朱迪丝•格罗斯夫纳的生日宴当晚。

      序幕缓缓拉起。

      格罗斯夫纳庄园在数百名员工的悉心协作下布置得精致古雅,非常符合伦敦上流社会一贯的高尚审美趣味。餐点,香槟,以及乐队也都准备就绪,妥帖无比。陆续入场的士绅名流个个打扮得雍容华贵,唇边漾着欣悦的微笑,得意于赶上了年度最盛大的演出。

      好吧,其中也包括顶替『贵恙在身』的族长大人出席宴会的他。

      毕竟所谓热闹,就是人人都爱看的东西。——也许,只除了纪神伯爵?

      当然,这出大戏绝非单纯的庆生会。它将决定朱迪丝•格罗斯夫纳未来五个月在各方面——尤其是家族之内——所能获得的支持票数。随便哪一个人都知道。

      很自然地,每位买票入场的观众都对演出寄予厚望,期待着物超所值。

      而,必须说,这位女演员也真是不负众望,极力周旋。

      一袭伊夫圣罗兰的黑色小礼服,艾德勒皇家珠宝店的成名套饰,可谓下足本钱。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就是当晚众阵瞩目的女主人,梅尔勒伯爵唯一的掌上明珠,格罗斯夫纳家族以及希腊富商里奥纳多无数固定资产与动产的继承者,朱迪丝大小姐。

      周旋于众多宾客之间,不停点头微笑。

      时而针对某个最新热点发表犀利的言谈,转眼又在说笑带动热烈气氛。

      观众当然十分满意这样的演出;即使是陛下本人,怕也不吝于给自己高评价。

      毕竟这些是他们自小便接受的继承人训练,早已驾轻就熟。

      等等!——『他们』?!

      安德尔不禁抚额苦笑,“真是的。我的女人运从来就糟糕透顶!”

      这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开了过来。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毕恭毕敬的请先生小姐一齐上车。

      朱迪丝率先坐了进去。“安德尔少爷。你刚才说什么?”

      “无非是感叹世界真奇妙。不晓得我那尊敬的族长堂弟现在如何了?”

      黑发碧眼的男人跟着坐上车。然后扬高眉毛,一本正经的回答。

      ******************************************************************************

      康瓦尔半岛,利斯卡德城堡。

      一股海风的淡淡咸味从阳台飘进屋子里。自住宅至远处,是座宽大的庭园,长满古老的菩提树、茂密的野蔷薇,稠李树和丁香丛。草木中央盛开五彩缤纷的花朵,曲径向各方蜿蜒伸展;再远些,潋滟的湖水轻拍堤岸。风平浪静,水面镀着一层金光。

      这样的日子实在很适合闲谈。宅子里的人便也不负老天美意。

      若说讶瑛•克里恩永远是众人关注的焦点;那么本次的话题,正轮到麟词堇小姐。

      “据称,结束是为了重新开始。那么,就祝她将来好运。”

      应邀将某人的事迹平铺直叙一番,哈利斯家贵公子端起茶杯,中场休息。

      结束是为了重新开始……么?

      慕容非嫣浅浅勾唇,“天真透顶的笨想法。”垂眸淡笑,“不过,如果我们也能想得稍微呆那么些许,大概会比现在快乐很多。”话锋一转,“又或者,早已死掉。谁知道呢?”

      男孩子缄默不语。敛眉凝思,深不见底的碧眸静静掠过一道微光。

      “但是纪神,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位麟词小姐。”侧脸,慕容非嫣轻轻笑问。

      翡翠猫眼瞬时扬起,无声而困惑地望过去:告诉她,什么?

      慕容非嫣缓缓起身,步调优雅地踱到花坛旁边。

      垂着眼帘,长长卷卷的睫毛完全遮蔽了表情,只听见温婉轻柔的女音。“很简单的道理。『虚空,虚空,凡事都是扑风。须知弯曲的不能变直,缺少的无法足数;而加增智慧者,必加增忧伤。』”低吟浅唱,信手折下一枝娇艳欲滴的红蔷薇。“花儿明年将再开,却不会是原来这朵。”抬眸,漆黑的瞳仁泛起慑人的琉璃光彩,灼灼灿灿的逼向男孩子。

      纪神。你为什么只看,不说?

      初闻此言的哈利斯家贵公子恍然一愣。须臾,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信手执起茶盏,唇角勾起冷酷无情的弧线。“你在说什么?”碧海般清湛的眼眸闪着高深莫测的幽光,“非嫣,我可不记得,自己何时变成了她麟词堇的生活顾问。”

      慕容非嫣沉默的回座举杯。透过近似无色的液体望去,对方的眼波变幻如谜,又因动荡的水泽呈现一种极不安定的翠绿金黄。完全妖异的美丽。漂亮得令人毛骨悚然。

      的而且确,那个出身显贵的男孩子,根本没有那种义务。除非……

      “……你说得对。我都忘了这回事。”她赞同的点点头。

      迅速浮起温柔甜美的笑容,不动声色的补充,“咱们别再谈她了。”

      “恭敬不如从命。”优雅漂亮的男孩子弯弯眉眼,轻轻笑开。这真好。他明白非嫣总会把话题绕回自己身上的用心;而她,又是那么清楚他的底线。

      放下杯盏,女孩子假作不经意地询问:“纪神。看过母亲大人的银行卡,你有何感想?”

      “存折上的数字令人非常满意。”对方的回答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笑容。

      似乎感觉不到四周弥漫着某种蠢蠢欲动的气氛,优雅地斜倚在绵软长塌上的黑发美少年维持住他笑眯眯的尊贵姿态。“请你转告雷维尔夫人,非嫣,因为如此,我也一定不负所望。”

      “真的?那么我们说好了,不许反悔哦!”晴空下的女孩子扬起大大的笑容。

      脸颊洁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头一次闪动着圆月般清亮澄澈的光辉。

      真漂亮。男孩子跟着轻扬唇角,却微讽地问:“要不要打勾勾啊?”

      “好主意!”没想到她当真两手一拍,恍然大悟的神情,完全求之不得的模样。

      简直令他悔不当初!抖抖笑容,“喂,你们女孩子怎么都这样——”

      “这是女性的专利啦啦~~”还哼起不成调的歌谣!

      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的自动伸出小指,认了,谁叫他是男的,比较倒霉。

      顺便咕哝一句,“你不是应该特别的与众不同么……”

      倒是对面那个她傻不愣登呆在原地,半天也没将小手指伸出来。

      “……不要就算了。”准备收手,同时心下窃喜:逃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女孩子急急跳了起来,“等等!”迅速伸出小指,与男孩子的勾在一起,慎而重之地宣布,“慕容非嫣,我永远不要和纪神分开。” 誓毕,弯过拇指,两两相扣,硬是在双方的手心都打上印记。“拉勾,上吊,一百年不骗人。骗人是小狗!”

      “……你会变身术?教我。”歃血为盟的严肃感就这样被心怀不满的某人破坏殆尽。

      一阵死寂。吃人的目光瞪过去,又传回来,往复循环。

      “你这人真是!好吧,好吧。” 良久,眉头紧皱的少女终于展颜微笑。

      徐徐起身,径自走到男孩子跟前。“仔细听好,我只说一遍。”轻盈的踮脚,竖起食指封住他的嘴唇,带来潮湿柔软的触感。“慕容非嫣永远喜欢纪神。拉勾,上吊,一百年不骗你。假如违背誓言……”仰首向天,长声叹息,“他日必会遭受最严酷的惩罚。”

      下一秒,手腕传来微微的痛楚,随之跌入一个陌生的怀抱,却散发着熟悉的淡淡迷迭花香。

      还来不及抬眼,便有什么轻轻落了下来,像朵温柔的雪花,冰冰凉凉烙在额头。

      “你发誓?”耳边响起少年的声音,固执的坚持着什么。近了又远,远而复近。

      轻轻闭上眼睛,少女几乎是虔诚的反反复复低语,“拉勾,上吊,一百年不骗你……”

      虽然,尽管那也许不过是毫无益处的话语,终将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是似乎有谁说过,谎言重复千遍,便也成了真理……

      至少,此刻,它是某个女孩子勿庸置疑的虔诚信仰。

      纪神没有再说话。仅仅是抱紧慕容非嫣,慢慢收拢十指。

      远远地,有人走了过来。两个孩子却仍然维持着互相拥抱的姿势。

      隔着一片茂密的树林,管家止步扬声,“小姐,汉密尔顿的齐格菲少爷来访。”

      “……”女孩子默不作声。同时逃避般地躲进男伴怀中。

      叹了口气,纪神代为发号施令。“请他去书房。我马上就到。”

      很明显,哈利斯家贵公子的支配权在此地早已得到充分承认。

      管家未作任何质疑,便欣然领命离去。

      “非嫣。”纪神轻唤,嗓音非常温柔。

      但女孩子亲身感受到,他推人的力道更是坚决。“……我知道。我真的明白。”

      喃喃念着,慕容非嫣缓缓退开。唇边一抹飘忽的笑容,眸子也呈现朦胧的状态。

      “这是,母亲大人让我转交的东西。”右手伸出,掌心向上,白色的小包位居其中。

      伸手取来,放在手心里审视数秒,男孩子微微一笑,“你包装得很漂亮。”

      “……始终是不好的东西。”清丽的脸庞满是怅然。

      下一秒,她的神情变得分外严肃。“一片。记住,决不可以多,每天一片。”

      “……好。”回眸凝视,翠绿金黄的猫儿眼中,有种不动声色的了然。

      女孩子不说话。只是苦恼的咬了一下牙齿,『咔』。

      但对方听而不闻的翩然旋身。抬脚走人。

      “你是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伯爵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纪神少爷。”

      女孩子转过背,不看任何人。似乎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纪神忽地顿住脚步。却并不回头,“非嫣。”

      但乌发黑眸的女孩子低垂着臻首,固执的往下述说。

      “你要做的事没人可以阻拦。而你不想做的事,谁也无法勉强。”

      深吸口气,她说,“我很软弱。我争不过你。更不能阻止什么。”

      “你聪明绝顶,又总那么理智和冷静。也许你是对的。你几乎没有错过。”

      男孩子默默凝睇过来。狭长的碧眸里光影朦胧,不曾泄漏任何感情。

      “如果……”强忍哽咽,她挺直了脊背问,“假如事实确实如此,纪神,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信心?”紧紧盯着男孩子,不放过那张俊美容颜上的任何神情。“可不可以肯定的告诉我,彼岸,就是我们真正想去的地方?”清甜静谧的嗓音带着丝丝的忧伤,与无奈。

      有一瞬间他仿佛动摇了。但随即风过无痕,水波不兴。

      静静垂眸,“克丽斯丁姑姑曾经为我预言。”

      料不到是这样的答案,女孩子愣了一愣。

      “姑姑一向将自己的未来看得很清楚。却瞧不出我的。”

      轻轻浅笑,“她说,我仿佛长夜漫漫。所以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

      “……”长夜漫漫?模糊的起始和看不见的终点,唯一清晰的仅有眼前的路?

      慕容非嫣怔怔的说不出话。过去已经遗忘,将来尚未可知。只余现在。

      这是什么样的人生?这样冷静预言的女人,又是怎样的母亲?

      然而男孩子的唇角牵着淡淡的微笑。“我没有那样精确的一把尺。明白无误的丈量出未来与计划之间的差距,随时调整步伐,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女孩子神情黯然的垂下眼帘。是啊,他并不是神。

      “也许最终会去到自己此生最不愿涉足的区域。或者结果是另一个痛不欲生。我不知道。”

      仰首,狭长的碧眼阖黑如夜,“但是若不去,就连这些假设都不存在。”

      “我不后悔。非嫣,这就是答案。”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出去。

      静静聆听男孩子逐渐远去的足音,慕容非嫣低低一叹。“真骄傲啊……”

      哪怕是痛苦,也要选自己主宰的那种吗?想笑,却发现早已泪如雨下。

      利斯卡德城堡,一楼大厅附属藏书室。

      外观实在平平无奇。只有推门而入,才知道内里别有洞天。

      1800年的漆木台,配套八仙脚凳。1850年产乌木屏风,框内刻成蜂窝状图样,背部镶嵌湘绣细工织品。十九世纪末的中式雕花书桌,数把太师椅。角落的自鸣钟。笔墨纸砚,青玉镇石,琉璃宫灯,茶几上的凌波水仙花。

      并非正宗的中式家具,却能与屋内的装潢相辉映,协调出一种化不开的民族风情。就连端坐于紫檀书架近旁的翩翩绅士,也仿佛沾染上孔孟圣贤的儒雅之气。

      白(衬)衫飘逸,容颜清雅,还真有点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味。

      但纪神再清楚不过,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是个彻头彻尾的英格兰康威人。

      ——汉密尔顿毕竟是名扬康瓦尔半岛的古老姓氏。

      而至于齐格菲少爷,用李维•罗克斯的原话来说就是:

      『书呆世家里冥顽不灵的菁英代表人物。』

      “劳你久等了。”客套一番还是有必要的。大家先按规矩来吧。

      褐发棕眸的清秀男孩缓缓起身,却并不主动伸手。

      仅仅隔着桌子颔首致意,“只等了十分钟零六秒。纪神少爷。”

      没生气,当然也谈不上高兴。不是随口敷衍,亦非蓄意讥讽,只不过陈述事实。

      而且完全没笑。甚至连装装样子都不曾。始终面无表情。

      这倒有趣了。齐格菲少爷究竟是不屑伪装呢,抑或……尚未学成?

      唇际隐隐笑意,黑发碧眼的男孩子打了个手势,随后落座。

      “半个月前,我接到朋友的一些信件。不久之后,家父便以汉密尔顿族长的名义,向阁下发出邀请。”对方会意落座,同时单刀直入的点正题。丝毫不欲客套寒暄。

      挑挑魅惑的眉眼,哈利斯家贵公子风轻云淡的弹弹食指,“我拒绝了。”

      “是的。”不以为意的接话,齐格菲少爷的模样实在不像受到了什么打击。

      他只是一心一意将话题导向正轨,“所以我来到这里。”

      噢。然后呢?纪神缄默不语,静静等待下文。

      “汉密尔顿家族到底没被卷进这场风暴中。非常感谢你。”

      起立,郑重其事的一鞠躬。好标准的九十度。

      微愕的抬眼。说不惊讶,那绝对是骗人的。

      眼前文质彬彬的清秀少年,可一点都不像所谓的书呆世家顽固分子。

      “你……”哈利斯家贵公子终于兴起些许少得可怜的好奇心。

      似乎对此早有预料,齐格菲•汉密尔顿低低一叹。“纪神少爷。我有眼睛,会看;长了耳朵,能听。何况路德什么也没有隐瞒。”斟酌半晌,终于决定据实相告,“再者,我想李维的评价足以抵消任何溢美之词。”

      纵使劳伦斯少爷存心偏袒,消息来源可不止一个。

      而用膝盖想都知道,吃尽苦头的罗克斯家继承者绝对会拼命诽谤自己认定的敌人。

      剩下一个迪恩•格里菲斯,依照纪神伯爵的典型思维推理——

      ——『你见过牛头犬对攻击饲主的人摇尾巴么?』

      当然,另一不那么文雅却比较通俗易懂的近义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是这样啊……”先前的尊贵优雅忽地全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碧眸深处那抹妖邪的笑容,以及轻柔得令人酥软的语调。

      “你一点都不笨呢。齐格菲•汉密尔顿。”

      对方有些腼腆的浅笑。开口说话,神态却很庄重,“很高兴我们看法一致。”

      “既然如此……可否请教,为什么特别向我解释?”

      魅惑的节拍戛然而止。侧脸,倏然冷凝的俊美脸庞魄力十足。

      褐发棕眸的男孩子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微微的惊讶,倒不如形容为好奇与玩味更恰当。汉密尔顿家族直系血脉继承人想,路德和李维说得对。你永远不会真的知道,那双总是含笑的碧瞳之底,究竟蕴藏了多少风暴和阴影?

      在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释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因为听说哈利斯家贵公子非常讨厌笨蛋。”停了停,又换上郑重其事的口吻,“偏偏我想和他交朋友。”

      “你已经是了。”微笑颔首,过分爽快的应承随便得近乎草率。

      简直就像在麦当劳打包快餐——不,那还要选一下种类!

      未曾遭遇想象中的揶揄和刁难,齐格菲不禁愣了一愣。

      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纪神大少爷,竟然会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但事态发展容不得他多想。翠绿金黄的猫儿眼微微挑起,拥有一头柔细黑发的同龄男孩很快轻笑着询问:“那么亲爱的好齐格,你介意护送自己的新朋友一程吗?”

      “……当然不。”似有所悟,汉密尔顿长子缓缓道出对方希望的答案。

      率先起身,哈利斯家直系血脉的正统继承人扬起无懈可击的天使笑容。

      姿态优雅高贵,语意却强势得不容抗拒,“太好了。这就走吧。”

      利斯卡德堡,前庭。

      不断向空中喷射银线的大理石泉池,依照只比地面高二英尺的装饰设计建造。翡翠般的碧水波光荡漾,碎影斑驳的倒映出一张属于女孩子的清丽容颜。纤细风流,楚楚动人。

      却又不免太过寂寞凄迷。

      『一片。记住,决不可以多,每天一片。』

      认真而焦虑的嗓音,字字句句言犹在耳。那是,自己说的。

      可……“聪明如你一定听出来了吧。纪神。”

      朝着碧蓝的天空伸出双手,仰首凝视指尖的微光,眯细了眼睛轻轻嗟叹。

      “我猜,你对那句话顶多相信一半……”那也正是她们的希望。

      细密的长睫垂下,遮住眸中潋滟的幽光;淡薄的红唇缓缓勾出无奈的弧度。没错,她们的希望。她,与母亲大人。“可是,那已经够多了。”

      闭上眼睛,身着雪白束腰长裙的纤细少女傍池而坐,默默从肺里呼出无声的叹息。

      像抹忧郁的芳魂,风中一朵无依的水莲花。

      端坐在豪华轿车里的齐格菲•汉密尔顿瞅着远处的女孩暗自思量。

      同时摇下车窗,“纪神。你不和雷维尔小姐道别吗?”

      “非嫣知道我要走。她讨厌说再见。”然而哈利斯家贵公子只是表情温柔的慢慢摇头。

      深深怜惜的口吻,说话的人却自始至终未曾看向伤心的女孩。

      汉密尔顿长子瞥同伴一眼,挥了挥手。车子再次发动,绝尘而去。

      斟酌良久,他说:“宝塔上的长发公主。她在默默等待,有谁来带走自己。”

      “是啊。可王子也在等。”对方半开玩笑的接话。

      觑一眼碧绿猫眸中的似笑非笑,褐发棕眸的男孩子决定紧紧闭上嘴巴。

      但打趣似的下文还是从黑发少年的两片薄唇里溜了出来,“等她的头发变长。”

      “咦?”即使是汉密尔顿家学富五车的齐格菲勋爵,也不禁对这种胡闹般的答案侧目。

      侧首望去,只见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少爷笑得眉眼弯弯。与日月齐辉。

      “等,某一天公主的秀发长得足以征服那个馨香牢笼。”

      褐发棕眸的男孩子一惊。不由自主盯紧同伴,想要依着蛛丝马迹寻觅真实。

      但哈利斯家贵公子漫不经心的眨眨眼睛,“随口说说。”

      然后潮水般涌上的迷雾掩盖了一切。遮天蔽日。

      真的吗?齐格菲•汉密尔顿不吭声。

      静静凝望对方,四目相接。他看见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猫儿眼闪了闪。

      眸光流转。笃定,坚持,寂寞里渗透骄傲,温柔而又决绝。

      幻觉吗?怜惜满满,却不会退让半分。

      ******************************************************************************

      差一刻六点。格罗斯夫纳庄园。

      黑色的加长型劳斯莱斯轿车驶进前庭,然后在喷泉池旁停下。

      接到通知的老管家早早率众相迎,恭候他们的女主人归家。

      但是从车上下来的人有两个。大小姐的身旁站了一位陌生的男士。

      而且她还顺手一指,简单的吩咐:“这是安德尔少爷。他今晚留宿。”

      脑袋不太流畅的喀喀运转。安德尔?那个——哈利斯家的——上流社会出名的绣花枕头!

      众人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传闻中的败家子。一片哗然。

      ……不会吧?他们英名神武——不,是高贵优雅的女主人——

      英伦淑女的典范,年幼的女王陛下,历来高不可攀的朱迪丝•格罗斯夫纳。

      除去她的前任未婚夫纪神少爷,还真想不出什么男人堪以匹配。

      大小姐玉洁冰清十多年,若是到头来居然便宜了眼前这种货色……

      实在叫人捶胸顿足。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众仆痛心疾首的嗟叹不休。

      所幸理智尚存的老管家还记得自己的小主人芳龄十三,才过完生日。看着她身旁那个满不在乎的年轻男人,为他的黑发碧眼怔愣数秒,终究只是淡淡说道:“安德尔少爷,请随我来。也许,您想自行挑选合意的房间?”

      乌发黑眸的小女伯爵浅浅勾起唇角,赞许的一笑。

      “十五分钟后,我们偏厅见。”颔首致意,随即翩然离去。

      原地不动的男人忽地晒笑。果然。

      朱迪丝大小姐,君临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女王陛下,名副其实。

      这么说……既然金口玉言留客,就意味着,这场交易她有自信决不会吃亏?

      好吧,那又何妨!“恭敬不如从命。”

      站在格罗斯夫纳庄园的会客室仰望哥特式的拱顶,安德尔•C•哈利斯有些明白为何女主人偏偏挑中这间房作为两人的会谈地点。因为它的装潢——正式得犹如大宰相的议事堂。绝无一星半点暧昧不清的亲昵氛围。

      刚领悟完,女主人便推门而入。

      “希望我不至于迟到?”她语带保留的说道,瞥了一眼墙角的挂钟。

      晚六时整。离必须参加的宴会还有三个钟。分秒不差。

      安德尔感到有些不舒服。但他随即告诉自己,这只是惯常的逆反心理作祟。

      躬身弯腰,笑脸相迎,“怎么会?您真的很准时。”

      “这是真心话吗?”小女伯爵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微笑。

      立正站好,安德尔行了个军礼,满眼严肃的回答:“当然。准时得情调全无。”

      “很好。”朱迪丝满意的颔首。“这样你就会少些撒谎的勇气。”

      耸了耸肩,善于审时度势的哈利斯家族成员爽快的放弃了上述驳回。

      女主人率先落座,同时伸手指指沙发。

      但安德尔用力摇头。“我比较喜欢站着。”左顾右盼一阵,终于盯上靠墙摆放的黑色檀木酒柜,“可以来杯威士忌吗?”

      “请自便。”乌发黑眸的小女伯爵点头应许。

      想了想,又及时补充,“但禁止吸烟。”

      “谨遵王命。”无所谓的点点头,男人专注于对酒柜展开的地毯式搜查。

      朱迪丝抿抿嘴唇。她看见红绶带香槟被弃若敝履,而三十年份的巴□□斯(Balvenies)光荣出柜。啧,热爱单一麦芽酒的英国少爷。

      陈年佳酿在手,安德尔整个人顿时轻松活泼许多。身躯闲适的斜倚墙壁,无意识的摇晃着杯子——里面没放除威士忌外的任何有形之物——在苏格兰,用一块块结成冰的自来水麻醉上好的单一麦芽酒——可是比殴妻更严重的罪行。“你已经见过薰子。那就开诚公布的说吧,我想请教迄今为止,朱迪丝小姐对哈利斯家族了解多少?”

      乌发黑眸的小女伯爵仔细想了想。须臾,她掏出一样东西。

      半英尺长,十英寸宽的盒子,纯玳瑁制作。大小略有不同,但从繁复的螺旋刻花到精良的质地,无一不是前两个维多利亚时期茶叶盒的翻版。掀盖,里面空空如也。

      “听说,类似的盒子你有二十个以上。而且,从来什么都不装。”

      凝眸沉思,“据称它的设计者名叫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抬眼,盈盈微笑,“我想,你可以由此处说起。安德尔少爷认为呢?”

      “那种白烂的陈年旧事?”黑发碧眼的男人完全不愿的扯扯嘴角。

      女主人笑颜如花,“说嘛。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一双微微带着讽意的狭长碧眸凝望过来,“王子复仇记真的这么有趣?”

      潜台词为:让你朱迪丝大小姐如此着迷,百听不厌!

      “是很有趣呀。”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女伯爵毫不介意的随声附和。

      眯细子夜般漆黑的瞳眸,红唇慢慢绽开嘲弄的笑花。“那些用流言蜚语淹没的细枝末节。”

      安德尔几乎是下意识的摸摸下巴。麻烦大了。

      当然,牺牲是难免的。尽管如此,割地赔款与移交主权仍是大相径庭的两回事。上帝保佑,他可还没打算在女王陛下钦赐的卖身契上签字!

      “我想,这实在有点儿……”说话的语调举棋不定。

      朱迪丝轻轻一笑,出语接茬,“『强人所难』,是吗?”红唇微抿,垂着眼眸略作沉吟。再开口,话锋陡转,“我不这么认为。”

      “确实。显而易见的。”男人冷冰冰的附和,声音非常干涩。

      但格罗斯夫纳族长无疑自她的先祖处继承了英国人无视一切外部干扰的传统美德。面对哈利斯家族成员的责难,小女伯爵安之若素。“也许你不会太相信——”

      “哎呀。其实我完全不信!”哼哼鼻子,安德尔压低了声音咕哝。

      听而不闻。朱迪丝若无其事道:“但真的如此。”侧首微笑,睿智的眸光自男人挑衅的眉梢轻轻掠过。“当然这是『你们』共同的秘密。不过,如果可能请信我一句吧,安德尔少爷。没有谁期待你违反家族的法则。”

      凝望再度添满的芬芳液体,黑发碧眼的男人嘲弄般举高酒杯。

      “薰子•利安德尔—哈利斯。”

      睁着子夜般的乌眸,女主人郑重其事的宣布,“我只要求与此人相同的待遇。”

      “噢?”反应虽很快,听来却怎么都像装聋作哑。

      幸而皇恩浩荡。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宽宏大量地补充:“你说,我猜。”

      “……噢。”依旧有听没懂。

      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伟大的君主沉默以对。静待愚昧的臣下开窍。

      数秒之后,安德尔突地醒悟过来。晒然长笑,他冷冷地牵动唇角,面部表情随着思虑的转动愈发显得阴沉暧昧。“我尊敬的伯爵小姐!你知道自己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句话除了单纯的嘲讽之外,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朱迪丝难免好奇的瞥过去。那个哈利斯家族的一员,唇边仍带了莫可名状的邪笑。狭长湛深的碧眼却阴阴冷冷,闪烁着与之不相吻合的讯息。而除此之外,他俊美的窄脸上便再没有感情的波澜。“你的前妻,安德尔少爷。不对吗?”

      “完全对。”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黑发碧眼的男子轻嗤一声。侧首相望,半嘲讽半认真的神情很灼人。紧盯着对方的猫眸深处燃起火光;那样温热,而令女性身体颤抖的烈焰。“薰子曾是我的财产共有人。您呢?”

      打算凭借怎样的身份狮子大开口,要求与『妻子』等同的特殊待遇!

      “我吗……?”垂下眼眸,静静低眉凝思。

      忽地仰首,夜色熏染的凤瞳清晰透亮。“至少,在这段性命攸关的旅途中,作为盟约的相互缔结者,我们必将一路同行。”

      “是作为求助者与保护人吧……”安德尔的表情近乎苦笑。

      伸手爬爬头发,性感的薄唇勾弧斜挑。俄顷,他沉声低喃:“……真是啊。”语调不知为何带了一丝男人面对心爱女人的撒娇时,那种无奈般地淡淡宠溺。“得了,得啦!就按规矩来吧。我说,你猜。”转转眼珠,又警告似的换成公事公办的冰冷官腔,“但无论对错,答案都不会浮出水面。这一点,请小姐务必牢记。”

      事前声明完毕。然后是一片沉默。气氛隐隐有几分尴尬。

      又过数秒,安德尔再度发言。表情颇为不情不愿。

      “那么……为免去不必要的重复劳动,首先我要确定一件事。朱迪丝小姐,想必已经从薰子那里听过原版的《弗雷德里克传奇》了。现在请你开诚公布地谈谈自己的感想,好吗?真的,我保证这关系重大。”他的开场白不甚新鲜,声调十分机械,却出奇诚恳。

      着实令人惊诧莫名。

      所以安德尔的谈话对象便也简明扼要地报出答案:“扯谈。纯属早餐之前七件不可能的事。”顿了顿,她又若有所思的补充,“但我不否认,其中有很接近实情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四处散落着真相的碎片。”

      “那,你能不能将它们拼起来呢?”哈利斯家族的男性成员抚着下巴,玩味地笑。

      朱迪丝偏过脸,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什么叫『能不能』?”没等对方搭话,她便迅速收回了目光。“我当然一定要拼出完整的图像。你知道,这是开启真相的唯一钥匙。”

      仰天长叹,黑发碧眼的男人心中不胜唏嘘:正所谓人有相似,物有雷同。

      “恕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他的女人运真是背到无言!唉唉啊。

      “我在说格劳秀斯伯爵。坊间盛传他其实是自己侄子弗雷德里克的生父。”

      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平静的指出,“简直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来自然状态下年龄差仅为五岁的父子?而十七世纪的克隆人纯属天方夜谭。”

      “……”安德尔抹了把冷汗,明智的没有发表感言。

      下一秒,朱迪丝话锋陡转,“虽然如此,那两个容貌神似的人之间,仍存在另一种可能。譬如,被特殊的血缘纽带强行联结的亲密关系。”说着乌发黑眸的小女伯爵颐然微笑,“我是指,他们当然不是什么父子,的确身为叔侄,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没错。与父子关系不同——兄弟间差个四、五岁很正常——贵族中可谓泛滥成灾。

      “精辟之致。”安德尔懒洋洋鼓掌。然后呢?

      “若假设成立,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顺理成章。”格罗斯夫纳庄园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冷静的展开沙盘推演,“血浓于水。我毫不怀疑,起初他们二人千真万确情深义重,亲密度远胜叔侄之间。这并不奇怪。事实上,越严酷的生存环境越需要可靠的伙伴。”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去看男人的表情。

      “……好吧!我承认,这出悲剧的万恶之源就是那样一个最最古老,而又多么俗不可耐的话题。”败家子万般无奈地耸了耸肩,极为不负责任的开腔,“这就是说,女人。”

      朱迪丝当即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以及,……男人永不进化的虚荣感。”赶紧补充,聊表良心未泯。

      格罗斯夫纳家族优雅高贵的女主人强迫自己冷冷地瞪着男人。一双子夜般漆黑的乌眸冰冰湛湛。奈何抑不住要上扬的唇线出卖了她的秘密。计划只得遗憾万端的以失败告终。

      垂下眼角,小小的女伯爵竭力平心静气。“请不要企图转移话题、模糊重点,或是做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何况,安德尔少爷,那于你而言真的没有太大益处。”

      “这实在……多么大的冤屈啊!”

      男人满脸悲怆的高举双手,象征性的胡挥乱舞一通。呼天抢地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极了某个倒霉的喜剧演员:本该在《皆大欢喜》里担纲,不料却被任命为莎翁笔下的李尔王。

      然而朱迪丝轻轻颔首,颐然微笑。“你不会承认的。这正是通常所谓『哈利斯家族的共识』。”没等对方有所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因此好好听着吧,我当然有怀疑的理由。就像安妮洁儿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嫁给情人的异母兄长那样。”

      “就像……什么一样?”安德尔状甚惊恐地掏了掏耳朵。

      小女伯爵毫不理会同阶层的贵族少爷那套惺惺作态、出神入化的喜剧表演。

      眼观鼻,鼻观心,雍容优雅——八风吹不动。“一切由安妮洁儿·珍娜·阿伦德尔爱上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开始。或者更确切地说,打从性格冷淡的侄子对族长的未婚妻有所回应的那一刻起,这段不合时宜的罗曼史就注定了短命而悲惨的结局。”

      “是啊——我是说的确如此。”男人两眼无神的随声附和。

      朱迪丝好笑的瞥来一眼,目光又转了回去。这位习惯性自甘堕落的安德尔少爷,究竟以为她在说什么?连篇累牍的废话?“事实上,你从头到脚,……任何地方都不明白。”

      “好吧!我真是个糊涂蛋。”

      出身伦敦城屈指可数的权贵世家,自小便擅长见风使舵的男人从善如流,“尊敬的格罗斯夫纳族长,高贵的美丽的优雅的亲爱的女伯爵阁下,可否劳您金口玉言解释一二?”

      轻佻得可以的康瓦尔口音在耳边飘来荡去,听来出乎意料的……令人愉悦?!

      ——太奇怪了。朱迪丝有点不可思议的皱起眉头。

      “这种浮华空泛、缺乏质感的腔调……”本该相当惹人反感才对吧?

      但的而且确,此时此刻,她愿一笑泯恩仇。“究竟为什么?”仔细审视对方狭得很雅致的俊美面容,试图从中找到自己轻易原谅的理由。奈何研究良久,只得出某个意外的无聊结论:“你和纪神挺像的。”一样是黑发碧眼,阴柔的五官和修长的身形;以及殊途同归的懒惰心性。差别仅在于气质的大相径庭。“他的优雅矜贵,有种『决计不可侵犯』的威严感。你就平易近人多了……”痞,简直衣冠禽兽。“唔,也许说斯文败类好听点?”

      “我说……”你不是很认真的要猜谜?现下已经离题万里了!

      耳边回响着少女的咯咯轻笑;贵族青年仰首,翻着白眼无语问苍天。

      然而大小姐的跑题在继续。“哎呀,仔细一看,你连睫毛的分布都和纪神很像~”

      “……”于是安德尔少爷的无言也在继续。

      这种罕见的脱轨现象该叫什么?『小鬼的不可预料和反复无常?』

      小女伯爵笑眼眯眯,“我早就觉得,纪神和克丽斯丁小姐实在太像。当然也像亚克西斯叔叔,还有他的先祖弗雷德里克。你知道,这是基因的自然遗传。”

      哈利斯家的男性成员听见什么东西猛地一跳。『铮』,心的弦声清晰响亮。

      他好像,终于知道她一直以来在说什么了……“你——”

      “尼尔大人不是很像他的父兄。罗杰大人的相貌和直系差好多。葛布勒小姐倒还有点哈利斯家族的正统基因。其他人就别提了。……这真有趣。呐,安德尔少爷,这样看来,外貌最接近族长纪神的,居然会是理论上处于最外围血缘关系的你呢。”谜底揭晓。

      朱迪丝眯细了美丽的黑眸,笑得一脸明媚。

      “所以,我想请教,你究竟是什么人的子嗣?安德尔少爷。”

      “……您或许早就听过这个名字。不管怎么样,我那位过世多年的可怜父亲呐,他叫做帕特里克·C·哈利斯。”男人耸了耸肩,像是无所谓的回答。

      女主人扬高双眉,“噢。这么说的话,尊敬的帕特里克爵爷又是谁的后裔?”

      “那便要查阅家族史了。”对方摸着下巴一阵沉吟,“当然,小姐也可以不妨问问我的堂弟。这就是说,假如尊敬的伯爵大人有兴致和你讨论所谓真相的话。”

      “不必如此折腾吧?”朱迪丝说着微微偏转过头。

      红唇勾着笑意,黑眸璀璨生光。“我可是听说,你对家族的往事了如指掌。”

      ……她知道?那女人!果然从来就不遵守约定吧。

      “难怪。”幽深的碧眼微垂,心脏猛地一扯。他选择忽视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旋身走到落地窗前,手肘与前额紧紧贴住沁凉的镂空彩绘玻璃,哈利斯家族的男性成员默默凝望起沉沉夜幕。格罗斯夫纳庄园之内,数这间客厅视野最佳;盘山公路上的车灯与远方天际的星子交相辉映,交织成那么蛊惑人心的灿烂。历来,开弓没有回头路。

      背对着客厅,败家子浅浅一勾嘴角。“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颐然侧首,半嘲半谑地笑,“留下来的人是安妮洁儿夫人的骨血,当然。否则弗雷德里克岂肯善罢甘休?”

      『啪啪啪。』须臾,厅内响起热情的掌声。

      女主人满怀赞许的说道:“真该让大家看看现在的你。多么老练的从容姿态!”话锋陡转,欣赏的表情也在下一秒化作鼓励的微笑,“我倒觉得那位爵爷一定会在最后关头罢手。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虎毒不食子』嘛。”

      “嘿,亲爱的好小姐。你就这么肯定吗?”

      安德尔晒笑,“凡事都有例外,尤其在我们家!看看亚克西斯叔叔和他的独生子。”

      “你说得很对。”小女伯爵微笑颔首。

      红唇轻启,“同样地,这条真理也适用于它本身。”乌眸灿灿亮亮,“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与安妮洁儿·珍娜·阿伦德尔的私生子。惟其如此,你们这支劫后余生的旁族才具备足够充分的幸存理由。”用了问句,语调却自信满满,“我说得,不对吗?”

      “天呐,天呐,发发慈悲吧——听这姑娘的胡言乱语。”小声咕哝着,男人并未看向朱迪丝,只不觉扬高了眉毛。“我真希望,她确实知道自己说什么。”碧绿的眸子微光闪烁;故作感伤的口吻戏谑满满,偏又严肃异常。

      “是啊,我知道。”

      明媚的眼儿直直凝望过来,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落落大方地答:“千真万确的。而且绝不会比你少太多!”

      “女神哟!”深吸口气,男人敬畏的低语。

      沉吟半晌,尚属稚龄的伯爵千金自细密的羽睫下静静审视哈利斯家族的浪荡子。须臾得出结论,“我必须说,你实在是个优秀的赌徒,安德尔少爷。他们很应该感谢,十余年来受这许多委屈之后,你仍不改初衷。”

      “我?”讶然回眸,男人俊俏的脸上难免浮出几分惊异。

      侧首,他玩味的笑了笑。似乎对此颇觉新奇。眨一眨幽光荧荧的碧瞳,唇线微扬,“若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您可才说过,我这种人是随时准备将口袋里的钱输得精光的哩!”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女主人泰然自若的颔首。

      并未奢望大小姐闻言会花容失色,或是做出其他什么诸如此类的惊人之举,安德尔宽容的懒懒耸肩。只用了揶揄的口吻传达最后一丝刁难意味,“陛下还记得?劳您这般费心,我实在受宠若惊——臣惶恐,感激不尽。”

      语毕,他难得乖乖住了嘴。一双贼眼溜过来,很明显是想看好戏。

      然而乌发黑眸的小女伯爵垂眸淡笑,硬是将话题半道岔开。

      “我非常了解自己的家族。这就是说,安德尔少爷,你也一样。”

      闻言,黑发碧眼的男人当即挑高了细长的眉毛。这位顶着个骇人头衔的千金大小姐,实在真是英勇无畏得很。“嗳唷,任何时候,我可不敢这样说!”

      “但显然,”女孩子沉吟半晌,忽而轻轻浅笑,“……确实那么想。”并且不等对方回应,便立刻自顾自作结,“不过没所谓。这反正无关紧要。”微扬唇角,子夜般的幽眸闪着高深莫测的亮光,“问题只在于——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安妮洁儿夫人会毫无先兆地,突然就决定转嫁他人——当时的哈利斯族长,格劳秀斯伯爵——弗雷德里克之兄?”

      “毫无疑问,您自然是知道的。”男人不无讥讽的接茬。抿紧嘴唇,他仿若幼稚孩童般用力强调,“但在我,却可谓稀里糊涂到了底,至今仍一些也不明白!”

      真顽固啊。这些哈利斯家族的人,总是如此死不悔改的吗?

      “你会懂的。”叹了口气,小女伯爵淡淡答。

      未曾指天发誓,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更不必奢谈什么六月飞雪。声调平稳,表情恬静,格罗斯夫纳庄园的主人不过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很简单。她怀孕了。而且众人心知肚明,孩子的父亲决不是大家所期望的格劳秀斯。”

      “这真是太不幸了。”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呵欠,安德尔没精打采地说。

      干巴巴的语调听不出丝毫诚意;反而欲盖弥彰的表明:这无非是例行公务,客套一番罢了。礼貌的责任尽完,男人便毫不犹豫地抛开那种敷衍了事的同情姿态,“不过那又怎么样?几千年来无数的贵妇人为着五花八门的理由未婚先孕——其中某些简直古怪得超出了人类的想象——然后她们纷纷去向各式各样的医师寻求行之有效的解决之道。对此,东亚地区还生出一个专有名词,叫作『九月堕胎潮』。我们许多可怜的好人因而忧心忡忡,每每展望起世界黑暗的将来,就会食难下咽。可在事实上,尊敬的女士们打从蛮荒时代开始便流行这么做;当然,托达尔文进化论的福,医疗技术是今非昔比了。并且我要说,结局多是小姐们被原谅,家庭重获安宁,理想中的金龟婿也欣然入网。你瞧,可不是皆大欢喜!”

      整套说辞轻佻、世故,更刻意恶毒。玩世不恭的调调贯彻始终,完全符合这位败家子历来表现出的流氓二世祖姿态。但……

      朱迪丝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他的唇角压抑般紧抿,狭长的碧眼微阖;像深睡。这幅神情实在有点像伊的堂弟,却又于细微处千差万别。

      真复杂。人类本就千姿百态,他们哈利斯家族更是万花筒般的属性。

      ……当然,这男人绝对是有严重的表里不一倾向。可,那又如何?

      “确实。我并不怀疑你对贵族仕女们的常识性判断。”

      小女伯爵撇开唇角,弯弯月眉,“这就是说,假如安妮洁儿夫人,她的麻烦仅限于未婚先孕的话。”即令他安德尔少爷有好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劳苦,又和她什么相干!“很遗憾,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男人微微苦笑了一下。没做显然与事实不符的辩驳。

      有什么好说?胜利女神打从对话开始,就坚定地站到了对方那边。

      扬眉,女孩子的声调带着些许得意,“最糟的是,安妮洁儿与弗雷德里克是如假包换的情侣。他们互相爱慕。所以她才无论如何,也想要保住心上人的骨血。”眼尾上挑,自负的笑容掺了一丝几近雀跃的天真。“在这种情况下,她看到的唯一出路,便是贵族小姐最经常使用的办法:立刻嫁人。她确实也做得不错:给孩子找到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代理父亲。”

      自然,那人就是安妮洁儿的内定夫婿,格劳秀斯•C•哈利斯。

      “……接下来,久候多时的伯爵大人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一举攻破美人的寂寞芳心,狠狠地打击报复了背叛者?”深长的碧眸闪着异样的光,男人忽然望过来。

      诡诈的眼神。目光虽懒散,却极具威逼意味。

      朱迪丝若有所思的沉吟半晌。然后摇摇头,缓缓地说:“我不这么认为。事态在当时并不如人们通常所想的那样严重。”毕竟手足情深,格劳秀斯也根本不曾爱过家族指派的未婚妻。“没错,他只是——不过是默认既成的婚约事实而已。说不定,在这位兄长的心目中,那个苏格兰来的野丫头教养不善,行为粗鄙,压根就配不上自己优雅高贵的弟弟。”

      “哦……”臭名昭著的败家子淡淡应了一声。

      女孩子凝眉深想。静默数秒,复又抬眸,“我不会说他毫无怨尤。但,格劳秀斯应该是相当容忍这个红杏出墙事件的。部分的证据是,他的态度非常暧昧,而周围根本没人真正清楚这位伯爵究竟作何感想。再者,若他确实有那么介意,安妮洁儿也没勇气开口。”

      “嘿,关于此我一向认为……”

      安德尔不无讥讽的哼哼鼻子,“基本上她是一个多么愚笨的女人。”

      “别太苛求吧。”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大小姐却宽容地笑笑。

      侧首相望,她凝睇着男人漂亮的脸。“你不能期待所有人都对你们哈利斯家族的本性了解甚深。安妮洁儿夫人又那么年轻,仅仅是个被迫万里迢迢跑来和亲的妙龄少女。公平地说,当时大家都这样,我不会觉得她就特别可怜。但至少,请体谅一下。”

      “你知道她是怎样说的吗?”这番言论引来对方的嗤笑。

      小女伯爵一派优雅从容。“是啊。大概想象得到。”

      “她向格劳秀斯伯爵提出了假结婚吧?”微微垂下眼眸,凝神推论,“像哈利斯这样古老的大贵族世家,夫妻间分房睡是常有的事。若感情不太和睦,两人甚至会彼此错开用餐时间,除去必要的交际应酬之外,简直可以说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来,只需待几年后弗雷德里克自放逐之地归还,他们便可以合家团圆。

      计划本身倒是相当完美。只不过——

      “真蠢材!迄今为止,有谁真正听过哈利斯族长的离婚新闻吗?”

      『嘿』了一声,撇撇嘴,上流社会鼎鼎大名的败家子压低嗓音轻嚷。

      他可没在信口开河。想想吧,狂妄桀骜如亚克西斯老爷——尊敬伟大的第二十二任哈利斯族长——或是伦敦最知名的暴君——随你爱怎么说。这么一位以自我中心的本位主义著称于世的前当家,其摆脱配偶的方法,也不过就是耐心等待伊的妻子巧合或偶然地,一命呜呼。而安妮洁儿•珍娜•阿伦德尔,那苏格兰来的黄毛丫头,她以为自己是谁?

      “我倒觉得以她的身份,安妮洁儿的逻辑完全可以理解。”女孩子食指点点嘴唇。

      偏过脸,她强调地说:“真正的问题是那对叔侄怎么想?我不相信他们有那么粗心,竟然没把哈利斯族长离婚的困难性纳入计算。”如果弗雷德里克是因为流放在外,鞭长莫及……“格劳秀斯伯爵呢?”又为何赞同这种『反正不可能实现』的非可操作性计划?

      好整以暇地耸耸肩,安德尔满不在乎的扯唇微笑。

      “坦率地说,我能想到的理由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将计就计。”

      ——看准时机,彻底拆散那对不合时宜的小情人。

      朱迪丝微微一顿。这男人本就生得俊美。此刻眉宇间弥漫着的玩世不恭气息,使他的脸透出几许邪佞。竟然更漂亮了。让她不禁心悸,——虽则戒备的成分居多。

      闭上眼睛,平心静气,“我想……,是的。你说得对。”

      “单纯又轻信的安妮洁儿•奥莉菲娅;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的弗雷德里克王子;当然还有那位不可或缺的阴谋家,居心叵测的格劳秀斯叔父。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毫无疑义的上演着一幕幕催人泪下的悲欢离合:被禁止的纯真恋爱,弄假成真的琵琶别抱,以及古往今来皆属不共戴天的夺妻之仇。……啧啧,我敢说,这实在是有够热闹的一出戏了!”

      男人非常幸灾乐祸的发表了一通缺肝少肺的风凉感言。

      好恶毒的诅咒口吻。若没记错的话,对方确系伊尊敬的先祖大人吧?

      格罗斯夫纳千金微微摆头。她并不欲插手别族的家务事。然而,这男人也未免太明目张胆,语调刻薄得倒真轻快呢……“那么开心啊……”

      不过,大贵族家庭成员彼此间的关系,历来都很扭曲。确实如此。

      所谓负负得正。“我不相信他真像哈姆雷特。”吁了口气,小女伯爵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开腔,“想想看,十七岁便平步青云,兼之身为格劳秀斯伯爵指任的御赐钦差,这样的空降先锋当然是固有权力层的眼中钉。至少,于形形色色的反对派而言,他都实在是一块多么理想的首选标靶。然而短短数年,这位少爷就凭一己之力获得舆论认可;站稳脚跟之余,将暗中潜伏的阴谋釜底抽薪。纵有叔父引路在前,以哈利斯家此等龙潭虎穴……,你认为——弗雷德里克会是什么样的人?”

      “呀,我和那位尊敬的先祖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蜚声海外的伦敦著名败家子表情严肃的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的回答,“——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凤瞳微眯,朱迪丝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哈利斯家的人真都是好样的。”古典高贵的面庞显得那般端丽秀雅,又如此莫测高深。“这就是说你也当之无愧!安德尔少爷。”照例不等对方辩驳,便径自转开话题,“我以为,他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百年难遇。想想吧,此人单枪匹马自固若金汤的伯爵府顺利脱逃,并趁乱放火,更抓准时机捅了敌方领袖致命的一刀。而且,要知道,由于家族的责罚,适时弗雷德里克正惨遭流放!”

      伫立一旁的男人忽而表情暧昧地笑。挑起眼,居然在胸前划开十字。

      轻声喃念,地道的贵族腔听来稍显拘谨,却气势恢宏。『How are you fallen from heaven, O Lucifer, son of the morning! 』带点虚渺的圣洁感,偏又透彻明晰。『how are you cut down to the ground, which didst weaken the nations!』(哦,晨星闪耀的晓光之子啊,路西斐尔,你因何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伏倒于地上!)

      朱迪丝一愣。随即秀眉微拧,似乎不满男人突如其来的插曲,却是忍住了未加评论。别开脸,继续正题,“别忘了他甫才归国。以其区区待罪之身,却能在脱狱后的第六天便集结起举旗谋反的可用之兵。紧接着又将敌方阵营团团围困,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她轻轻长叹,“我实在认为此人拥有多么可怕的才华。”

      『For thou hast said in thine heart, I will ascend into heaven, I will exalt my throne above the stars of God: I will sit also upon the mount of the congregation, in the sides of the north.』(你心里说,我曾经在天上,高居于众神星之上的王座;在聚会的山颠,漠北之极。)

      黑发的贵族青年也眯细了狭长碧眸,将尊敬的格罗斯夫纳族长视若无睹。只笑眼眯眯的续起他那番远远未竟的布道演说,『I will ascend above the heights of the clouds; I will be like the most High. 』(我将升至云端之上,位与天齐。)神色揶揄,却自嘴里吐出一口流利的古英语,字正腔圆。着实标准又漂亮。『Yet thou shalt be brought down to hell, to the sides of the pit. 』(而你必坠入阴间,到地狱之底。)

      瞧他一人饰二角,撒旦的桀骜难驯和以赛亚的深切痛惜如此泾渭分明,截然不同;却又都那么恰到好处,学得惟妙惟肖。简直天生的戏剧演员。而且念念有词眉飞色舞,一派得意洋洋。——看上去,还真是非常自得其乐!

      难不成……,伊就是因为如此才搭上了阿伦娜•斯图尔特?

      脑子里冷不丁蹦出一个与公务毫不相干的古怪议题;使得格罗斯夫纳族长自己,也颇觉事情实在诡异。但小女伯爵很快便将私心杂念扫地出门,“无力无为的哈姆雷特和晨星闪耀的路西斐尔,这两者即便仅就剧中形象而言,……复仇王子与地狱之主的差别,可也真是太大了。”侧过脸,扬眉笑讽,“自己的先祖究竟什么模样,你就如此难以决定吗?”

      这番评论千真万确一针见血。

      状极无辜的摸摸鼻子,安德尔说:“这种事您下判断就好。”又耸耸肩,“我没所谓。”

      挑高眉毛,朱迪丝着实感到啼笑皆非。如斯说法,滑溜如他究竟怀揣何种盘算——老天保佑,这些奸狡非凡的哈利斯家男人!……也罢,今日要务确不在此。无论如何,总不好真让那位少爷称心如意的离题万里。

      “他不可能像哈姆雷特。举凡在尔虞我诈的阴谋中束手无策、只得坐以待毙一类的事情,于此人而言太荒谬。事实上,整场叔侄战争自始至终,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从未屈居下风。”主意拿定,她不紧不慢的缓缓开腔。

      黑发碧瞳的男人不迭点头。姿态随便而潦草,敷衍之极,看去早已神游天外。

      朱迪丝很疑心,此刻哪怕她说月亮是大红色的,这位少爷也只会欣欣然附和道:对啊当初阿尔弗雷德大帝亦作如是想,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云云。“那么,我要请教你,”语音平淡,却于瞬间话锋一转,“安德尔爵士(Sir Andre),为什么这样精明的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竟那般乖顺,居然对元老会的裁决不抗不辨,言听计从地收拾行李背井离乡?”

      “真是岂有此理!”前一秒还悠游自得的男人此刻仿如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

      握住酒杯的手倒还依然故我,很好的掩饰了内心激动。望向庄园主人的狭长碧眸却在刹那间绽出诡异难解的光亮,接着迅速阴暗下来。黑发的贵族青年警觉的压低嗓门质问,“这……,又是那个女人对你说的?”

      朱迪丝心中一沉。分不清是何滋味。但无所不在的理智旋即掌管了所有事务。她抬眸微笑,“嘉德骑士(Knight Commander of the Order of the Garter,『K.G.』,获得王室认可的对英国有重大贡献者所受封的十大功绩勋位之首);蓟花爵士(Knight Commander of Order of the Thistle,『K.T.』,同上,十大功绩勋位之一);维多利亚从男爵(Knight Commander of the Royal Victorian Order,『V.O.』,同上,十大功绩勋位之一);还有现任皇家海军少尉(Acting sub-Lieutenant)、曾经的枢密院顾问,以及——半步之遥的枢密院长兼下议院领袖(Lord President of the Privy Council and Leader of the House of Commons)……头衔确实够多了。您真的认为,我还需要特别向什么人讨教这些如此显著的事实吗?”

      格罗斯夫纳族长的诘问听来倒还心平气和。

      男人稍微怔愣了下。忽而抬首,直直望入小女伯爵的幽深黑眸。这样的一双乌瞳。恰如多年前那般,轻易地召唤他泅游其中。『我的女人运呐……』自嘲的笑笑,终于没能移开视线,却固执的不愿继续沉溺。“我的好陛下啊——”

      垂下眼帘,拖着漫不经心的长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承蒙错爱;实在,令我倍感精神压力。受之有愧,确乎如此!要知道,这些头衔——真的,全部锈迹斑斑——不瞒您说,可都父继子承数十载了!”

      “包括与纪神的荣誉军衔同时受封的嘉德骑士勋章也是?”毫不领受男人关于受其祖上庇荫的暗示,仿佛未曾察觉对方的心绪波动,朱迪丝浅浅勾起嘴角,颇富兴味的笑问。

      狭长碧瞳瞪了过来,眼睛的主人却笑得满面春风。绅士风范十足。“我的好小姐。这世上还有所谓的安慰奖。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伦敦的任何地方都是屡见不鲜,您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语毕,他朝格罗斯夫纳千金举高水晶杯。

      “……”枢密院院长兼下议院领袖算不算安慰奖?

      但再继续纠缠,也是没有结果的。思虑再三的小女伯爵明智的不去戳穿对方的西洋镜。

      朱迪丝很明白,眼前这位贵族少爷永远有冠冕堂皇的一万零一条理由——倘若确乎匮乏,他就编造。毕竟据她所知,哈利斯家族的男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总可以令自己看上去衣冠楚楚潇洒动人——退几步来说,决不至于太失礼——当然前提是,假使他们乐意的话。撑起盈盈笑意,她决定言归正传:“我认为那种事在一般情形下很难发生。……事实上,就某几种非极端程度而言,是不可能发生。”

      她说:“所以,他们肯定有协议。”

      “其间的具体内容究竟为何,外族之人很自然不可能知道。”小女伯爵若有所思的侧过头,支颐微笑,“但我倒是挺乐意猜测一下。假如说错了,安德尔爵士,请你不吝指正。”

      男人闻言只是晒笑不已。稍作停顿,侧脸看去居然和他的血亲一般冷漠,相似得仿如重叠。俊美的五官显得棱角分明。——倒没再用『岂敢』之类的客套话来敷衍搪塞。

      是明白了不能;抑或仅仅出于不愿?

      朱迪丝不禁凝眉自问。数秒过去,她惊觉自己并无答案。“……我猜,流放海外是弗雷德里克•C•哈利斯为着保全他的妻儿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还是转回擅长的事项吧。“虽然如此,……差不多可以说,当其时,他决不曾想到,结局会是万劫不复。”

      “因为,弗雷德里克竟肯退让至斯。必定有一个他可以真心信赖的人——恐怕也是使这段不受欢迎的禁忌恋情一直得以维系的人——在这点我不大可能出错——对其进行劝说,并替元老会郑重担保。无疑,那正是他的异母兄长,格劳秀斯•C•哈利斯。”

      缓一缓语气,庄园的女主人轻声谓叹,“叔叔讨厌自己的恋人。我想弗雷德里克肯定很清楚这点。说不定也曾怀疑过……然而到了最后,做侄子的终于还是选择相信。毕竟,他无法真的相信,自小手足情深的异母兄长,会违背他的承诺。”

      理智上承认这种可能性,然而感情一直拒绝接受。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格罗斯夫纳族长淡淡作结。

      但哈利斯家的贵族青年挑高了眉宇,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他慢吞吞的打岔,“格劳秀斯伯爵肯定不这样想。”

      那理所当然。朱迪丝的脑袋瞬时做出判断。掉头看男人一眼,她内心很是赞同。

      站在格劳秀斯伯爵,以及哈利斯家族的立场,为了区区一名野女孩便罔顾十多年叔侄情分,甚至危难当头举兵谋反的混帐侄子,才是那个令人咬牙切齿、怎么想都无可饶恕的背叛者。而安妮洁儿•珍娜•阿伦德尔又如何?海誓山盟的恋人阵前指挥若定,她为何不去投奔,反倒自缢身亡?元老会应当非常清楚只有让她活着,方能充分发挥其存在价值。再说这对各怀心思的台面夫妻,纠缠这许多年,当真不曾互相产生——哪怕纯属单方面的——一星半点情愫?须知人非草木。挖掘永远是恐怖的。

      “所以……,真走运,这不是我的议题。”女孩子美丽优雅的牵唇一笑。

      的确很该拍额称幸。格罗斯夫纳千金静静垂下眼眸,细细看起她裙摆上的褐金色锈线,暗暗感谢自己是有备而来。拜此所赐,她才能不动声色的化开刚才的挑衅,稳稳接下来自哈利斯家族,安德尔少爷的那封举重若轻、杀伤力十足的挑战书。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属于过去。” 虽然没人敢断言它不会再度发生。

      朱迪丝缓缓抬眸。她说:“却足以使当事人痛不欲生。”尤其是漩涡中心的弗雷德里克。

      “有关系吗?”败家子冷冷的嗤笑。

      顿一顿,他又语气残忍的补充,“既然悲剧已经注定。毫无悬念。”

      “也许吧。”小女伯爵冷静而实际的发言,“但,王座的归属权却决非如此。”

      黑发碧瞳的男人闻言一愣。几次张口欲言,却都归于沉默。

      “哈利斯家族就这样改朝换代。”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格罗斯夫纳族长指意清晰的话语。“我知道安德尔少爷决不会主动告诉我细节。”叹了口气,她的表情有几分像责难,又似无谓,“你的妻子另有其人。”

      败家子蓦然大笑三声。却始终不曾借题发挥。

      “再说,我真正想了解的事仍和最初一样。请问,你们那个盒子究竟做什么用?”

      睁着子夜般漆黑如墨的瞳眸,庄园的女主人静静宣告。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去!哈哈哈哈……”

      然后整个格罗斯夫纳公馆迎来安德尔•C•哈利斯爆发式的狂笑。

      朱迪丝甚至听得微微拧起眉头。笑声如何姑且不论;这节拍,绝类猝死前奏。

      “我不知道陛下初衷未改。”好不容易停住笑,始作俑者的表情难得严肃。

      然而这种万年罕见的正经语气永远如昙花一现——下一秒,立即被主人吊儿郎当的态度杀得片甲不留。极其悲惨的尸骨无存。“那么……,您毕竟还是3十有八九。我说得对吗?”狭长碧眼若有似无的眨了两眨,他说,“确实令人倍感欣慰。要知道,那种无所不能的生物天堂里端坐着一只啊就已经嫌太多,地球上再来几位可怎么办才好?”

      “……”小女伯爵决意对无礼的质询听而不闻。

      一直曲居下风的男人立刻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似乎隐瞒了最重要的那部分啊。我想也是。当初薰子可没少在这上面费思量。”耸耸肩,他极其无奈又不乏揶揄地问,“或者她干脆就明着告诉你,猜不出的人压根没资格做一族之长?”

      朱迪丝不吭声。猜中了。但这对曾经和睦的夫妻而言毫不稀奇。

      问题在于这男人……她以为,伊决不会主动提起那个名字。

      ……高估,小觑;究竟是哪一个?抑或,两者皆非?

      “其实,严格地说,那不过是『我们』诸多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之一。至少,我敢担保非关国计民生;并且,未曾涉及人类福祉。再者,所谓真相,历来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哈利斯家二世祖还在滔滔不绝、大放厥词。

      “倘使一切千真万确,安德尔少爷,『你们』又为何守口如瓶?”女孩子问得尖锐。

      男人颐然微笑,“因为无聊就是这样练成的。”

      他说什么……居然还面不改色…………………………

      朱迪丝愣住。随即强忍突发性激烈情绪,未果,终于破功。『噗哧』笑出来。

      然而该说的话还是要讲。“那么,对我,你会否网开一面?”

      转得漂亮。只可惜时机不对,且阁下所托非人。

      啊啊啊啊其实我也是很内疚的呀————

      摆出一副『你又何苦执迷不悔』的痛心表情,黑发碧眼的贵族青年语重心长作结:“八年前,我终究没给薰子特价优惠。”他点了点头,“现如今,更无徇私打算。”

      ——所以真抱歉,尊敬的女王陛下,您自个儿慢慢研究去吧。

      “那么,这就是你的作风。”

      小女伯爵兀自沉吟起来:“很对。我早该猜到的。”

      “确实太可惜了!”安德尔少爷大力赞同。

      格罗斯夫纳族长只是置之不理。略微抬首,忽然天外飞来一笔,“不早了。”

      男人条件反射般跟着扭头。的确,窗外景色,以及墙上挂钟,都表明了夜深沉。

      “所以您要披甲上阵?”收回视线,他不经意问。

      料不到对方还善体人意的牢记这类事,小女伯爵忍住惊讶默默颔首。

      然后她说:“也许您尚未有所安排?我没有相熟的舞伴。”

      “真的吗?”潜台词是:纪神也不算?

      败家子唇边泛起一抹了然的笑,“或者其实,不过缺少异性随从?”

      “我知道答案是没有。”不气不恼,庄园的女主人索性连眼皮也不抬。

      碧绿的眼珠转了两转;眉毛火速上扬,又迅即归位,像跳跃。

      昂起头,朱迪丝静静微笑,“安德尔爵士,您要来吗?”

      男人斜眼扫过来。节奏徐徐缓缓,动作慢慢吞吞,眸光更挑剔满满。

      希腊款式的晚装。简洁依旧。罕见的天蚕丝质,越发衬得穿的人高贵不凡。曳地长裙裹住少女侬纤合度的身段,娉娉袅袅十三余。乳白色的布料微光柔泛,带点自然青。V领低胸,袖口处有低调的蕾丝镶边。两人站得有些远,四英尺之隔。她的脸却看得很清楚。

      古典,端庄,雅致,妩媚;美丽不可方物。

      自信,从容,任性,执拗;傲气十足的千金大小姐。

      窗帘半开着。不知是夜幕星光,或者水晶灯照,将其颇具起伏的曲线的勾勒出来。

      一句话:月色撩人。

      安德尔爵士望着微笑的佳人,眉心纠结。

      良久,哈利斯少爷认命般长声叹息,“请小姐务必赏脸。二十分钟。”

      协议达成。朱迪丝满意的走开。很快管家带着风格各异的衣饰前来助阵。

      『那个善用资本的小女生。啊啊啊,唉唉唉……』

      对着洛可可风格的精工铜镜,黑发碧眼的贵族青年再度露出笑容。

      ——那种吃了败仗后,万般无奈、力不从心的苦笑。

      *The end. And that is all……?*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美人如玉(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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