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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人如玉 ...
伦敦,萨伏伊饭店的单人房。
安德尔·C·哈利斯看向书桌上那张散发出淡淡玫瑰香味的浅紫色信纸,不由得慢慢皱起眉头。和阿伦娜·斯图尔特混在一起,真可以说是饮鸩止渴?
当然,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事情,绝对可以谅解。毕竟,阿伦娜·斯图尔特是个轻易能使人——尤其是雄性——眼花缭乱的女人。在道彻斯特相识的那个夜晚,自己眼中除了她,恐怕什么都看不见。漂亮得赛过维纳斯女神——上帝保佑,这难道还不够?
他直到现在还能十分清楚的忆起她当时的模样。耳边散落着一绺金棕色卷发,深蓝的双目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低垂,樱红软唇微翘。缀有小珠子的黑色晚礼服。
但是谢天谢地,这决不是爱情——甚至连迷恋都算不上!仅仅是两人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如此而已。毕竟,当对她艳丽的脸蛋和匀称的身段都感到习以为常的时候,除了挥手说声再见,一个男人又能如何?她甚至无法很好的理解别人的话!
阿伦娜是个他妈的傻瓜!彻头彻尾,而且从来就是。可爱得像只极乐鸟,当然;也笨得可以媲美巴兰的驴。可爱极了,只是简直没法和她谈正经的事。男人一见她就钟情,但决不会——事实上也不必——忠实于她。她就是那样一种女人,喜欢异性每天一大清早就在餐桌边大讲特讲,你是如何如何爱她!
总而言之,一直以来安德尔都对发自内心的警报置若罔闻,现在他该为自己的冥顽不灵付出高额代价了:摆脱阿伦娜·斯图尔特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
同一时刻,阿伦娜·斯图尔特正在镜子前为晚上的皇家歌剧院之行作准备。
安德尔今天也会去那里。她可以趁机提出要求:跟着他回康瓦尔郡。
一听说情人不能照原计划留在伦敦参加星期日赛马会,她就确信他要回利泽德。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安德尔总喜欢往乡下跑。利泽德那个摇摇欲坠的庄园究竟哪里好?并非位于什么风景区,地段又不是很好。看上去几乎就要荒废了,住起来也一点都不舒服,说不定屋顶上还有破洞,会一滴一滴地漏雨!为什么不干脆卖掉重建?
再者,虽然嘴上不说,可无论怎么看,她都觉得那么颓败的庄园和帅气的情人根本不配。
唉,看来尽管有些难以想象,但安德尔毕竟还是那个古怪的哈利斯家族的一员,偶尔也会露出个性中无法理解的一面。她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决定包容他的缺点。
情人说,今晚他的堂弟也会去歌剧院看《托斯卡》。他还不能携她参加家族聚会。
不懂。这和纪神少爷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那个有双勾魂眼的男孩子真是漂亮得超乎想象……可惜,他还要很久才成年。
她有的是钱。阿伦娜一边对镜描画眉毛一边想。
这要感谢那位早早故去的老绅士。安德尔不知道吗?律师保证过那些钱她可以自由支配。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畏惧家族。干脆和亲戚们一刀两断就更好了。然后他们结伴去漫游世界,选一个最迷人的世外桃源定居——也许那个地方还从来没人涉足呢!要不,找一座南太平洋的无名小岛?炎热的太阳,蔚蓝的大海,还有沙滩和珊瑚礁,绝对浪漫而完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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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文特花园,伦敦皇家歌剧院。
大厅里早已灯火通明。黄色和玫瑰色的光焰把多枝水晶大吊灯照得雪亮,灯光从拱顶上形成细雨状地反射到正厅里。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像漆一样闪闪发光,那些金色女神雕饰同样闪烁着光芒。舞台前的一排脚灯升高,顿时发出一片亮光,把幕布映得通红。
沉沉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中的宫殿一般富丽堂皇。
乐师们正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的音色。笛子的轻快颤音,法国号的低沉呼鸣,小提琴的悦耳奏音交织在一起,在越来越高的嘈杂人声上空荡漾。
每个观众都在讲话,互相避免与对方肢体接触,使尽全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剧场里相当拥挤,每个过道口好不容易才能放进来一股源源不断的人流。他们彼此打招呼,在女人的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或燕尾服。一排排座位上渐渐坐满了人。
年轻的先生们站在正厅前座,背心敞开,纽扣里还像从前的那些绅士老爷一般别着栀子花。某个包厢里,琴·简—雷维尔夫人戴着手套,拿着望远镜四处观看。
声光设施变得非常先进,场地也随着时代的变迁扩大,入眼的景象却恍如过去。
这一幕,仿佛自两个多世纪以前就不曾变过。
观众还在不断入场,骚乱和嘈杂有增无减。不少人互相认识,有的甚至关系还很密切,彼此非常熟悉,态度也就十分随便。一个新闻记者在朋友的殷殷探问下,把各家报社和俱乐部的包厢指给对方看,并将在座的戏剧批评家一一数出。其中有个人面孔削瘦,神情冷漠,长着两片险恶的薄唇。还特地指出一个胖子,那人脸上显出一副和善的神情,懒洋洋的倚在身旁女人的肩上。
这时,伦敦皇家歌剧院的入口处掀起一阵狂涛巨浪。
沸腾的场面令哪怕最缺乏好奇心的人也跟着转移视线:莫非是女皇陛下亲临?
只见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率先走了进来,后面是长串的队伍。
守株待兔已久的记者们很快认出这位先生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新任管家。换句话说,中间那个被一圈黑衣保镖围护住的美少年就是如假包换的纪神少爷!
立刻,即便哈利斯家的贵公子一副兴意阑珊、将醒未醒的死德性,镁光灯还是一个劲地疯狂闪耀——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弄得剧院里像是有奥斯卡影帝在走红地毯。
接下来,讶瑛·克里恩在前方开路,所到之处与摩西分红海全无二致:人潮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等这一主多仆远去之后,才又重新聚拢。
众多欣羡的目光不失礼仪地追随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来到剧院前排。
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风雨雨,非但不曾衰败没落而且隐隐有对外扩张之势,哈利斯与格罗斯夫纳家族实实在在是真真正正的贵族世家。难怪他们的出席引来如此多达官贵人。
这两家人都坐在嘉宾排,占据了整个伦敦皇家歌剧院最好的那些位置。
左右出乎一般人意料,不是高官巨富,甚至不是其他贵族,而是教育人士。伊顿公学校长,校委会委员长;哈罗公学校长,副校长;芳草地贵族女子学校校长,副校长;圣特尼安女子学院院长,副院长……一溜儿英国名校最高负责人。
以此判断,伦敦两大家族是打算送王子和公主入学?
那就难怪了。两家人今晚来得真齐……
众人注视着正襟危坐的尼尔老爷。他给人的感觉还是那么威严庄重,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稍有放肆。双手随便搭在椅背上的罗杰·C·哈利斯则是另一种风格。他偏着脸正与一位神态微微局促的女士说话,言谈举止甚是亲昵。想必她就是那个传闻中的真命天女。
葛布勒小姐是席间另一个坐姿端正得无懈可击的哈利斯家成员。她的打扮与其说是适合时宜,倒不如说是新潮漂亮。阿米莉亚夫人就穿得完全像个老派的淑女。她旁边坐着脸色苍白往往易于被人忽略的麦克米伦老爷。
哈利斯家剩下的两位男性成员,都是出奇地俊美,漂亮得教人过目难忘。
又都是声名远扬的人物,虽然在予人印象方面大相径庭。
安德尔·C·哈利斯是伦敦上流社会出了名的绣花枕头。从政经商样样稀松,吃喝嫖赌件件精通,长期债台高筑,此外情妇个个都能惹是生非,每每要长辈出面收拾残局。正派人士一提起这位少爷就会摇头叹气,直说真是哪里都有败家子。
纪神少爷的阴阳怪气甚至在欧美上流社会都是赫赫有名。谈到他的花容月貌呢,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觉得那种精致古典早该超出正常限度,尤其一双翡翠般的金绿猫眼,简直美得令人毛骨悚然。再想一想关于哈利斯家族嫡系血脉的种种传言,登时冷汗直流,不敢往下猜了。
再过去坐着格罗斯夫纳家族。
两家背景相当,都以年少的嫡系继承人为尊,兼又关系密切,曾多次成为姻亲,理所当然会被放在一起比较。认真算起来,说不定格罗斯夫纳家族的美男子其实更多些。
阿萨·格罗斯夫纳除了大家闺秀的正妻,还私下娶了一朵娇艳的解语花。侧室自然比清秀端庄的伯爵夫人美丽得多。于是庶出的儿女纷纷在容貌上高出一个档次。朱迪丝小姐据说是个例外,生得更像她的外祖母。
奈何哈利斯家族有个纪神少爷,仅此一项就压得格罗斯夫纳的男性成员集体饮恨败北,一世难以翻身。也许,大概,所谓美人,本就贵精不贵多。
侧脸,深思的神色自碧眸之底一闪即逝,终于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对吗?讶瑛特意环顾四周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你的派头倒是比女皇陛下还大!”不顾女友就在旁边悄悄扯着自己的衣袖,罗杰坚持吐露他的不满。吱,他就是看不惯!怎样?这小鬼上次去索斯比拍卖行,也不过就带了两名小女佣;既然如此,今天究竟吃错什么药在亲戚面前摆阔?!
目光顺时针方向游移,朝所有必须招呼的人点头致意,优雅落座。
“人太多。”抢在叔叔二度发难之前淡淡开口。
人、太、多!
罗杰被侄子理所当然的口吻彻底击败。尼尔到现在都还一言不发,想来是不会管了。死小鬼,别太得意,狂欢节我会负责扔你去诺丁汉!(诺丁汉狂欢节:在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银行假日期间举办,既有非洲风格也有安弟列斯风格,是二十五年来欧洲最大的露天狂欢节。届时将有数以千计的人集中在一起庆祝节日,在街上跳舞,听现场音乐,看狂欢节花车。)
很满意叔叔接下来的缄默,偏过脸,纪神决定趁着心情不错提出忠告。
他对堂兄说:“我看到一位很不寻常的贵客。你要不要设宴款待?”
“什么意思?”安德尔警觉的皱起眉头。
这时乐队指挥将指挥棒一举,序曲响起,剧院立刻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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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休息时间。
走廊上有两位年轻的绅士,卷曲的头发是烫过的,衣着很考究。他们正在争论歌剧的好坏。一个人连声说道:“糟糕透了!糟糕透了!”却就是不说糟糕的原因。另一个人只用意思相反的词汇来反驳:“精彩极了!精彩极了!”同样显出一副不屑讲出理由的模样。
安德尔从里面匆匆走出,绞尽脑汁想要避开阿伦娜·斯图尔特。她摆出一副穷追不舍的姿态,令他感到闷闷不乐。越过那两位绅士的时候,他更是觉得世界上的人全都无聊透顶又穿戴粗俗,真是再讨厌也没有了。枯燥和烦闷,这就是人生!
可是当远远望见站在楼梯拐角处的两条人影时,这种烦闷的心情便立即烟消云散。那不是堂弟的贴身男仆,好像姓什么恩?他的胆子真不小啊,竟然选这种时候私会那个简琴!
忽然之间,拐角处站着的那两人停止对话,齐齐望向窥视者。
安德尔霎时纵声大笑。
这两人确实好样的!堂弟的管家脸上找不出半点心虚,雷维尔夫人甚至还以挑衅和要挟的目光冲他嫣然一笑,倒像是错全在自己。仅凭此,他就不会去告密。
对密谈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安德尔挥了挥手,爽快的抬脚走人。
一股罂粟花的香味飘来,丝丝缕缕,漫天撒网。
安德尔蓦地顿住脚步,身子不由自主抽动一下。他知道,真正要命的其实是:这股香味似曾相识。吸气抬眼,面前果然站着一个女人,脸上带着他早已熟悉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笑容。
上流社会曾经为如何赞美这个女人争论不休。一派人试图将她定性为黑发版的维纳斯,而另一派人坚持她笑起来就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他自己则从来对这些明显缺乏想象力于是只好牵强附会的说法嗤之以鼻。他们的眼睛究竟是长在哪里?
薰子·利安德尔的笑容像那个琢磨不透的蒙娜丽莎?
别开玩笑了!
她的笑容自始至终从来只有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意思:你要负隅顽抗,抑或俯首称臣?
曾经,他想也没想就跪了下去……
“安德尔,”薰子·利安德尔轻声笑问,“见到我你高兴吗?”
她越靠越近,可安德尔·C·哈利斯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你不欢迎我?”薰子问道。
原来如此。这才是纪神想说的,“很不寻常的贵客”!
安德尔僵硬的回答:“欢迎。真是想不出来的高兴!你什么时候来到伦敦的?”
“很难说。……你不妨认为是在两三天以前。”薰子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至少在两三个月以前便有这种打算了?
“你的工作呢?”
“暂时交由属下代管。很稀奇?”
“有点。”说完全不惊讶实在太过矫情。
“看起来,你的确没有为我的出现感到高兴。”这并非询问,而是结论。
安德尔讥讽地扬眉,“你曾经这样期待?”
“难怪阿银对你不予置评。”薰子没有被激怒,只是若有所思地说。
安德尔看了她好一阵,才耸了一下肩膀生硬地问:“你来做什么?”
“目前,想和你随便聊聊。”薰子美丽的微笑。
安德尔抿一抿薄唇。“非常抱歉。我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约会。”
“希望你不是在说斯图尔特小姐?”薰子镇定的笑了笑。
安德尔死死盯着前妻。她微笑着凑上前,在男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他立刻安静下来。然后她又点了一下头。“我很乐意长期保持沉默。但更重要的是,别人也愿意采取积极合作的态度。”
安德尔脸色苍白,然而什么也没说。
薰子一派镇定自若的补充:“我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这是千真万确的。”微笑着看向有点魂不附体的前夫,“我们说妥了,是吗?”她低声询问。
安德尔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要我马上回答?”
“当然最好是这样。”薰子轻轻说道。
“见鬼去吧!这就是我的回答。”
安德尔说着转身就走,“非常抱歉,薰子,我们多年前早已一刀两断。如今,我比较乐意和那位小姐聊天。”他这样宣布,同时走向迎面而来的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
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千金是出来透气的。她穿着一袭迪奥精心设计的长裙,显得端庄高贵。
他们礼貌的互相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安德尔说:“朱迪丝小姐,允许我多聊上几句吗?前不久我和尼尔叔叔曾代替住院的纪神参加格罗斯夫纳公馆的生日晚宴,也许你还记得……”
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女伯爵以一种异常平静又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着传闻中的败家子。
“是的,我记得你。”她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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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斯坦德大街的私人豪宅。
英格兰式烤牛肉在餐盘里冒着腾腾热气,旁边是做得很漂亮的约克郡布丁。
可见,至少在聘请厨师方面,雷维尔夫人确是不惜血本。
遗憾的是,少爷依然不大赏脸,只是一味的光顾杯中云雾茶。而且这还是经他之手泡的。对于此,讶瑛一半是暗自欣喜,一半是隐隐担忧。这样,真的可以吗?
简琴看着桌上一动不动的美食半晌,露出理解的微笑。“关于纪神少爷不惯外食的传闻,好像是真的。”语气很是不以为意,眼角却有意无意瞟向某个人。
哈利斯家贵公子安静坐在餐桌对面,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简琴一开始就不指望得到答案,所以她立即接着上一句往下问:“那么克里恩先生,我还听说你擅长应付主人的挑剔,这也是真的吗?”隐隐有刁难的意味,又好像不过随口提及。
被直接点名,讶瑛多少感到女主人的敌意,但他很快抬脸作答:“我不认为——”
这时眼前一闪,虽然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正朝自己袭来,却不懂该如何躲开,只好凭着本能抬手招架。下一秒,他看见自己深色的西装长袖上缠着一圈极细的银丝,柔韧度非常好,而且越收越紧,毫无放松的迹象。
“总算,你还没有呆得太彻底。”凉凉的声音说得好欣慰。
很明显是少爷的声音。讶瑛惊讶的扭头,他……不怪自己吗?
居然看见纪神眉眼弯弯,还特别恩赐了一个罕见的可爱笑容。“有进步。”
“少爷……”这究竟是褒是贬?但总之,讶瑛有点受宠若惊。
简琴一边拉紧丝线,一边笑着插话:“纪神少爷。按照过去曾有的协定,今天我带了绳子,可以把你的管家捆走吧?”
在切姆尼兹庄园的宴会上,简琴曾经和纪神谈起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新任管家。后者满不在乎的对前者说,如果她真的那样喜欢自己的贴身男仆,不妨找根绳子捆走。现在旧事重提,乍听上去不过是玩笑的延续,可是讶瑛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总觉得雷维尔夫人是真的很想将自己捆走,先剥皮后抽筋,扔下蛇盆再绑火刑柱上烧个半死,接着钉进棺材里活埋……非如此无以泄心头之恨。
眯眼微笑,纪神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我可以吗?”于是简琴轻声再问。
举起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五指纤细得非常好看,尾戒上一颗菱形钻石,每一道切边都锐如刀锋。凝眉细看良久,纪神轻柔微笑,“当然可以。”
说着那只手凑近银丝,状若漫不经心地一划。
“请拿更好的来换。”啪的一声,银色细丝绷断弹开。
咝。反作用力使银丝原路弹回,在躲闪不及的简琴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渐渐地,又渗出血珠。她接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脚步。原来如此,所以非嫣才无论如何也不肯动他?
伸手摸摸脸颊,她不怒反笑,“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雷维尔夫人。讶瑛默默的在心中回答。
“您来得有些太晚,这个人附加值变得太高了。假如在更好的代替品到来之前他就消失了,我将在一定程度上感到颇为困扰。”纪神微笑着说道。
简琴闻言微微一笑,不再纠缠的收起手,低眉不语。她的目标本来是讶瑛·克里恩的脖子,但人是一种会自我保护的高级动物……不知道如果管家先生没有拦住,哈利斯家贵公子会不会袖手旁观?真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只知道无论如何,就像非嫣曾经断言的那样,最好的时机,她们当时未曾把握住,现在已经错过了。
要分化他们,这决不是一个好时候。
暂时将这个想法搁置。“我很有兴趣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比克里恩先生更好?”
纪神垂眸淡笑。“说不清。至少,泡茶的手艺要高于他吧……”
“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简琴笑吟吟地说。
纪神挑起左边的眉毛。沉吟数秒,他抬起食指,轻轻敲起茶杯边缘。
讶瑛立即领悟的拿起杯子,轻声说道,“请容许我去添茶。”站起来欠身,礼貌的退出厅外。
这时纪神才微微抬眼,“雷维尔夫人。你说的那个人——”
“纪神。”简琴轻轻一笑,“坦诚公布地说,我行不行?”
纪神顿了一下。“您?”随即平静下来,慢条斯理的回答,“这恐怕要看情况。”
“譬如?”简琴饶有兴致地问。
纪神的唇角弯出一个优美而诡异的弧度。“譬如银行存款的多少。”
“我明白了。”简琴点头微笑。
停了一停,她又试探地问:“假如我敢说,绝对比你现在想的那个数字多出一倍……”
“亲爱的雷维尔夫人,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很期待你帐户上的具体数字。”
笑了一笑,纪神轻轻的说道。
简琴随之嫣然。“那,我们就康瓦尔再见吧。非嫣一定也很高兴能看到你。”
接下来,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直到讶瑛敲门进来,他们才又开始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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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女皇大街知名饭店的双人房里,阿伦娜·斯图尔特斜倚在安乐椅上,神态十分诱人,透明的薄纱睡衣裹着她的玲珑娇躯。“我跟你回康瓦尔半岛好不好?”
很难想象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尤物,尤其是在她悉意祈求的此刻。
“不行!”但安德尔·C·哈利斯坐在另一张靠背椅上,打定主意铁石心肠。
阿伦娜顿时崛起嘴唇,恨恨地跺着脚。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恢复了镇静,以某种很不寻常的语气开腔:“我不会让你回到薰子·利安德尔身边的。”
“我和薰子很久以前就离婚了。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提她。”安德尔冷冰冰的回应。
阿伦娜固执己见,“也许她正想找机会与你旧情重燃。”
薰子来伦敦与他复婚?安德尔扬起双眉。真滑稽的念头。除非——
“那不是个好女人。安德尔,那样的女人不适合你。”阿伦娜强调地说。
安德尔闻言只是耸一耸肩,并未对现任情人的评判发表任何感想。
可是接下来,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阿伦娜又说:“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就是这个女人在挑拨离间你和亚克西斯大人。所以你如今才会沦落至此——哈利斯族长的宝座你原本并不是没有资格坐!更别提你父亲的暴病猝死了……”
刹那间,安德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不可能发生!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他用力抓住女人的手臂。
阿伦娜皱起眉头甩脱男人的钳制。“你抓疼我了!”
“你不可能自己去挖掘这些事。那么,究竟谁告诉你的?”
安德尔的声音严厉并带着威胁的意味。
阿伦娜却笑了。她为自己说的话终于产生预期效果感到得意。
“谁告诉你的?”安德尔穷追不舍。
阿伦娜快乐的回答:“一位好心的夫人。她身分高贵,和你的堂弟交情极好,又乐于关照我们的事。她真心诚意助人为乐。”
“她的名字?阿伦娜·斯图尔特,我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伦娜瑟缩了一下。她觉得安德尔此刻投来的一瞥六亲不认,锐如刀锋——半点感情也没有。她从不知道这个散漫轻佻的男人也会令人望而生畏!“……是……雷维尔夫人。”
雷维尔夫人!琴·简—雷维尔!安德尔缓缓地说:“我明白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了。当时我正在疑惑你究竟去了哪里——让我怎么也找不到人。不过算了,你的弱点就是常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跟别人捉迷藏。接着雷维尔夫人走过来,很技巧地对我说出她的担忧,又好心告诉我很多事。例如你为什么舍不得卖掉那所破庄园之类。”
安德尔轻轻地说:“我简直不敢奢望你能真的明白。”
“你一点也不相信我!”阿伦娜说得怨气冲天。
“总而言之,”安德尔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都是简琴说的?她确实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这些事?在场还有没有其他人?”
“安德尔。你认为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该知道这些事?”阿伦娜睁大眼睛。
紧接着,她又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我当然不会四处宣扬。”说着笑了。
“不仅仅是保持沉默这样简单。”
安德尔表情严肃,咬字清晰地说:“听着,阿伦娜,这关系到你的生死。如果你不希望莫名其妙被毁了容,或是某天早上醒来却发现自己的脑袋不在脖子上,从现在开始,彻底忘记那个女人曾经告诉你的一切。并且,自此之后,无论琴·简—雷维尔说什么,你都最好一个词也不要相信。”
“这是一种威胁?安德尔。”
“忠告和警告。别想着插手哈里斯家族内部的事情,阿伦娜,永远。”
她接受这个警告了吗?她真的明白他的这些话没在开玩笑?安德尔很怀疑。这个可爱的傻瓜空空如也的脑袋里从来一点理智也没有。靠阿伦娜·斯图尔特自己管住她那张嘴几乎是一个天方夜谭。然而,一个人总是要尽力而为。
“彻底忘掉你听说过的那些事,阿伦娜。”
“你担心纪神少爷会杀人灭口?可我一点儿都不怕。亲爱的安德尔,这个世界是有法律的。只要确实有那么回事,我们现在就可以出钱雇人收集证据。”
这个荒唐的白痴女人。安德尔冷冷的看着阿伦娜·斯图尔特。她什么都不清楚,任何事也不明白。“请你忘掉那些事,”他面无表情的重申,“我说这最后一遍,别再和琴·简—雷维尔接触了,如果你希望好好活着。”
罢了,他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专心找个机会溜之大吉——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这个可爱的白痴女人是否能缄口不言,他没有半点把握。那就祝她好运,也许上帝仁慈,没人会去注意听她的胡说八道?
这时阿伦娜·斯图尔特朝安德尔微微一笑,看起来依旧美丽迷人。
“别再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了。如果你坚持要为亲爱堂弟的前途着想,我当然也很愿意保持沉默。现在,下星期你带我回康瓦尔好不好?”
安德尔的脑海中瞬间掠过薰子·利安德尔的身影。她不久前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我很愿意长期保持沉默。”
这两个女人说着一样的话,其价值却有云泥之别!
他该怎么办?他要怎么办?成百上千个念头在脑中飞速运转。
“很抱歉。我改变主意了,下星期要留在伦敦。”他冰冷而礼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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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瓦尔郡彭赞斯的汉密尔顿庄园,众口交赞是一处林木繁茂、美丽清幽的理想居所。
入秋多时,此地掩映在一片金红之中,就像一颗硕大的钻石放在华贵的天鹅绒上。白石墙,圆屋顶,一派都铎王朝的风格。屋顶上的圣乔治雕像在蓝天下傲然屹立,阳光照耀在玻璃窗上闪闪发光。一辆黑色劳斯莱斯轿车驶上林荫道,过了一座石桥,桥下湖泊连绵。好几只天鹅在绿波中轻轻浮动,姿态优雅动人。
车子在石阶前停住,身穿蓝银色制服的仆人们迎了上去。
管家率先上前,恭谨的行礼。“欢迎驾临,阿尔塔芒爵爷。”他说道,“我希望,您这趟旅程还算愉快?老爷吩咐我请您去藏书室。”
“我感到很愉快。谢谢你,史维先生。”阿尔塔芒爵爷被贴身男仆推了出来。
管家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转身领路。“请这边走,阿尔塔芒爵爷。”
管家史维在前面领路,阿尔塔芒爵爷的贴身男仆推着轮椅随后跟上。他们来到一间光线黯淡,四壁全是书的房间。现任汉密尔顿族长及夫人都在。这无疑是一对高尚的夫妻。
汉密尔顿是英格兰西南部——尤其在康瓦尔半岛的彭赞斯——公认令人敬佩的贵族学者世家。根据附近村民的口碑,自信士爱德华以来,迄于今日,他们家族受封的那几块领地,父承子继完好无损,田地草场也无增减,就连围墙界沟都和好几个世纪以前一模一样。
阿尔塔芒爵爷有点认为摆在面前的任务无论如何绝非一件美差。正如他暗暗对自己说的那样,很难保证汉密尔顿家族没有哪怕再了不起的伟人都几乎无法摆脱的弱点——譬如他们的学究脾气,或是诸如此类等等。这对夫妻不是没有可能直接给他难堪。
仆人们纷纷告退。勋爵大人,斯蒂芬·汉密尔顿走上前去与客人握手,并且彬彬有礼地说:“您来得正是时候,阿尔塔芒爵爷。承蒙您亲自登门,而不必我和桑德拉奔赴伦敦,请允许我深表感激。当然如果确有必要,我们夫妻随时准备前往——这一点无庸置疑——我们感谢您的好意。以及,请代我们向尊敬的尼尔大人致意。”
这番话立刻让阿尔塔芒爵爷认识到自己最初的假定需要进行大幅修正。听得出现任汉密尔顿族长还是一位极富经验的外交家,决不至于与客人为了一些不必要的小事闹翻。对于这个素以坦诚正直闻名的家族而言,这样的族长确实罕有。
紧接着汉密尔顿勋爵夫人,阿历山德拉·拉法德·汉密尔顿以一种平静的口吻支持丈夫。“是啊。的确如此,欢迎您的到来,阿尔塔芒爵爷。”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藏青色衣服坐在藏书室里,光线从她背后那扇狭长的窗户投射进来。看上去有点像十三世纪的圣徒雕像。
熟读《圣经》的人应该很清楚,那位无所不能的我主上帝决不是一位任何时刻都仁慈大度的神。而某些古老的圣徒与其应将他们形容为善良正义,倒不如老实承认他们就是一群对人对己都很苛刻怪诞的残酷无情之辈。
阿尔塔芒爵爷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没错,勋爵夫人的鹅蛋脸和有些瘦削的双肩加强了这种印象。在中世纪,阿历山德拉·拉法德·汉密尔顿一定会怀着最虔诚的信仰将反对她丈夫的人们统统送上柴堆烧死。“同时受到勋爵大人及夫人的欢迎,我感到很荣幸。”
斯蒂芬勋爵微笑着客套了两句,便继续侃侃而谈。他具有一种汉密尔顿家族经常性匮乏的精湛把握谈话方向的能力。“不久前我们收到几封信,全都来自犬子的知交密友。特别是在收到劳伦斯侯爵和罗克斯家李维少爷的来信之后,齐格飞就每天盼望着纪神少爷的到来。当然我们夫妻也深有同感。假如尼尔大人信任我们,汉密尔顿庄园愿意随时效劳……”
“谢谢你,斯蒂芬大人。实际上,我此行是想回乡探望几个朋友,顺便带来了尼尔的信。他恳请我代为转告,倘若汉密尔顿家族能应承这次的不情之请,哈利斯全族都表示感激。”
阿尔塔芒爵爷掏信函递上。
斯蒂芬勋爵闻言挑起双眉,然后以一种莫可奈何的恭敬态度接下烫手山芋。“内人听说——不过是道听途说——纪神少爷才刚刚出院。请转告尼尔大人,汉密尔顿家族很乐意为他提供一个安全清静的修养环境。我们可能力量不足,您知道,但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
“我一定会将汉密尔顿家族的诚意如实传达。”阿尔塔芒爵爷暗自欣赏的微笑了一下。斯蒂芬·汉密尔顿确是个聪明人。他无法确切得知这位勋爵大人究竟知道多少内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决不会太少。“我待得有点太久,再叨扰下去恐怕就要耽误行程了。”
送走阿尔塔芒爵爷,再度回到屋子里,斯蒂芬勋爵的脸色明显不是太好,表情尤其复杂。他和妻子一起上了二楼的起居室。刚才她很少开口,主要是因为他提醒过阿历山德拉,她一贯傲慢的口吻特别容易引起别人的对抗情绪,而这种时候与哈利斯家族派遣的友好使者保持和睦关系是极其重要的。
“斯蒂芬,这件事你怎么看?”汉密尔顿夫人突然问道。
勋爵大人缓缓回答:“表面上谈得还不错。阿尔塔芒爵爷的态度非常友好,处理事情善于顾及别人的情绪——比我预想中更老练。尼尔大人也很懂得何谓分寸。这两位尊贵的先生都不大会不顾一切咄咄逼人。问题出在信上。这些哈利斯家族的人!”
“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
“大意是尼尔大人希望我们一等纪神少爷来到康瓦尔郡,就立刻发出邀请,越快越好。并且,将他留在汉密尔顿庄园长期静养,同时尽量避开某些人的纠缠。这上面没有明说,但我想,那差不多是指雷维尔夫人和她的女儿。”斯蒂芬勋爵说着皱起眉头。
阿历山德拉笑了笑,“我不太懂这些事。直接告诉我,情况严重吗?”
“这很难说,桑德拉(阿历山德拉的昵称)。”
斯蒂芬勋爵耸了耸肩。“目前为止,看来我们是一定要卷进这场风暴里去了。据说尼尔大人和他侄子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谁也不知道纪神少爷会对这一安排抱持何种态度。”
“你是说……他们叔侄即将大战一场?那我们——”汉密尔顿夫人一惊。
“问得好,桑德拉。”斯蒂芬勋爵苦恼的歪了歪嘴唇。“可惜我也没有正确答案。哈利斯家族是那种我们应当敬而远之的力量,局外人很难、简直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们。不过无疑,一定有为数不少的人希望看到你说的那幕场景。而我,但愿它永远不要发生——至少,纪神少爷还在汉密尔顿庄园的时候,不要发生!”
“那我们该怎么办?”
阿历山德拉焦急地说:“我该怎么对齐格飞形容这场无妄之灾?他一点也不像咱们。他是真的非常期盼新朋友的到来,从没担心过纪神少爷的为人!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不要认识那么多古怪的朋友就好了。”
“什么也别说。齐格飞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仅仅是一心等待新朋友的到来。维持这样的状态,桑德拉我亲爱的,对他这个汉密尔顿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是很有好处的。而且……”
汉密尔顿夫人不解的追问:“什么?”
“而且我在想,说不定我们的儿子能和纪神少爷好好相处。如果这位新任的哈利斯族长正如路德家劳伦斯少爷所说——兴许他们真会变成朋友。”斯蒂芬勋爵说着摸了摸下巴。
停了停,他又说:“齐格飞像汉密尔顿家的人。你看,桑德拉,这毕竟还是有益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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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斯伯爵府邸。古雅的长廊上,女仆正在尽职尽责的仔细擦拭栏杆。
“请问,你见过少爷吗?”忙碌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询问。
好温柔的声音啊!宛如一阵薰人的春风拂面。
笑眯眯地抬脸,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日渐熟悉、温文尔雅的脸。
女仆张了张嘴,响亮的打招呼:“管家先生,日安!”
“日安,罗莎丽。你妹妹不在吗?”对方微笑着应答,顺便提起另外一个人。
然后才重拾话题:“有没有见到少爷?”
呜呜,终于有一位管家大人没将她与双胞胎妹妹搞混。
“罗丽塔有点事,今天和凯特换班了。我刚才有看到纪神少爷,他和佳美,还有阿堇在一起。要是没猜错的话,他们是要去温室。”罗莎丽感动的将自己掌握的消息详细呈报,然后目睹文质彬彬的银发男人点头微笑,道谢离去。
转身弯腰,继续辛勤工作。啦啦啦,早上就碰见管家先生,今天她运气真好。
踩着漂亮的碎石步道,讶瑛来到庭院深处。
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阿堇,我真的有点担心……”语气柔和而忧虑。
……佳美小姐?她不是应该正和阿堇一起,跟少爷待在温室?还是临时有什么变动?
讶瑛不由得顿住脚步,循声望去。四处搜寻一阵,目光停在斜对面那丛灌木。
只见有着满头黑发,以及一双晶亮绿眸的女孩子不情不愿的撇嘴。
“有安妮塔在附近盯着,放心啦!”很典型的麟词堇式发言。
得知主人安然待在温室,并且有人负责照看,讶瑛便不像先前那样急于寻找。他微微一笑,留在原地准备继续聆听。两个女孩子都很可爱,她们的交谈想必很有意思。
“不是……这个问题。”芙由佳美拧起秀眉,忧心忡忡的摇头。“纪神少爷的眼睛……一天比一天透着古怪。尤其在……凝视某些人和事的时候,特别明显。会不会,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去康瓦尔郡?”沉吟半晌,她试着解释自己的感觉。
讶瑛闻言微微一怔。佳美小姐,她也察觉了?
然而麟词堇不大赞同这个观点。“不愿去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佳美,这样很奇怪也!”他大少爷不爽去,谁敢、谁能勉强?“话说回来,他本来就很奇怪——”转念一想,却又有了不同的结论。
“阿堇!”芙由佳美早早打断接下来很可能会有的长篇大论:《论哈利斯伯爵府邸主人之恶劣》。真是!也不知道她和纪神少爷究竟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用一双澄澈的蓝眼睛将好友瞪至梓梓闭嘴,金发的乖乖女才又开口:“那只是猜测而已。我怎么可能真的知道纪神少爷想什么?不过就是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罢了……我也说不清。你觉得,我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克里恩先生?”
“咦?可是这种事讶瑛早该知道了吧。”麟词堇的见解确实与众不同。不顾好友的惊讶,她理所当然的接着说:“这件事连我都晓得,何况他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大少爷身边。”
讶瑛大吃一惊,险些失声叫嚷。佳美小姐从来就是一个心思细腻、善体人意的女孩子,她对此事有所感知,实际上再正常不过。但,竟然连阿堇都……?
“你也知道?!”芙由佳美本人干脆喊了出来。
麟词堇奇怪的看着生平最好的朋友。“对啊。”因为这简直是本世纪最明显的事嘛!“两个星期以前,不过是小小碰歪一根常春藤,大少爷就恨不得将我埋进土里作肥料;刚才我接连踩死三棵什么乌头,差点以为他会挖我的脑袋种花,结果居然只被赶出来摘果!你不觉得很可疑吗?别提他原本多么喜欢强人所难。知道我不会骑马,火速召唤马夫拖我去学,后来我果然吐得神智不清。那时他兴高采烈就像中了□□,你没看见?可是最近他都没再四处找茬:不但很少端起少爷架子,而且连少爷脾气都不太发作了。这种睦邻友好的亲善态度,你不觉得太反常?不觉得吗?”
芙由佳美实在撑不下去,噗哧一声笑场。
“我觉得,这就叫暴风雨前的宁静、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他一定、绝对准备了一打以上的连环套等着我去踩!”
讶瑛也忍不住开怀展颜。阿堇真的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本领,能将一片愁云惨雾冲得片甲不留。
这个聪明爽朗的女孩子就像阳光。在乌云笼罩、大雨滂沱之后,划破天际的第一缕阳光。
决不会掺有其他任何杂质,最纯粹的阳光。
看着她,总能教人开始相信,其实真相并不一定沉重……
瞄一眼蓝莓树丛里两抹快乐的身影,讶瑛做了决定。
嗯,暂时不要打扰她们,自己去见少爷就好。
沿着青草小径来到玻璃温室,打开门,准备进去。
下一秒,讶瑛的动作瞬间凝住。
呆呆的握着门把,他就那样站在原地,定定看着里面的人。
不太透明却极具神秘感的玻璃屋里生长着五颜六色的漂亮植物,许多美丽得令人忘记它们的危险性……一如栽种它们的主人。
天空是一片不染迷雾的青灰。纪神穿着一身浅色,在温室中侧身而立。
溶溶天光投射下来,照在那张俊美高贵的脸上,将他整个人映得越发优雅虚幻,毫不真实。
垂着眼角,长睫微敛,流荡而不可捉摸。
就是那种眼神。迷离幽远的深眸,犹如月夜下的碧海,独自翻卷着无穷无尽的浪潮。
乍暖还寒,百转千回。偶尔凝神注视着什么,温度总在冷与热的边缘徘徊不休,夹带了一丝感情的飘飘荡荡。
险些冲口而出:少爷,你心里究竟怎么想?
幸而还是及时咽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过问?况且,问了,就会得到答案吗?
察觉到别人的视线,纪神缓缓抬起眼睑。
刚才那副简直有些自相矛盾的神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徒剩一双美丽的金绿猫眼,无言的探视过来。幽暗狭厉不见丝毫光亮;有的,只是一片永无止境的深沉。
“我通过特别考试了。”讶瑛将一片疑虑吞下,化作最简单的汇报。
考试?金绿色的猫眼眨了眨。
讶瑛微笑着提醒,“本来我应该在荷兰等待考试结果的,少爷。”
原来是早就被自己扔在脑后的管家合格测试。
……这就是尼尔叔叔一大清早就传唤他的管家的原因所在?
那就——“恭喜。”纪神随口说道。停了停,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去荷兰?”
讶瑛看了主人好一阵。少爷既不显得高兴,也不像是感到困扰。
“今后我都不用去荷兰。切特温斯先生带了教师团过来。”还是照实禀报。
就这样?说得还挺轻松。这呆子是真的明白荷兰国际管家学院究竟是在怎样的压力下,被迫派团远渡重洋,万里迢迢跑来伦敦传授知识的吗?可以留在英国边照顾主人边学习如何管理贵族庄园,这对讶瑛来说倒是非常便利。不过,如此非常规的教学方式……大概,罗伯特·威登斯和查尔斯·切特温斯会头痛欲裂吧?
纪神弹了弹食指。
唉,连他都想不到,历来严于律己的尼尔叔叔也会干这种拿权势压人的事情……
既然起了头,讶瑛就顺势往下说:“切特温斯先生要求我独立安排好整个教师团的生活与日程,并且根据自己的作息时间排出课表。权充新课开始之前的复习。这样也许会拖延我去康瓦尔大宅报到的日期。尼尔老爷吩咐说,如果少爷想——”
纪神轻轻摆手。“我本就不打算带着你。”想了一想,又说:“那边不是没有管家。”
语音非常平淡,不冷不热未含褒贬,听在讶瑛耳里却分外冷酷无情。
“……伊泽里克少爷昨天派人送来宴会请柬。安德尔少爷和朱迪丝好像都在受邀之列,李维少爷也会去。……少爷今晚要去吗?”他的身子顿时僵了一僵,下意识找话来说,避开此刻的尴尬。
瞥了似乎正在掩饰什么的讶瑛一眼,纪神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回函给伊安,就说我一定准时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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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安勋爵府邸整体而言趋向新古典主义风格。壮观的壁炉架饰是布伦海姆宫中马尔伯勒公爵夫人卧室壁炉的放大版。气势非凡的双层拱廊大厅里挂着七幅詹姆斯·桑希尔(1675-1734,英国第一个擅长历史画的画家,其风格属意大利巴洛克传统,是乔治一世和乔治二世的历史画家和高级画师)的纯灰色肖像画。描绘了亚利安家族史上最杰出的七位族长。
豪华宴会厅的一角,还挂着十八世纪安卡斯特勋爵三世和他第四任妻子玛丽安娜·乃顿·亚利安的画像。他们的长子塞缪尔最终继承了爵位,并娶到俄罗斯蒙塔古大公的女儿。
安德尔·C·哈利斯从舞池里出来,看见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千金神情冷淡的独自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就走过去凑到她跟前。“多么美好的夜晚,亲爱的小女伯爵,我们又见面了。”他微笑着,语气轻佻地问,“敢问为什么你总是形单影只?男伴于你而言真是那么多余的累赘?不过当然,这是指除了我堂弟之外。”
朱迪丝不很热切的看了哈利斯家族的旁系亲属一眼。他今天表现得确实有点异乎寻常。但她没什么兴趣发掘半个陌生人的内心变化,也就未作深想。只是简单的反问:“那么,我也很想请教一下,安德尔少爷这样说,是打算本着一片善意毛遂自荐?”
“如果有这个荣幸,我倒是很乐意在日后这么做。”臭名昭著的败家子笑吟吟的答道。
朱迪丝却从中听出一丝端倪。挑眉,轻问:“为什么不能是今晚?”
“因为阿伦娜恐怕不会太高兴我中途更换舞伴。”安德尔轻笑着耸了耸肩。
目光移向舞池中的阿伦娜·斯图尔特,又转了回来。
朱迪丝轻轻慢慢点头,“我懂了。”
“您真的懂?”安德尔眨了眨眼睛,大笑。“连我自己都不很明白。”
朱迪丝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一阵子沉默不语。良久,她深思地说:“我猜你是个天生的赌徒,随时准备输光带在身上的钱。不对吗?”
“你可能说得很对。当某个人觉得生活乏味无趣,偏偏又根本不想死的时候,赌博就是他的一项最佳娱乐。当然,这些牢骚对格罗斯夫纳家的女伯爵来说,有点毫无意义。不管怎么样,请允许我先向你们家族的人致敬!”安德尔说着点点头。
他的表情一本正经,语调却极富戏剧性。
朱迪丝注意到了这一点,将目光停留在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沉吟半晌,她打了一个手势,“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形容的话,请原谅,我倒是觉得你们哈利斯家族的人更有意思。譬如说,安德尔少爷,我刚才看见你的堂弟被一群心怀鬼胎的朋友架走。我猜这也是你亲眼目睹的一幕。其实我一直就想问,你是否真的打算完全视而不见?”
安德尔咧嘴一笑。“在尼尔叔叔面前,当然我必须装出一副沉痛的模样。可这是在跟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说话!所以这套喜剧可以免了。伦敦社交圈子里流传着许多关于我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坦白地说,其中很有一些符合真相。人们在私下议论说,亚克西斯伯爵应该对我父亲的猝死负责,我和族中的直系血脉自此不共戴天。嗯,我并不想装作自己有多么疼爱尊敬的族长大人。方才你说的那班人,他们的目标大概是灌醉我的堂弟,好将此人拉下封神台,以确保他们自己的心理平衡。嗯,我承认,自己非常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完成原计划。” 他停了片刻,又以一种果断得近乎武断的语调往下说,“但是你看着吧,在不远的将来,被迫哭着跪地求饶的人,决不会是纪神·C·哈利斯!”
这时潘宁顿·格罗斯夫纳从远处走了过来。背着光,他的面容有点昏暗不清,说话的语气却极尽尖刻之能。“谢谢您这样殷勤关照我的侄女,安德尔少爷。听说您这个星期留在伦敦,是打算在阿斯考特赛马会碰碰运气,在此先预祝好运。斯图尔特小姐在那边等了很长时间,特地托我前来问一声,您是不是应该过去了?”
安德尔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又向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大小姐挥挥手,“再见,令人敬畏的小女伯爵。顺便说,我确实很想知道,你几次三番接受搭讪,究竟是怀着怎样的猎奇心态?”
语毕转身,潇洒的走了。朱迪丝噗哧笑了出来。
转头,潘宁顿几近严厉的询问:“你喜欢他?”
“嗯,他真是有趣的男人。但关于感情大事,我尚未决定。”朱迪丝答得模棱两可。
潘宁顿闻言叹了一口气。伦敦上流社会只盛传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少爷脾气如何阴阳怪气,行为多么难以理解;怎知其实他这个侄女也很令格罗斯夫纳的元老会头痛!
食指轻敲沙发扶手,目光悄然转向宴会厅那端的某对情人,嘴角泄露出一丝笑意。
这位赫赫有名的败家子实在自相矛盾得很有意思。
言语之中对自己的女伴甚是轻蔑,完全没有沉沦爱河的模样;到她跟前偏又乖顺无比,与过去的几个月相比,态度殷勤周到得极为反常。……当然,阿伦娜·斯图尔特确实很有钱。上流社会的男人们最爱逢场作戏,口蜜腹剑对哈利斯家族的人而言更是小菜一碟。哪怕安德尔少爷不过是虚情假意,也绝对有能耐把情人的口袋掏光。但据她所知,他最近并未陷入新的财务危机之中。也不曾听说此人有向情人讨取巨额支票的恶习。而且如果他原本有这种计划,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展现万千柔情?假设他确实心怀鬼胎,又是在图谋什么?
再有,安德尔少爷很高兴见到侄子倒霉。甚至可以说,他确实痛恨族中直系血脉的那些人。说不定关于他父亲的死,亚克西斯伯爵真的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然而,尽管如此,她敢断言,倘若纪神·C·哈利斯真的死在他面前,这个男人决不会欣喜若狂。
或者,其实这些哈利斯家族的人俱是如此……?
忽然一道故作镇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上帝保佑!朱迪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安德尔少爷的确不学无术,对很多事情货真价实的一窍不通。他没有能够令人信服的理论支持,更不可能独自进行现代所谓高科技含量的整合分析。可是真奇妙,这男人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和我一模一样。”现任格罗斯夫纳族长慢条斯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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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斯伯爵府邸。正宅的七楼,长廊尽头那间卧室套房一向属于男主人。
至于隔壁的房间,则视每一位当家的实际需要进行相应的调整与分配。罗福温大人将其用作育婴室,他的儿子里奥伏戾克却拿它接待皇亲国戚。莱斯特伯爵的长女克丽斯丁曾在此居住;多年后,格罗斯夫纳家族的罗瑟琳小姐又以第二十二任哈利斯族长之妻的身份搬了进去。她一死,这个房间便闲置下来。不久纪神少爷订婚,仆人们都觉得,将来这间房必定属于朱迪丝大小姐。
但所谓世事难料!至少目前,这是管家先生的卧室。
墙侧摆放了一对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英国摄政样式榆木方桌。大理石桌面,镀金框架上雕刻着贝壳纹、涡卷纹等图案,螺形涡卷式托架,兽爪式脚。忙碌一天后终于得以喘息的讶瑛正坐在旁边。
约产于1890年这种事,听在耳里怎么都有点遥远,缺乏真实的感觉。相形之下,一张高仅两英尺四寸的桌子,价格居然是一万八千五百镑才比较具有现实冲击力。犹记得初来乍到那时,简直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总担心自己会弄坏什么稀世珍宝。
可是到了现在,却也渐渐对看到的一切习以为常,将珍贵古董就当作普通家具在用。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轻轻一叹,讶瑛继续手上的工作:仔细擦拭一个漂亮的盒子。
那是一只1850年的维多利亚时期茶叶盒。纯玳瑁制作,顶部为隆起的龟壳形双层盖,正面镶板上嵌有螺钿花卉叶簇图案装饰,并装有黄铜锁眼面板,底足是圆墩式黄铜脚。外观十分古雅美丽。
偶然在艾灵顿一家古董店的玻璃橱窗瞥见,仅凭第一眼的直觉,他就认定这个盒子适合主人。
而且,少爷也一定会喜欢。
于是双脚自动停下,掉头拐入店内。很清楚卡姆登通道的商品一般而言贵得离谱,随便哪件古董都有资格名列精品典藏目录册。与此同时,却又心知肚明:这里的货色别处找不到。正在咬牙买下与放弃离开之间苦苦挣扎,忽然来了一位对漂亮的盒子也很感兴趣的客人,而且看上去就像个不在乎金钱的亿万富豪……
某个原本就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盘旋不散的声音偏偏选这种时候尤为大声的鼓噪,简直让他不得安宁的回响:“买下来,送给他;买下来,送给他;买下来,送给他;买下来,送给他……”
好吧!那就买下来送出去!
一时头脑发热的结果是:拿起盒子就奔去结帐,价格还没问,信用卡就已经递过去。
然后店主便以一种以意外发现大肥羊的目光既惊又喜看过来,并不迭的热切奉上精美名片。于是在正式划卡的时候,他特意别开了眼——有些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
回顾此事,讶瑛摇了摇头,再次感叹:真是由俭入奢易。
想一想,少爷明天就要启程去康瓦尔了,好快。
那,等他今晚回来,就把这个盒子送出去吧。
铃~~~铃~~~~~~~~~~~~~~~~
卧室里陡然铃声大作。讶瑛几乎条件反射的站起身走出门外——然后又折了回来——是他自己房间的电话在响。
……?如果少爷或尼尔老爷有什么新指示,应该会打他的手机呀?
困惑的上前接听电话,“喂?这里是哈利斯伯爵府邸,我是讶瑛•克里恩。”
态度一贯彬彬有礼。
『什么恩?算了,反正是你就没错。』对方的口吻就很是随便。
讶瑛仔细回忆一阵,想起这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是克里恩。……安德尔少爷吗?”
『随便啦!』电话那端的回答并不认真。『对,我是安德尔。我不知道你的手机号。不过忽然想起堂弟的管家好像就睡在他隔壁。所以拨了印象中克丽斯丁姑姑原来那间房子的电话。真没想到,我运气不错。』然后他对讶瑛的猜测予以肯定。
讶瑛没有多问,只是将谈话拉回正题。“安德尔少爷,请问您有什么事?”
『哦,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嗯,简单地说,尊敬的族长大人一个半小时以前,被他那一群狐朋狗友拖走了。这些朋友究竟怎么来的很值得研究,因为平常也没见纪神根他们在一起。而且据我观察,他们多半准备实施什么非比寻常的惊天大阴谋。荣幸的是,格罗斯夫纳家族的朱迪丝小姐似乎也有同感。再下来,无意中听见仆人们提起,他们的伊安少爷曾经在晚宴开始之前十五分钟溜进厨房,顺手牵走七八瓶格连费迪克(Glenfiddich),五六瓶格连奥兰治(Glenmorangie),甚至于压轴的拉佛伊格(Laphroaig)都少了一瓶。』
格连费迪克、格连奥兰治,以及拉佛伊格都是苏格兰未曾掺兑其他酒类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只不过分别划归清淡、中等和顶级三种不同的醇度,并且酒龄依次递增。即使在世界范围内,它们也是久负盛名。其中,“奥兰治”的含义据说是“宁静之至”,谣传这个名字的由来与畅饮其后的结果密切相关,但厂商并未证实此说法。
讶瑛闻言先是顿了一下,然后问:“您希望我前去制止这件事?”
『不。』安德尔立刻予以否认。『一切根本与己无关,我为什么要趟这混水?』
停了停,他才又饶有兴致地说:『其实我不过是有点好奇。譬如,你知不知道,我堂弟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爱喝酒? 』
哈利斯家旁系亲属的语调神秘兮兮,以致于讶瑛听得一头雾水。
“等等……您说,少爷变得很爱喝酒?”为什么他全无所觉?丝毫没有!
霎时万籁俱寂。
须臾,电话那头无端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堪比疯人院四重奏。被迫侧耳聆听的讶瑛只得极力说服自己:贸然挂断电话实在很没礼貌、太不应该,何况这还是少爷的堂亲打来的……
终于,安德尔再度开口:『那可真奇怪。我这个堂弟可不是什么温顺小绵羊,基本上罗杰叔叔也要让他三分;又绝非构造简单的空心玩偶,事实恰好相反。总之,那种自投罗网的愚蠢行径未免太不像他。换成我的话,一准让那些人连衣角都摸不着,将我拖入火坑更是痴心妄想!喂!管家先生,你来说说看,纪神何时变得如此好摆布,别人一牵手,他就乖乖跟着走?』
“呃——”讶瑛一时半会也答不出来。
安德尔原本也没想过会有答案,只是大笑一阵,便把电话挂了。
放下话筒,讶瑛在原地静静占了好一会儿。
唉,还是准备一下,尽早去接少爷回来比较好……
调头转向,去换衣服。刚走到维多利亚式立柜门前——
『伦敦桥要塌了,伦敦桥要塌了,要塌了,要塌了…………』
乐铃声响起,不是少爷的,更不像尼尔老爷的。拿过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这里是哈利斯伯爵府邸,我是讶瑛·克里恩。”礼貌不可忘。
传出一点杂音,但对方的说话声听得很清楚:『讶瑛?我是伊安。』
结束与晚宴主人的通话,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直逼十二点大关。轻叹口气,思索良久,讶瑛将茶叶盒揣进西装口袋。随后来到隔壁房间,从自家少爷衣柜里挑出一件长外套,搭在臂上匆匆下至正厅。
正要出门,不意瞥见厅中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顿住脚步。
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细致的金色长卷发,黑底白边的女佣制服,非常朴素。安安静静坐在墙角一隅,温顺乖巧,却也因此几乎教人忽视她的存在。不过,那双天蓝色矢车菊般的大眼睛倒是很积极的注视着厅门……
她正在一心一意等待着某个人的归来。掉头转身,讶瑛走过去轻唤:“佳美?”
“克里恩先生,晚上好!”女孩子很有礼貌的应答。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对管家于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没有心虚或疑问。
沉吟数秒,讶瑛缓缓开头询问:“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女孩子忽然轻敛纤细的秀眉,显出一副困惑的样子。
“纪神少爷吩咐我等门。”说着,芙由佳美脑海中闪过当时的情景:纪神少爷一双狭长的金绿猫眼闪闪烁烁,盈满无人能解的深思。那么诡异和古怪,令她不敢多看。“做完事情以后,我就一直守在这里……已经快十二点了。”灵巧的手指无意识梳理披散的长发,端庄秀丽的小脸透出担忧和关切。“对了!克里恩先生,你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吗?”仰首,殷殷询问。
讶瑛紧紧盯着秀丽可人的芙由佳美。沉默良久,他说:“事实上,我正要去接他。”
芙由佳美嫣然而笑。宛如一朵虔诚纯洁的幽谷百合。
“据我所知,少爷他……恐怕是喝醉了。”左右权衡,讶瑛终于还是硬下心肠说道。
!!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温婉的女孩子吃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理解的微笑,讶瑛慢慢地说:“佳美,少爷不是神。”
十多个人轮流上前敬酒,喝水都能撑死,何况杯子里装的都是高度威士忌?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最后被人射中脚心;哪怕勇猛无双的英雄赫拉克勒斯,面对齐发乱箭,也还是会变成刺猬。哈利斯家的贵公子今年不过十三岁,而且很可惜,出类拔萃的美貌和智商都无助于酒精抗力的增长。面对极其卑劣的车轮大战,只能说,天妒英才寡不敌众,他只有惨烈牺牲一途。
芙由佳美猛地一怔。对啊!她都忘了,纪神少爷甚至还小自己一岁……
“但是,那,那就……我是说,他叫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却又语无伦次。
讶瑛温柔的笑笑,伸出手,安抚的拍拍慌乱的小女孩。随即将话题引向正轨,“所以即便回来了,我想,少爷今晚恐怕也无法对人下达严肃的命令。嗯,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请示他如何?”
“好的!那我先下去了。”提起裙摆,感激的行了一礼,芙由佳美安心告退。
目送女孩子渐行渐远的背影,讶瑛却轻轻长长叹了一口气。
但也很快振作起精神。抱紧怀中的长外套,他旋身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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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安勋爵府邸。现任族长卡纳尔大人素以友善好客著称,他举办的宴会,一般说来非到凌晨三、四点钟不会散场。大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菲利普爵士和彭布洛克伯爵夫人是旧识;佩里男爵七世携侄女到场;以及年幼的伊丽莎白·金森布洛克不小心摔碎了杯子,她还兴奋的拍拍手说声音很好听……诸如此类等等。
穿梭于这些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之间,即使完全无心谈笑,讶瑛也必须端起最优雅的架势,以最适宜的礼节应对那些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不可怠慢的宾客。是的,必须。
哪怕他们对几乎是凭空冒出的新任管家讶瑛·克里恩怀有简直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好奇心……
——布莱尔先生,我好像很应该感谢你提出要施行“贵族大裁员”行动。
讶瑛苦中作乐地想,要不等到大选时,无视实际情况,继续投给现任首相?
这时忽然有人从旁攀住他的肩膀,“哟!辛蒂蕾拉先生,你的南瓜马车呢?现在十二点钟声已经敲过,所以你果然恢复男人身份了?”
轻佻得异常耳熟的声音。
“……安德尔少爷。”站稳,微微侧身,镇定有礼的朝对方鞠了一躬。
唇角淡淡一撇,黑发碧眼的男人感觉无趣的松手。
瞬间,讶瑛陡然发现,这个神态可以昭示安德尔少爷与纪神少爷之间,确实存在血缘关系。
他微笑着问:“您知道少爷在哪里吗?”
“不知道!”安德尔爽快又大声的回答。
但是旁听了好一阵的卡纳尔勋爵微笑着站出来,为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指出明路。“穿过侧门的艺术长廊,伊安和他的一群朋友都在那边的偏厅。当然,我想,纪神少爷也不例外。”
礼节周全的致谢完毕,讶瑛抬脚走向侧门。
胳膊却忽然被拽住。“等等——”拖着长音,哈利斯家族的旁系成员未经询问就将手伸进管家先生的西装口袋,“先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玩艺?”
“……”讶瑛实在不懂,安德尔少爷究竟是何时伸出手来拽他胳膊的?为什么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虽然纪神少爷经常冷笑着说他呆子,但……自己真那么迟钝吗?而且盒子明明好好装在口袋里……到底怎么被看出来的?
安德尔将精巧的茶叶盒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卡姆登的原装货啊……”轻声咕哝一句,眼角瞟向银发蓝眼的男人。“不管我攀肩还是拽胳膊,你的下意识反应,好像都是捂住口袋,很宝贝嘛。”细眉微挑,“我堂弟给的?”
讶瑛诚实的摇摇头。事实上,恰好相反,是他要送人。
安德尔顿时扬高眉毛。“不是?”他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那,是你自己……?”
“我无意中看到,就买了下来。”讶瑛秉持童叟无欺的原则继续交代。
安德尔麻木的应道:“噢。”停了一停,又说,“然后呢?”
“……然后?”讶瑛困惑不解。接下来他准备送给纪神少爷,这……可以不说吗?
安德尔死死盯着堂弟的现任管家看了好久,终于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不知道这盒子有什么用?”
?既然是茶叶盒,不就用来装茶叶?讶瑛不懂了。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哗哈哈哈哈!”
安德尔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这真太有意思了!你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就买下来?”
“……”这难道不是茶叶盒?
旁边有人同情又好奇地插话进来:“安德尔少爷,你说,这究竟是什么?”
“这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茶叶盒,盖子上绘有银色花纹。”
安德尔便一本正经的开始介绍:“但凡盒子上有这种花纹的古董盒子,无论什么材质造成,多半都是按照我们家族流传出去的方法制作的‘家运之盒’,别名又叫‘哈利斯的诅咒’。最初是由一位加入早期□□的祖先制作,除了装茶叶,还可用以练金和占卜。后来下一位祖先进行改造,成为镇族至宝。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宝库里留存的那个,盖子上镶嵌着传说中的美杜莎宝石,据说这位女神与我们的那位祖先达成契约,即以其他家族的衰亡,换取我们家族的万世昌盛。后来消息泄露出去,那位祖先便遇刺身亡。不过,临死前他好像终于得以完成全部契约。总之,此后我们家族果然长盛不衰。于是有人买通仆人,偷取祖先的原稿和设计图纸。然后这种盒子便在世面上盛行起来,但其他家族似乎并没有继承到哈利斯家族的好运,结果又传说这是因为我们那位祖先临死前施加了诅咒,非哈利斯家族的人拥有这个盒子,只会厄运连连。”
“原来是这样!”旁人恍然大悟。
“还有这样的典故和内幕……”宾客们纷纷咋舌。
讶瑛却听得冷汗直流,“……”
他很熟悉,纪神少爷准备天花乱坠地胡说八道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安德尔!”
一个磁柔的女音插入,“为什么你以前都没告诉我?这样稀奇的东西,快让我看看!”
美艳的女子话音未落,已经伸出手来拿。
“不行!~~”
安德尔抢先一步,将盒子扔给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新任管家。并且挤眉弄眼示意他快走。
恭敬不如从命。讶瑛迅速而又彬彬有礼地撤退。
走出好远,还能听见纪神少爷的堂兄在甜言蜜语的殷勤解释。
“亲亲宝贝儿,我刚才不是说了?那东西被我们祖先施加了诅咒,除了哈利斯家族的一员,谁碰了都要倒霉的。阿伦娜,我怎么舍得你?乖乖不要接触危险物品,免得我担心,啊?或者,至少,也要等你嫁给我,那时你爱摔爱砸都可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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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艺术长廊,通过装潢完美的门道,讶瑛来到偏厅前。
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门上安有精美繁复的黄铜锁,当然并未扣上,仅仅是虚掩着。样式似乎拷贝自华沙的大门,只不过图案换成了亚利安家族的纹章。从边缝中泄漏出喧哗的人声,到底是一群男孩子的聚集地。轻轻推开门,没人注意,便就那样走了进去。
——难怪。若在两个小时以前,这里的景象一定与此刻截然不同。很容易想象,那时满大厅的少年绅士,他们全都风度翩翩,姿态优雅。微笑低语,其表现可谓完美无暇。
不过现在嘛……
到处都是打碎的玻璃杯,还不断有人踩上去;四面八方均可以听到使人头痛的叫嚷,打趣人的干杯;毫无新意的谩骂以及恶俗的玩笑;殷红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里一无表情,无意中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有些人打破酒瓶,有些人放声歌唱;彼此挑衅斗嘴,不是互相拥抱,就是打成一团;有些人愁眉不展,有些人信口开河;这一个害了偏执狂,将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着,就像口不停摆动的大钟;那一个想控制混乱,不料却成为暴乱的根源;醉得不那么厉害的人谨慎的建议大吃大喝。
刻薄的人必定能想出比群魔乱舞更妙的形容词。而讶瑛•克里恩,作为一名个性温和头脑清醒的贵族管家走进来,他只能委婉地说,自己无意中闯进了狄俄索尼斯(希腊酒神)的狂欢宴。不知幸或不幸,即便在这一片人声鼎沸之中,他的主人,纪神•C•哈利斯,依然是全场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个。
堪可告慰的是,这并非由于少爷言行举止过分夸张所致。
事实上,如果只凭仪表判断,他的主人甚至称得上无可挑剔。在这种混乱不堪的局势下,纪神少爷依旧维持着平日里一尘不染尊贵优雅的形象,与周遭丑态百出的醉鬼们相成强烈对比。……大概,这也是一种哈利斯家族成员独有的近乎恐怖的本能。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引来这诸多视线?
“……少爷他,真的喝醉了吗?”讶瑛不仅开始怀疑。实在,不像啊。
四处张望,不见通风报信之人的踪影。只好手机联络,征求有关专家意见。
电话很快通了。
但是亚利安家的贵公子并未提供解决方案,只是带着笑意反问:『呵,你说呢?』
“我?”讶瑛有些不明白。
『是啊。克里恩先生,请别忘了你家少爷的难缠程度。虽然承认起来难免伤心,但确实,我不过是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偶尔闲谈的泛泛之交。要说的话……伯爵府邸的管家大人应该比我更了解情况吧?与其询问像我这样的外人,倒不如问问你自己。喂,讶瑛,你觉得今晚的纪神有什么古怪之处吗?』至少从谈话中听来,伊泽里克是现场幸存的清醒人士之一。
“嗯,按常理来说,少爷现在还保持头脑清醒是不可能的。而且,有个令我在意的地方。”
伊泽里克轻轻一笑,『那么,我建议你去求证一下。向纪神本人。』
向少爷本人求证?的确,看来这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案。
讶瑛点一点头,准备关机收线。忽然之间,一个疑问猛地蹿入脑中,令他在最后的瞬间提出疑惑。“伊泽里克少爷。难道这件事没人向少爷求证过?”
『噢,不。那怎么可能?当然有,而且很多。』
“……”那么,之前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问出来?
仿佛洞悉了讶瑛的内心思怀,伊泽里克轻笑着补充,『我知道你的困惑。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在现实中已经发生。考虑到目前满大厅的人都是醉鬼的情形,答辩双方的逻辑都有问题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的口吻一贯温和客观,立场公正。『我能做的就是悉心祷告,也许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奇迹将会发生……怎样都好,为何那班蠢材只会想一些错综复杂的智力游戏?』然而,明明,最后一句绝对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
讶瑛顿了一顿。其实,有件事他早就想问。
“‘我能做的就是’、‘那班蠢材’……莫非,伊泽里克少爷,您没问?”
电话那端一阵静默。
良久,伊泽里克意味深长的笑答,『嗯,与其说‘没问’,不如说是……‘没法问’吧。』
“没法问?”讶瑛觉得实在难以理解。
两位少爷的背景身份大致相当,彼此之间无论公私关系都称得上睦邻友好,加之沟通渠道顺畅无比,来自亲族长辈的阻力根本是零。究竟还能有其他什么客观因素充当拦路虎?不过,亚利安家的贵公子确实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尤其他面对的人仅仅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况且,身为晚宴阴谋的策划人和组织者,无论怎么想,他都该是最迫切希望确认行动结果的那一个……
伊泽里克没有反诘讶瑛的怀疑口吻,也并未加以责怪,只是轻声笑开,『克里恩先生。你愿听我说一句吗?真实永远比故事更离奇。』
“这意思是……”讶瑛一边说着,眼睛一边搜寻可疑目标,奈何终究一无所获。
伊泽里克笑着说,『几个世纪以前,泰戈尔就告诫我们,人与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其实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心灵相隔产生的认知鸿沟。』
“请原谅我不擅长文学上的抽象思维。”实在听不懂!
『这就是说,』伊泽里克立即从善如流的改口,『虽然在尊敬的迪恩勋爵等人的好心帮助下顺利解决了如何在一片混乱中保持头脑清醒的难题,却也由此生出新的烦恼:目前,我与纪神大概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句子的每个单词都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串在一起就是听不懂?
讶瑛无言的拿着手机四下搜寻,终于发现目标:迪恩•格里菲斯和李维•罗克斯正在偏厅右上方的角落里——与某个服饰考究却早已因鼻青脸肿而面目全非的男孩子打成一团?!赶紧冲过去准备强行拉开他们,到面前才知道,那人不是暗中揣测的亚利安家嫡长子。
悄悄松口气,“伊泽里克少爷。您在……?”
声音从忙于斗殴的三人背后传出。“哟,讶瑛,这儿!”
啪的一声手机掉地。
慌忙拾起手机收好。抬脸,定睛细看。可不是?亚利安家贵公子安于墙角一隅,依旧服装整洁风度翩翩,还朝他挥动着一条白手帕——原来大约是放在上装口袋的。
鞠了一躬,伊泽里克笑得礼貌而优雅。“晚上好,讶瑛。你来得实在有些迟呢。”
“……”伊泽里克少爷,这就是迪恩少爷他们给你的帮助?
轻易辨出哈利斯伯爵府邸新任管家的深深疑虑,亚利安家贵公子抚着下巴轻柔微笑。
“当然啊。——从结果看来,难道不是?”
讶瑛无话可说。的确,单就结果而论,正在打架的三位少爷,无疑很称职地履行了拦截众多劝酒人群的职责。再则,别人过不来,理所当然地,也就意味着伊泽里克少爷同样出不去!脚下踏出半步,又止住。一双湛蓝的眸子犹犹豫豫看向今晚宴会的少主人。
——他是不是该立刻拉开几位明显有失风度的男孩子,好让伊泽里克少爷脱困?
“直到刚才为止,我还在想这里除了交通不便什么都好。”
伊泽里克笑吟吟开口。
换句话说,现在我来了,所以您也就不急着走出安全的牢笼?
恭敬不如从命。讶瑛旋身离开。他还有任务呢。
“对了,克里恩先生。”伊泽里克选在最后一刻叫住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求证的方法可是太多了。你打算用哪一种?”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望着那状似漫不经心的表情,讶瑛恭敬的征求意见。
伊泽里克笑容可掬地说:“我个人只知道最简单的那些。譬如,请他起身走直线,如何?”
据说,喝醉的人是无法走直线的。如果可以的话,讶瑛倒很想建议亚利安家贵公子不妨也以此方案自我验证一下。但是当然,这种行为就他的管家身份而言,确乎有点太过大胆,简直就是逾矩了。礼貌地旋身回礼,随即掉头转向,快步来到主人面前。
不自觉温柔微笑,轻声呼唤,“少爷。”
立时一阵熏风拂面。然而那个拥有一双翡翠金眸的男孩子却不大领情。仅仅是略略抬起眉毛,淡淡扫出一瞥,“嗯。”复又低头沉思。
讶瑛却展眉微笑,隐隐带着一丝欣慰。这是少爷惯常的应答态度——换而言之,他应该已经认出来者何人?“很晚了。我来接你回去。”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回音。不过,凭经验知道,纪神的不反对,通常就代表默认。“那么,这就走好吗?”于是放心的继续往下说。
同时做好随时伸手搀扶的准备。一旦起身走路,清醒与否的答案立刻就会揭晓。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现在就开始提高警惕。不料等了又等,纪神依旧稳坐泰山。“……少爷?”
一片沉默。
讶瑛诧异地抬眸望去。只见他的主人垂着眼角,皱起眉头,苍白俊美的容颜染上一层阴翳。所幸未曾折损眉宇间的精雕细琢,但很明显,这种表情应该解读为困惑、苦恼,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近义词。
纪神斜倚沙发靠背,单手支颐,一贯冷漠的表情多了丝难以察觉的犹豫。眸光淡扫,历来清明的眼睛竟然浮现迷惘不安。几度欲言又止,等到终于开口,话语偏又莫名其妙。
“左和右。你说……究竟哪边比较好?”
“……什么?”讶瑛是真的听不明白。
然而纪神并未对突如其来的问话做出任何解释。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再度低下头去,继续冥思苦想。那副认真专注的样子,说在推究宇宙的形成与发展也不会有人怀疑。
不敢打扰,讶瑛静静站在原地,暗自揣测:不知道有什么异常重要的关键问题急需解决?这可是少爷首次表现得如此困惑……
忽然之间,纪神在一片寂静中猛地抬头。直直盯着眼前人,他无限烦恼地问:“我想回去已经很久了。所以快点告诉我,究竟是该抬左脚从右边走,抑或抬右脚从左边走?”
“……”少爷一定、绝对是喝醉了!
这种情况下,多说无益。还是直接以行动作答好了。
沉吟片刻,讶瑛朝眼前的男孩子伸出双臂。
感到双方想要抱住自己,纪神很直觉地闪躲,不料还是迟了。修长的双臂已经圈过来,动作很小心,力道也非常轻柔。本该挣扎反抗,却对迎面而来的淡淡气息莫名熟悉,整个人就是懒洋洋的完全不想动。下一秒,身体腾空而起。
“不用这样烦恼。只请乖乖的别动,少爷,我抱你回去。”温柔沉静的悦耳男音紧跟着响起。
狭长美丽的碧眸连眨数下,似乎在认真衡量事态。须臾,哈利斯家贵公子原本侧着的脑袋落下,安然枕在讶瑛肩上;然后,眼帘也缓缓闭合。
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行驶。
日渐变圆的半月悬在高空,闪烁着几许羞怯的微光,丝毫不显明亮。透过玻璃车窗向外看,仿佛有块薄薄的轻纱柔柔罩在大地上,一切景物都默默躺在夜色里,半清醒,半模糊,再不像白昼下那般具体。
哈利斯家贵公子安安静静坐在车里,苍白俊美的脸上全无表情。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眼睛却没有焦距,简直像个忘了上发条的古董娃娃。忽然之间侧首,抬眸浅浅微笑,那种震撼心灵的精致美丽就更不似真人。“讶瑛。”连音调都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
讶瑛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是?”
刻意忽略胸口翻腾的惊涛骇浪,持续不断的自我催眠:喝醉的人无法控制自己,做什么都可能。况且醉鬼的行径千奇百怪,引吭高歌顺便大跳脱衣舞的决不在少数,相形之下,少爷的酒品真可算是很好了。既没有鬼哭狼嚎,也未曾寻衅滋事……我主上帝!请告诉你迷途的羔羊,那究竟该不该归类为无意识傻笑?有那么轻灵优雅的“傻”笑吗?
“讶瑛。你有没有梳子?”眉眼弯弯,笑得像个期盼圣诞礼物的孩子。
好……不,太可爱了!
他敢向宇宙间任何一种智慧生命赌咒,自己决不是特别喜欢绒毛玩具,对可爱事物的抵抗力也不会比正常男人低;但此刻,讶瑛真的很能体会女士小姐们冲着泰迪熊尖叫的心情。“有的。”不迭用力点头。哪怕撇开荷兰国际管家学院优等生的职业自觉不论,就只冲着少爷那甜甜乖乖的笑容,没有也要变出来!“我随身带着,”伸手掏口袋,“请等等——”
精巧的手工檀木梳递过来,纪神非但不接,还完全视而不见。细长的眉毛弯得仿若天边的上弦月,眼睛更是几乎眯成一条线,“我有。”
讶瑛的动作瞬间冻结。“啊?”
“我有梳子。”吐字清晰地说着,纪神依旧笑容可掬。
静静凝视俊美高贵的主人好一阵,讶瑛不禁有些恍惚。这个精明漂亮的男孩子,生活之中甚至比传闻里的更难缠,此刻却笑得那么天真烂漫。
实在……让人很想抱一抱顺手捏捏看……
啊,不对!这不是问题所在!
用力摇去“大不敬”的念头,讶瑛将思路导回正轨:有问题。当然,纪神少爷一贯极有仪容观念,所以刚才他问起梳子,自己并不觉得意外。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哈利斯家贵公子居然会随身携带这类日用小物品?怎么想都太可疑。然而,那副表情绝非作伪。况且,试想一个醉得迷迷糊糊的十三岁男孩子,能有多少余力撒谎?又有什么必要?
“……那,少爷把梳子放哪了?”隐约觉得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哈利斯家贵公子投来奇怪的一瞥,理所当然地说:“家里。”
一双翡翠猫眼金光流转,无言中已然冷嘲热讽:这还用问?没长进的呆子!
讶瑛实在无言以对。只一阵头晕目眩。抚额轻叹,顺带自我安慰:好吧,好吧,不管怎么样,至少摆在面前的事实证明刚才的问题果真就是关键。可喜可贺,阿门。
但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纪神少爷能一路安分守己的坐回哈利斯伯爵府邸,而千万不要再次搬出那套由他一片混乱却仍飞速运转的大脑产生出来的正常人搞不懂甚至疯子都难解其中奥妙的邪门逻辑……上帝!要知道,他的IQ急转弯从来就没拿过高分!
……咦?这么说来,有件事其实很不确定。只不过一直在想当然。
那就是——“少爷,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是何等可疑的事情。大脑根本处于短路状态,纵然是纪神•C•哈利斯,也无法摆脱自然生物规律——他还能保有多高的辨识力?
“讶瑛。讶瑛•克里恩。”眼睛眨也不眨,瞬间脱口而出。
回答得真快。想也没想。而且……“是的。”一字不差。
但——“少爷为什么会知道?”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没准主人的脑子里也就只剩下这个听来耳熟的仆人名字。换句话说,很可能于现在的少爷而言,所有前来会场接他回家的人,都会被认作讶瑛•克里恩。
为什么会知道?
哈利斯家贵公子歪歪脑袋,“闻着舒服吧?又特别熟悉。”沉吟半晌,弯弯眉眼笑开,“想起来了,是薰衣草的味道。”
闻着舒服……?靠的是嗅觉?这,真的有点不太像是人类的第一选择。
“就这样?”是的话真太糟了。谁都可以往自己身上倒同样气味的香水,包括绑匪。
单手支颐,美丽的瞳眸透出若有所思的神气。“……银发。蓝眼睛。男的。”停下来想了想,然后用力点头,“讶瑛。”
“……”满足以上全部条件的综合体,就是讶瑛•克里恩?
沉默良久,终于苦笑一下,“银发蓝眼的男人,这世上有很多啊……”
而只要有心,想在身上制造出相同的薰衣草香味并非特别困难。——怎么能用这种识别方法?多么、多么令人担忧!但愿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少爷如此好骗……
“你是说不能这样认人?”纪神问得很认真。
讶瑛顿了顿,斟酌着回答:“啊,最好能再谨慎一些。”
纪神闻言垂眸敛眉,开始冥思苦想。过了很久,他突然又问:“那,你是怎样将我从人群之中认出来的?”
“这——”讶瑛顿了顿,随即下意识望向主人,“少爷的话……墨玉色短发,差不多是齐耳遮眉,两鬓刘海稍长……一双金绿猫眼……”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不是和我一样?”相当鄙夷的口吻。
“少爷……那是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毕竟,这世上除去纪神•C•哈利斯本身,恐怕也就只剩他尚未出生的儿女——如果此人将来要孩子的话——会有那样一双天然的翡翠金眸——亦即生物学所谓基因遗传。但,这种其实并不复杂的个性与共性问题,该如何向大脑短路的当事人解释清楚?
思索良久,讶瑛尝试着简单明了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么说吧,如果看到一名银发蓝眼、并且也有相同薰衣草香味的男性,但他的年龄和身高甚至不足我的一半——少爷,你认为他是谁?”这下子该醒悟了吧?那些只是必要条件而已,远远不够充分。
充满信心地望过去,看见纪神果然陷入了深思。
“明白了。”须臾,哈利斯家贵公子展眉微笑,“是小时候的讶瑛。”
“小……咳,小时候?!”讶瑛呛了一下,险些咬到舌头。如斯结论,真亏说这话的人想得出!认定一件事就死不悔改,究竟算是执着,或者根本该叫顽固?可不管怎么样,至少纪神少爷是把别人认作他,而不是相反……唉,心情好复杂……
这时纪神仰起头,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姿态慵懒优雅,逐渐睡眼迷离。
碧绿的眸子眯得分外细长,“你坐过来一点……”
依言而行,讶瑛很认份的当起便携式随身人形靠枕。轻轻搂过主人,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对了,少爷,我想让你看点东西……”说着伸手掏口袋,“这个……”很明白主人现在神智不清。是故意的。也许,大概,现在这个少爷应该不会拼命嘲笑自己吧?
懒懒抬眼,纪神的态度非常敷衍。
“这是——”视线却在接触到维多利亚茶叶盒的瞬间凝住了。
讶瑛笑了笑,倒不是太意外,“少爷果然也知道它?”
“……这是安德尔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上?”纪神仿佛有了短暂的清醒。
要不是还记得身上靠着娇贵的主人,讶瑛早就跳了起来。
“这是安德尔少爷的东西?!”那他当时为什么一字未提?
纪神眨眨眼睛,“是吧——至少,数个月前还有人在萨伏伊饭店安德尔堂哥的房间里见过那个盒子。”顿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不过,如果他特地将这东西从利泽德带出来就是为了卖掉……”又打一个呵欠,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也逐渐远去,“也……没什么……好奇怪……”语速愈加缓慢,终于没了声音。
徒留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大管家目瞪口呆的看着阵亡在自己怀中的男孩子,久久不敢相信主人一度的神清智明居然会是回光返照,而他的少爷就这么毫无预警的睡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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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的秋日清晨,哈利斯伯爵府邸。
铛铛铛!梆梆梆!砰啪砰啪砰!咚锵咚锵咚咚锵咚锵——咣!
五花八门的重金属系噪音相互穿插交织在一起,隔着极近的距离大开E世代摇滚音乐会。吵死了,头痛欲裂……谁?敢在神圣不可侵犯的睡觉时间扰他清梦,确乎有着非比寻常的蛮勇。狗胆包天!眉心纠结,哈利斯家贵公子脑中浮出的狂徒人选一时无两。无名业火陡起,未作多想便恼恨地点名:“麟、词、堇。若不是还有别的考量,这就开除你二十次!”
“……”对方迟疑着,久久不敢接话。
反应差得太远,明显对不上号。好像,认错人了?啊,好讨厌,最恨这种必须叫醒自己的情况!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原本就在轰隆作响的脑袋更昏了。忍不住呻吟出来。
“噢!”
“纪神少爷!您哪里不舒服?”这次倒是反应飞快。
温柔似水的声音非常悦耳,并且越听越像是某个乖巧顺从的女孩子。
碧眸微睁,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预感中的那张秀丽脸庞。
可是,为什么?“芙由佳美……?你怎么……还在啊……”
“哎?”水蓝色明眸眨了又眨,小女佣显然困惑不已。主人究竟在问什么?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登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之余,几次欲呕。
张口欲言,无奈话还未到嘴边,便已化为一声闷哼。极力压抑胸中烦躁,纪神强忍不适伸手抚额,霎时惊觉双臂仿佛重逾千斤,根本抬不动。肢体陷入瘫痪状态,人却渐渐恢复理性,开始正常运转的大脑经验丰富地作出判断:又来了。
下意识咬紧牙关,表情漠然地合上双眸。
“纪神少爷!”
眼见主人疼得冷汗涔涔,却又一声不吭,芙由佳美实在有些害怕。脚步迟钝地转身,忽然之间幡然醒悟,拔足向外狂奔,“克里恩先生,请你快来一下!纪神少爷他——”
讶瑛正好端着一碗药汤上来,远远地听见女孩子的叫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人险些在楼梯口撞个满怀。“怎么回事?”顾不上安抚对方,他立刻问。
“纪神少爷原本还在和我说话,突然之间就发病了。明明疼得直冒冷汗,却就是咬着牙一声也没出。可是,他的体温很正常,额头也不烫手,这些症状都跟前几次不像……”
女孩子据实以报。
讶瑛闻言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你叫艾雷医生赶快过来,好吗?”
“好的!”芙由佳美不迭应道,同时拔脚往楼下冲。
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长廊尽头,大力推开主卧室的门,直接闯了进去。
只见躺在床上的主人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似乎永无休止;直到终于精疲力竭,才总算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心里一疼,将药碗随手搁置,飞奔过去。
“少爷。”叹息,为何这世上没有可以代替别人生病的方法。
毫无反应。男孩子睁着一双失焦的翡翠猫眼,表情空洞的望着来人。两只手紧紧攥住早已被抓皱的床单,眉心纠成死结,煞白的脸色透出些许灰败的青。仅剩咬破的下唇渗出丝丝血痕,聊以证明他尚未最后咽气。
真的好像……人之将死……
讶瑛骇然。拼命抹去心中陡生的可怕念头,又叫了一声:“少爷。”
还是没有回答。
终于忍不住俯身弯腰,伸出手去试探对方的鼻息。万幸,呼吸虽然浅淡,却总算还平稳规律,离死尚远。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默念,“少爷。”
“你好烦……”冷不防天外飞来一句气若游丝的评价。
来不及细想,讶瑛就感到手背一阵剧痛。
困惑不解地低头,正对上一双狭长美丽的深眸。愣了愣,继续往下看,原来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落入纪神之口,用以磨牙。看样子,少爷是咬得不亦乐乎,难怪会那么痛……
视线上调,仔细研究起那汪碧海。虚无的神色早已一扫而空,灵气逼人的猫眼美得近乎妖邪。金绿色的瞳仁倒映出自己欣慰的笑容,虽然有点苦。任由两排整齐洁白的利齿尽情发泄,他很是学不乖地问:“有力气咬人,少爷,你好多了吧?”
一阵静默。良久,纪神缓缓松开口。
“不知道呢。”侧身坐起,唇际隐约浮现一朵诡异笑花,“让我确认一下?”
没等讶瑛应声,就抱住他的右手,照准先前留下的牙印狠狠咬下去。
这次才真正叫做拼命。可惜除去眼前不知死活的男人,再无旁人获此殊荣,所以连纪神自己都难以确定这种咬法究竟可以造成怎样的终极效果。唉,若非病痛初愈,他甚至有信心连血带肉一起啃下来。不过,人在盛怒之下会爆发出潜能……啊啊,反正他尽力了。
略略抬眼,瞄见讶瑛脸色有些发白,还微微地泛青。但这温良如玉的呆子既没有怒目相向,也不曾出声叫痛,笑容更丝毫未改,就连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薰衣草气息都和煦如昔。
真——是——令——人——火——大!
狂性发作,不顾对方死活地狠命加重力道,鲜血的味道旋即在口中渐渐弥漫开来,有些许腥膻,却又夹带了一丝甜。
然而湛蓝的眸子还是宠溺地望过来,眼神温柔沉静,眉毛没皱一下。
不祥的预感。这男人真的很烦——
无聊之极地松口,“别惹我……除非你不再留恋人世,那又另当别论。”
啊啊啊啊啊!咬一块木头实在太没意思!
缓缓收回右手,讶瑛看着十三岁的漂亮男孩轻轻呵笑。
“少爷,有些时候,你真的非常可爱。”用了异常纵容的语气。
可爱?而且还非常?在右手被他咬出血之后?
在心中连翻几个白眼,纪神只能如此认为:由于伤亡惨重的右手未能及时包扎,这男人已经整个被破伤风感染,细菌迅速侵蚀大脑,终于导致中枢系统机能障碍——他病变!
“……你是M?”没打算留个自虐狂在身边,双重人格更不行。
讶瑛一顿,随即一本正经回话:“不。我想,少爷也没兴趣当S。”
四目相接。翡翠般的金绿猫眼眯得细细长长,勾魂慑人。
湛蓝明眸始终带着微微笑意,柔和平静与世无争。
对话?对抗?
二者明明千差万别,却偏偏含有同等程度的顽固与执着:意志力的拉锯。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彼此瞪视,久久相持不下。
“真的不痛了?”讶瑛的开战宣言离题万里。
男孩子忍耐地闭眼。怀柔政策通常是别人用以对付他的第一选择,并不出奇;但拜托在招安的时候,尽量向主题靠拢好吗?!
仔细研究着苍白俊容上淡得几乎没有的表情,讶瑛轻笑,“你好像有点失望。”
纪神轻哼一声。岂止有点。挥了半天红布,害人小小的兴奋了一下,以为总算可以趁着自己狂性发作,名正言顺将这个终究还是露出本性的男人连同他已经和即将带来的种种麻烦一并终结掉;即使不久的将来多半会懊恼生活不便,也是宰了他之后的事。谁知未等过招,这呆子便迫不及待挂出免战牌——郁闷啊,瞬间兴致全无。
先生,“没事”不要随便举着旗帜招摇过市!
他看得很真切,狭长美丽的碧眸之底,阴冷的杀意一闪而过。
绝非恶劣的玩笑,而是某种陡然蹿升、又立即不见踪影的强烈意图,在那短短的一瞬,少爷千真万确想将讶瑛•克里恩这个人从物质世界彻底抹消。
“下次吧。”语气居然平淡得水波不兴,连自己都觉奇怪。再度低头弯腰,伸手爬梳男孩子那一头漆黑如墨的秀发。呵,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生物。前一刻盘算着如何将之碎尸万段,这一秒却乖乖接受——简直就是享受——他的抚摸。
“好了,现在告诉我,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种痛一般说来是很快过去,抑或具有间歇性?你估计大概隔多长时间会发作一次?”
纪神懒懒躺下,闭着眼睛,一一摇头否决。目前身体正在恢复常态。往下会如何发展,他也没有把握。运气好,类似的疼痛可能半年之内都不会再出现;否则的话,也许三五分钟后就登门造访。这要看上帝的旨意。
转背端起几乎被遗忘的药碗,又回过身拉来椅子坐在床边,讶瑛慢条斯理地问:“少爷,想不想听我的看法?”
纪神未置可否地哼了哼,左右嗅闻一阵,忽然睁开眼睛,表情嫌恶的盯着白瓷药碗中的暗褐色液体。这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
“解酒毒的绿豆汤。”讶瑛微笑着说道,同时用银匙搅了搅。
骗鬼!颜色都对不上号;而且这个味道,他难道会闻不出来吗?
皱眉,纪神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指正,“还有生姜!”
听出主人非常不悦,讶瑛下意识抬眼望去。视线在那张阴柔俊美的男性面孔上停留两秒,登时恍然大悟。是了,少爷讨厌那些具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东西,几乎不碰辛辣。
唉,爱吃的食物屈指可数,黑名单倒是洋洋洒洒开了一大串……
“姜汁解酒,开胃健脾,还能减轻头痛。”不知道什么药方治疗重度偏食?
纪神抿唇不语,只用一双漂亮的猫儿眼使劲瞪着药碗。
拒绝谈判吗……
如此明确的态度。可以预见自己若是不信邪,将会迎来何等凄惨的结局:被满满一碗生姜绿豆粥泼成落汤鸡……不,少爷更可能先假意喝药,然后看准时机全喷你脸上——他绝对做得出!
真无法欣赏这样的壮烈牺牲。首先,管家频繁更换衣物会造成女仆们的额外负担;其次也实在想不通在这件事上自甘受辱究竟能产生何种积极意义。此外,汤药的火候向来难以掌握,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当然不希望劳动成果被白白糟蹋。而更糟的是,事后少爷极可能立刻将他由“呆子”降格为“白痴”。天啊,那简直是一定的!
忍不住摇摇头,讶瑛实在想为自身命运的悲惨多榤一掬同情之泪。回过神,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少爷,确实还有别的等效药。那么,你比较喜欢鸡内金糊豆粉饼,还是石灰泥封蜜蜡丸?”停下来偷偷觑一眼,主人那张俊美高贵的脸蛋愈发阴沉。打铁趁热,再接再厉,“或者葛粉烤猪肾?”
“你比较喜欢砒霜,还是□□,或者多利卡伏特?”
纪神冷冷地反问。
居然连传说中的毒药都点到了?这个顽固、任性,还很难伺候的少爷……
完全就是“即使暴力也不合作”嘛!
一时也想不出对策,讶瑛只得恭顺地低眉。
这时房门叩叩响了两声。
“管家大人,纪神少爷不要紧吧?”艾雷医生赶到。
体检完毕,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大管家偕同医生站到一旁,立即就主人的病况展开讨论。留下小女佣守在床边,满眼期盼的望着床头柜上的药碗。
奈何纪神只是视而不见,“佳美,想不想回故乡马赛?”
女孩子未曾料到主人有此一问,当下怔愣,秀丽的脸蛋同时浮出惊讶和怀念。
“不想,纪神少爷。”但她迅速否认,答得毫不挣扎。
翡翠猫眼颇感意外地眨了两眨,“是因为你父亲的家族——”
“不是的。”芙由佳美用力摇头。
眼尾上飘,透出一抹深思。“那儿只剩遥远的过去,以及褪色的回忆。与此相反,这里有我的现在和将来。”低下头想一想,又慎重的补充,“很多时候,结束是为了重新开始。”
结束是为了重新开始?好深奥的大道理。
笑瞅小女佣一眼,纪神轻弹食指,“这是——你自己的观点?”
芙由佳美的脸颊顿时微微一红。
“不,是在意志消沉的那段时间里,阿堇告诉我的。”老老实实承认。
的确很像。纪神笑笑,不经意又问:“一定不止这句话?”
别人不敢说,麟词堇的歪理绝对是批量生产。
“……是还有。”一大堆!“但,您真的想听?”芙由佳美显得很犹豫。
纪神背靠软垫半躺在床上,含笑侧脸,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看样子,他是非知道不可。
没有忤逆主人的习惯,芙由佳美只得清清嗓子开始背书:“结束是为了重新开始;花儿此刻凋谢,明年会再开。别离是为了下次相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却可以续桌。无事永远,无人永恒,越变越好还不行?”
“……”真亏她想得出来。
静默中芙由佳美小心翼翼觑了主人一眼。还好,脸色没变,和先前一样。事关好友,她大着胆子代为申辩,“阿堇是个很乐观的人,嗯……所以才会说那些话……”
单手支颐,纪神静静聆听小女佣的辩护之词,微笑不语。
“嗯。”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轻声说道。
受到意料之外的鼓舞,芙由佳美欣喜的抬脸,也许她可以趁机小小改善一下好友在雇主心目中的形象?“纪神少爷,阿堇她其实——”
“的确是无可救药的乐观派浪漫主义者,真令我大开眼界。”
不料雇主闲闲接茬,凉凉评论。
芙由佳美的喉咙登时噎住,“呃!”犯难地别开脸,两只眼睛望着鞋尖。
于是漏掉了金绿眼瞳中一掠而过的微光。
“对了,佳美,昨天晚上我可能喝得太多——有没有对你失礼?”
似乎想起什么事,纪神忽然又问。
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主人满眼诚恳,仿佛随时准备道歉。
芙由佳美赶紧摇头,“昨天晚上等到将近十二点,被克里恩先生在临出门时撞见,他让我先下去休息。听说,纪神少爷您被抱回来的时候一直都在睡。”
“这样啊……”男孩子偏偏脸,薄唇泛起一抹淡笑。
又来了。芙由佳美急急低头,身体无法抑制地自脚底升起一阵恶寒。昨天纪神少爷也曾这样拈花轻笑,看上去优雅而高贵,却不知怎么总是让她毛骨悚然。冥冥中仿佛有某种不祥预感,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扑过来咬断自己的喉管……
这种想法真荒唐!
她用力训斥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一直没有勇气抬头直视主人。
只好随便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是的。听说克里恩先生担心宿醉会引发高烧或者别的什么病症,昨晚一直守着您,后半夜房间的灯亮了好几次。早上我进来那会,您睡得正香,也没叫过口渴……”
挑眉,猫眼扬起一抹笑,碧眸中金光流转。纪神不说话,任由小女佣径自滔滔不绝。
“忽然之间听到阿堇的名字,我还以为您做了噩梦……啊!”
芙由佳美陡地忆起主人曾经的疑问,忽然一下子完全明白过来。带着“终于想通了”的喜悦之情,她急急忙忙说道,“纪神少爷,您大概认为自己昨天晚上已经发出指示,今早我该按照吩咐待在别处,不会在这儿出现才对。所以睡醒时才问了那些话。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立刻就去做。”
……反应真慢。这也是你们白色有翼物种的天性?
纪神的脑子里瞬间跳出疑问。无奈朝秉性驯良的小女佣恶言相向实属不易——尤其那张端庄秀丽的小脸还正对着你甜笑——比冲某个银发蓝眼的温吞男人骂呆子难上百倍。话在舌尖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不知怎么地竟然有点想念麟词堇:至少每次看见她,一连串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能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冷嘲热讽从来无需想太多。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忘了。”轻描淡写带过话题。
忘了?睁眼醒来就想到要问,明明该是心头大事,怎么会突然不记得?
芙由佳美很疑惑,却不敢多问。点点头,她柔顺地接话:“那,一等想到,请尽管吩咐我。”
纪神漫应一声,随即视线飘飞。心不在焉地挥挥手:你可以下去了。
瞥见宅子的管家结束对谈走过来,芙由佳美会意的提起裙摆,跟着医生一道功成身退。
“果然就是宿醉。”站在床边,讶瑛叹了口气汇报两人得出的结论。
纪神闻言挑起右边的眉毛。果然?
讶瑛轻轻点头,“刚刚佳美告诉我,你这次发作得实在太突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一点预兆都没有。当时就在怀疑了,讨论之后艾雷医生表示支持我的看法。超量饮酒通常都会让人很难受,你的体质又本来就很差,再加上……少爷,你还完全没有过宿醉的经验吧?”
“……”纪神别开眼,拒绝回答。
讶瑛便也不再追究。对哈利斯家贵公子决意三缄其口的话题打破沙锅问到底,你要做好死无全尸的心理准备。而目前他尚未打算冒此风险。“宿醉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相信少爷已有亲身体验。那么,下次请注意适度节制。毕竟,口渴还可以喂你喝水,但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并发症状,我就实在无能为力了。”
极其痛苦?不,事实上比他预想中的好多了。
以自己这副早该废物回收的糟糕身体,宿醉醒来居然只是感到些微不适,连无可避免的阵痛都那么快就过去、又久久没有复发……大概,眼前的男人确乎功不可没……
“我肩膀很酸,浑身好像散了架……”纪神低低开口。
讶瑛整个人呆了呆。少爷居然在向他抱怨?真怀疑自己幻听。而且语气不再冰冷无温,反倒带着一丝明显的撒娇意味,甚至还透出些软弱。
面前这个心思复杂的男孩子,天性聪慧敏感,却又多疑善变,决不肯轻易流露真情实感。确有严重的撒谎习惯;然而即使卸下全部伪装,也还是一人千面。所以,此刻他的主动示好,究竟出自何种考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点不敢想。身心疲累疏忽了防备?不像。反正无害干脆放心享受?也许。心血来潮假戏真做?是吧。以及,不得不说实在太可能的——老鼠夹上总要放块奶酪?
可是算了,讶瑛听见自己轻叹一声,什么都好吧。双手自动伸出去搭在主人肩上,温柔而又不失力道地开始按摩。无论如何,少爷现在身体不舒服总是真的。
翡翠色的猫儿眼微微眯起。真舒服,好想睡……
讶瑛看得直发噱。习惯了就不思改变,失去兴致便什么都不想做,温饱之后思睡觉——其实,少爷的弱点根本是懒吧?瞧他这副模样,十足十一只乖乖宠物猫。
手下持续施力,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静默中忽然响起人声:“讶瑛。”
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很直觉地侧耳聆听,却始终等不到下文。
“少爷?”难免有些奇怪,抬眼望主人。
狭长碧眸淡淡看过来,沉郁的金绿猫眼迷离晦暗,目光流荡而不可捉摸。
近来常见这个眼神。讶瑛也曾试着解读,但每次没等他找出头绪,少爷便会骤然掀起一阵狂风,将所有疑云刮得无影无踪。
“让芙由佳美回房休息,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扶她一把?你真的很好心。不过讶瑛,帮助同族绕开雷区之前,好像应该向我领取许可证吧?还是你心里也明白,一旦问了,她就必死无疑?”微讽地笑了笑,纪神苍白俊美的脸上没有半点温柔。
讶瑛沉默着没有否认。少爷的心思一向难猜,没人知道他真正想做什么。但,芙由佳美的事着实太蹊跷,昨晚她如果在客厅守到最后,将来的日子决不会太好过。
侧首,纪神又说:“很令人感动的同胞爱。不过,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轻描淡写的警告其实严厉而郑重。
讶瑛猛地抬起头。为什么?少爷真的打算这样简单就放过他?
“请继续你一直以来的工作,不要半途而废。”主人忽然出声提醒。
微微一怔,讶瑛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停止了手的动作,赶紧再度开工。
猫眼微微上挑,“其实我一直在想,你那么仁慈,死后必定会上天堂。”
恭顺地低眉,银发蓝眼的男人不敢多话。死后?只怕主人现在就想让他去。
“对别人的事情特别敏感,所以自己的危机意识就少得可怜?”
垂眸,状似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你们天使都这样舍己为人吗?”
心中警铃大作。越来越不对劲,少爷几乎不跟他说这些的。听来不像讽刺和反语;但若说是赞美,又未免太勉强了。究竟怎么回事?
“讶瑛,你真的很善良。”
冷汗涔涔。讶瑛心中默念:第三次。
猫眼回斜,不容闪避地盯着湛蓝明眸,“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使大好前程被人毁于一旦,你也能心无荠蒂地原谅他?”
讶瑛的眼皮不由自主一跳。来了。
“至少在家族报告的描述上,你一路平顺,很少走弯路,可以说从来不曾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实在比大多数孤儿的经历好太多。硬要说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就是屡屡错失良机。”
碧眸微微眯起,空闲的手指无意识轻点床单。“这究竟缘自命运的作弄,抑或更该归咎于你的个性问题?无论如何,讶瑛,过去种种譬若昨日死。我关心的是现在。”
脊背发凉,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听见自己的内心在无声哀号:少爷,拜托你别再为营造气氛兜圈子了,早死早超生,请给我一个痛快吧……
“可那件事实在有点怪,所以一直以来都很想向你请教。”口吻谦虚,眼神诚恳,态度彬彬有礼。几乎令人产生错觉:眼前坐了个世上少有的乖孩子。
讶瑛替自己抹把冷汗,好险,就差那么一点。不知幸或不幸,他太清楚这其实是现任哈利斯族长惯用的审讯开场白,熟悉少爷的人每次听到它,都会条件反射般地头皮发麻。
轻弹食指,纪神表情困惑地问:“为什么你会去应征公司技术员?”
“!”讶瑛无比震惊地抬起头。
支颐轻笑,碧绿的猫儿眼金光闪耀。“意外吗?可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没人察觉才比较奇怪。你是医学生啊,讶瑛。尤其在身为优等生的前提下,我真不知道公司职员的工作究竟哪点符合你的专业?即使单就兼差而言,咦,应该首先考虑服务行业吧?再衡量你的个人能力,无论怎么看,公关之类不是要比技术员好赚太多?别提稍微能跟南岸医院辖属分公司扯上关系的医疗器械学了,根本是你所有科目中最烂的那一门嘛。否则,他们也不至于在你辛辛苦苦杀出重围之后,集体决定打包送去应征陪读玩伴。”
“……”讶瑛微微苦笑。少爷真是一针见血,没留半点情面。
稍作停顿,纪神便继续往下说:“就在应征分公司技术员的前两个星期,你突然宣布放弃已经到手的推荐生资格,从而失去了赴法深造的机会。众所周知,巴黎研究所菁英云集,相传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死五个医学权威。人们甚至将其誉为‘医学界的保险箱’——亦即,若是有幸进去,只要出得来,专家教授之类的头衔十拿九稳。讶瑛,你扔掉绝大多数医学生梦寐以求的入场券,究竟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犹豫不决。
纪神当然不会苦苦等候讶瑛自行挣扎出结果。“之后不久,校方张榜公布入选名单,其中顶替你前往巴黎研究所的,是个人缘欠佳的一年级生。其实他的成绩不过中上水准,偏偏背景实在太好,据称是某政治世家的嫡系长孙。大多数人为你打抱不平,甚至教授们也在私下议论纷纷,都说这根本是桩黑色交易。”
沉吟半晌,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再度开口:“而我只关心一个问题。尽管众说纷纭,受害者却始终未曾明确表态。那么讶瑛,你对这件事,究竟是作何感想?”
“……流言果然不能相信呢。真的很离谱。”讶瑛说着无奈地笑笑。
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百口莫辩之余你还能怎样?
碧绿的猫儿眼瞠住。眨一眨,无法消化语意;连眨数下,还是不懂;再眨几次,自己有没听错?这男人究竟在说什么?
讶瑛浅浅微笑,“仔细想想,这是当然的。尼克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再加上歉疚使然,更不会为自己辩护。至于沃伦学长,他觉得占了便宜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一直保持沉默。考虑到若只有受害者出面恐怕会越描越黑,我也不便多说。唔,结果事情被扭曲成这副模样,我们多少要负点责任。”
“……”明明是火星人,干么乱移民?地球又不适合你!
冷不防挨了几下猫眼死光,讶瑛只是笑得无限温柔。
主人第一次开口问及自己的过去。也许,大概,他的内心不若表面那般无动于衷。“你想听,我就说。的确,我将推荐生的名额拱手让给尼克•狄利亚了。但是少爷,有一点和传闻恰好相反,那与向恶势力屈服什么的毫不相干;实际上……应该算作谢礼才对。”
把推荐生名额当作谢礼送人了?
“说地球语……”纪神呻吟着揉揉额头。
讶瑛一愣,“啊?”
为什么每次他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年代,少爷就已经实现了登陆月球?
“我听不懂火星话!”瞬间失控,纪神啪的一声拍上床单。
霎时万籁俱寂。
主仆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所做的事就只是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讶瑛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试探,“少爷……?”
真是好一副有冤无处伸、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
纪神微微冷笑。怎么,还觉得委屈?
“原想只要能绕开那群老头设下的暗桩,选谁都无所谓。结果上帝派来这么一个品行过分高洁、反应有够迟钝、完全不懂游戏规则并且还总是撇开剧本自由发挥的呆瓜天使,简直成心跟人作对……”我才比较郁闷好不好!
静静聆听主人的满腹牢骚,年轻的管家心中五味杂陈。唉,少爷就是能用褒义词组成贬义句。而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绕开……暗桩?”莫非那时的甄选会还有什么内幕!
“真不愧是后知后觉的呆子。”懒洋洋地打个呵欠,纪神轻弹食指,“那种事在哈利斯家,不用大脑想也知道——根本理所当然吧?”
讶瑛没有急着说话。悄然抬眼,仔细端详他的主人。
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在他以本应稚气未脱的年龄说出世故话语之时,俊美高贵的脸上既无惊惧,也没怨恨,只见一种“早就习惯了”的平静和些许厌倦。他并不是逞强,只不过,真的已经完全适应周遭环境。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可怜的孩子”。
淡淡点头,顺势猜测:“这么说,那位埃尔维斯先生是——”
“嗯。他算最难缠的一个。”
纪神满不在乎地说:“仪表堂堂;学历全场最高;情商极好,善于和问题儿童相处;薪酬待遇要求合理;还对教育事业满腔热诚。啧,简直无懈可击。就不晓得究竟是谁重金利诱,居然能委屈这位麻省理工的心理学教授寄人篱下……咦,算了,我也懒得问。”
银发蓝眼的年轻管家倏然皱起眉头,“埃尔维斯先生算一个?”换句话说,还有其他人!“那,难道,该不会当时去应征的人都——”
“问得好。喂,讶瑛,说来听听吧,谁派你来的?”
“……”光是看到少爷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讶瑛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不自觉低眉,逃避似的喃喃自语,“类似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一半。”纪神淡淡给出答案。
讶瑛不禁睁大眼睛。参加甄选会的一半人!这绝不是少数。
嘲讽地笑笑,纪神又说:“我没仔细数过。但,大概是这样,只多不少。”
说得这般肯定,把握十足的语气啊……
“少爷,你确实,真的不知道埃尔维斯先生背后有谁?”讶瑛轻轻地问。
纪神一怔,旋即微微冷笑。“捉贼可要拿赃。”
当真没有证据吗?还是,根本从来不曾费心去找?
低眉不语,讶瑛心下有些了然:少爷什么都知道。本来嘛,敢断言参加甄选会的人半数以上身兼间谍,又将埃尔维斯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漏掉幕后主使?他只是——仅仅是——没打算揭穿。他不愿指证那个人……是尼尔老爷?
“……我想,他本是一番好意。”没有指名道姓,相信主人会懂。
纪神沉默不语。唇角微勾,笑得多少有点古怪。
他懂的。讶瑛轻轻一叹。少爷其实非常清楚叔叔的用心良苦。他本就那么聪慧敏感。他必定也在尽可能地体谅这个真心关爱自己却又不善表达的长辈,只是为此付出的努力明显还不够多,尚未足以消除双方的矛盾和成见。
压低了声音呢喃细语,“可以理解,……无法接受?”
垂眸敛眉,纪神依旧未置可否。若有所思的脸上笑意渐浅,面部线条却柔和许多。须臾,他另起话题,“埃尔维斯是常规标准下的最佳人选。论硬件,没有谁能超越他。尽管如此,至少在当时……你显得更特别。”
特别?讶瑛淡淡微笑。少爷这次用词相当客气,似乎有意给他留些颜面。要知道,“学业受挫的医科大优等生几经磨难,终于转至伯爵家做现任哈利斯族长的贴身男仆”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可能经常发生;再者,他那天的回答也真是够奇怪的了。反观埃尔维斯先生,不愧是麻省理工的心理学教授,说辞既新颖又动听还很得体……咦?!
“少爷,你那天其实没在刁难我,而是针对埃尔维斯先生?”
猛然忆起一个细节,银发蓝眼的男人骇然发问。
扬眉挑眼,纪神懒懒一笑。
“同是图谋不轨,无组织的个人行动要比悉心规划的集团运作可爱多了。”
宾果!可惜讶瑛无心庆祝。“我们在清晨很早的时候相遇,回想起来,你大概又熬夜种草去了。睡眠不足,少爷,你是该感觉困倦。记得埃尔维斯先生说,他注意到你一直闭着眼睛,可能因为太累——”实际上他并没有猜错!
猫眼微挑,嘴角一勾,妖娆的笑容偏偏透着天真无邪。
“我是有闭目养神的习惯。只不过,那天的确一心想睡。”
乏力的闭上眼,又睁开,脑子里乱作一团。
“少爷!”苍天——上帝——安拉——啊啊啊——
瞪着男孩子古典高贵的脸盘,讶瑛脸色煞白地指控,“你,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对!那天少爷一直闭目养神,都怪刺激过大,导致他有点语无伦次,“你、你——”当众撒谎,给出的三条理由纯属信口开河,不过为了混淆视听!
眉眼弯弯,纪神笑得像个纯净优雅的天使。
“你第一天认识我?”偏偏声音清冷如冰。
讶瑛虚弱地说:“话虽如此,你那天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
而且分析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不这样能骗谁?”扬眉,好奇怪地反问。
语塞。呃,也对……“但,你总可以采用比较正常的方式……”
搞得这样惊天动地,实在令他吃不消。
纪神诧异地看过来,“那我所做的铺垫不是全都白费?”
“……”自毁形象就是为了回敬他一番?讶瑛真不知该说什么。
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少爷,你……”好、幼、稚!
啊,不过,这样子倒是像足十三岁的孩子。任性,爱撒娇,动不动就跟人赌气……
“话说回来,埃尔维斯究竟是真有那么聪明,猜得出我那天很累;抑或早就心知肚明,事实确乎如此?因为,一直闭着眼睛的理由可多了。”
纪神说着轻柔微笑,“可惜时至今日,答案依旧是个不解之谜。”
“少爷……”讶瑛有点呆滞,这个男孩子与几秒钟前判若两人。
挥一挥手,纪神又说:“啊啊,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
讶瑛谨慎地保持沉默。他实在真的不认为少爷有那么宽宏大量。除非……第三人格登场?
“没办法,揪着亡灵不放是一件极度愚蠢无聊的事。”纪神好遗憾地总结。
讶瑛闻言大惊失色,“亡灵?”难道人已经死了!
“是吧。至少,我跟那位埃尔维斯先生大概是此生无缘再见了。”
纪神漫不经心地搭着话,斜挑的金绿猫眼似笑非笑,扬成一弯魅惑。
讶瑛听懂了。
不管是死是活,自愿或被迫,总之埃尔维斯先生已经彻底退出少爷的生活,并且大概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出现。而对眼前的男孩子来说:一个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人,和亡灵有什么区别?
哈利斯家贵公子好整以暇地轻弹食指。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气,眼底漾开层层金色涟漪,缓缓扩散出费解的波纹。“甄选会结束的第二天便携妻带女人间蒸发,甚至甩掉了家族的盯梢监视。罗杰叔叔坦诚说,这个埃尔维斯居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实在令他始料不及哩。”
稍稍低眉,年轻的管家心下恻然。事情至此已经很明显了:纵使半数以上的应征者均身兼间谍,埃尔维斯先生仍是第一排除对象。须知少爷虽能体谅长辈的用心良苦,却决不会听任别人在自己身边安插全自动情报收发站——何况这人还是同为嫡系的亲叔叔,就更加无法容忍!换句话说,无论讶瑛•克里恩是否参与竞争,埃尔维斯都必定会落选。
埃尔维斯一家的神秘失踪,该是尼尔老爷的仁慈安排。众所周知,元老会首席的侄子现年十三岁,为人阴阳怪气反复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想要翻旧帐。毕竟是嫡亲叔叔,又长期兼任监护人,幕后主使者本身的安全倒还不成问题。可怜的是领命行事的无辜下属们:届时哈利斯家族的高层一定很乐意将如此理想的出气筒双手奉上,送给少爷开刀问斩,聊以消愁解闷。而如果这就能让有仇必报的族长大人消去心头之恨,那真是赚死了。至于牺牲品的下场究竟如何?谁在乎!
想来,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之所以会选择讶瑛•克里恩,大概首先因为:
“同样是图谋不轨,无组织的个人行动要比悉心规划的集团运作可爱多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举办甄选会不单是尼尔的决定,而且是整个哈利斯家族的意思:非替伯爵府的大少爷找到合适的陪读玩伴不可。亦即,如若这批人全军覆没,立即换上另一批,又被退货就再去招新,直至纪神收留某位幸运的倒霉鬼为止。在“迟早都要挑一个”的前提下,较之老狐狸们的居心叵测,浅显易辨的个体私欲绝对值得原谅。
讶瑛•克里恩的参选纯属偶然。任何事先拟好的清单上,都没有这位利物浦籍医科大学生的名字。关于此人的真实情况,莫说纪神不甚了了,元老会也是所知有限,就连推荐他的分公司都未曾做过详尽调查。对哈利斯家族而言,他完全是一匹黑马。
当然,他的档案资料决非机密文件。但至少,这个人引发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并且不属于任何既定派系。也之所以,虽则海德墓地的相遇颇为可疑,纪神仍是将讶瑛•克里恩列入“可以考虑”的备选名单。
其次,“至少在当时……你显得更特别。”
埃尔维斯先生是常规判断下的最优选择。以此为前提,若想与之抗衡,就得另辟蹊径。换句话说,无法流芳百世,便要遗臭万年,平庸如你我之流必定淹没于滚滚历史长河中。硬件上拼不过,至少得令考官印象深刻,否则一张大众脸孔谁能记住?更别提脱颖而出了。
讶瑛•克里恩恰巧是甄选会上的怪胎之一:答话特别得近乎诡异。
当然,借此雀屏中选是荒谬的。哈利斯家族向社会公开招募毕竟不是为了征集怪胎。况且,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林林种种,岂止回答出众一项?即便只论当日台词古怪者,讶瑛•克里恩也并非绝无仅有:排除埃尔维斯,尚存欧尼斯特先生。
“特别”之外,还需要“可行性。”以欧尼斯特先生为例,他的回答确实出人意表,令不少听众至今记忆犹新。可惜这不合哈利斯家族的一贯要求。选择此人,不仅诸位考官无法理解;元老们也会跌破眼镜,其中熟知纪神作风的更是可以断言,他少爷根本乱选一气,敷衍了事。
但讶瑛的情况就大不相同。这位先生脾气很好,性格宜人,又是医学生,而且各项能力值都在标准线以上,可塑性相当强。比之埃尔维斯,只是资历稍逊经验不足——这里面还有年龄因素——软件确乎更胜一筹。以该角度而论,选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事实也证明,此人确乎善缘广结,连尼尔都喜欢他。纪神只说看中讶瑛•克里恩的微笑,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再无抗议之语。当日困倦之极,惯于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尊贵少爷因为一心想睡,便也不觉降低了要求:“反正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开除,差不多就好。”至于那家伙居然还会种花,擅长家政厨艺尤佳,泡茶技术越来越好等等,均属附加利益。
湛蓝的明眸盈满深思。唔,应该再补充一点,自己入了总决赛。否则,他会连被伯爵府主人刁难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分析下来,原先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就很容易回答:纪神少爷的预定目标是埃尔维斯先生出局,计划已经大功告成,根本不必迁怒,虐待毫不相干的讶瑛•克里恩做什么?
咦!“那么,难道说,少爷当时盯着我不是因为——”
“那种笑容的确很欠扁,实在令我看不顺眼。”可惜真相总是残酷的。
“……噢。”轻轻应道,讶瑛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垂眸淡笑,纪神没打算告诉年轻的管家,自己当初对他的莫名厌恶感早已烟消云散。
现在只觉得除此之外,这呆子还能怎样笑?侧首回望,试着在脑子里勾勒讶瑛•克里恩笑得“不真诚、不温柔、不纯洁、不友善”的模样,好一阵子,努力宣告失败。想不出。而且还产生副作用:该假设令他有种炒某人鱿鱼的冲动——所谓眼不见为净。
不觉吐口长气,“原来,不这样更讨厌吗……”
“少爷?”年轻的管家浑然不知主人的思绪早已飞离大气表层。
转过脸,纪神弹一弹食指,“继续。既然至今仍保持睦邻友好关系,我实在很好奇,你究竟是欠了别人什么,连自己的锦绣前程都甘愿双手奉送?”
继续?中间插播那么一长串前情回顾,哪里“继续”了?
讶瑛很想不通。但却老老实实回答:“尼克让我明白一件事情。”
“……”好励志的感觉。不会吧?这都什么年代了!
讶瑛轻轻微笑,“是真的。”
好吧,是真的。生活就那么俗套,叫人有什么办法?
“他让你明白什么了?”打个呵欠,纪神无聊地问。啊啊,真不想听……
讶瑛笑了笑,“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这是什么跟什么?
纪神有点始料不及。何时这几个单词的排列组合也可以解释成大道理了?
望着一脸雾煞煞的哈利斯家大少爷,讶瑛笑得愈加温柔。“是的。我确实有些天分,擅长照顾人,也乐于救死扶伤。”他的声音平和而坚定,“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就此限定自己的将来。我很感激师长的厚爱。但,进入巴黎研究所,只走行医的单一线路,舍弃人生中其他的可能性……这种事情,至少在当时,我尚未做好准备。”
“……那你干吗学医?”简直浪费资源!
讶瑛腼腆的笑着说:“我的成绩一向平均,其中化学最好。虽说经常名列前茅,夺冠的时候却不太多;再加上缺乏可观的背景,还是无法获得名校的垂青。幸好顺利通过默雷克大学的甄试,校方承诺减免学杂费。考虑到养父母长年的风湿痛,我本来的确要当医生的。”
“哦。”然后呢?
不是顶有诚意地应着,纪神心中并未产生太多感慨。因负担不起学费被迫放弃名校,是世间常见的无奈情形;而为患病的父母立志从医,就更像这男人会做的事了。哪里值得惊讶一番?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尼克•狄利亚究竟说出什么至理名言,令那个很能择善固执的呆子连志向都改变掉?
“我不到半个月就被养母牵回家了。她常说,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夫妻恩爱三十多年,却始终不能为对方生儿育女;而我则是弥补缺憾的天赐之福。感谢双亲生前的言传身教,六岁的我已经能够明白事理,知道死于雪崩决非他们所愿,也就不曾怀恨在心;还有就是,在极短时间内被好人家收养,我真的很幸运。”
沉吟半晌,讶瑛又轻声说道:“少爷,十九岁前,我就过着这种普通人的幸福日子,很少遭遇狂风骇浪。我的生活整体呈现稳步上升态势,勿需多想,只管顺着既定的平坦大道一路走下去。因为如此,甚至养父母逝世之后,我也不曾认真思考自己的兴趣问题。遑论改动志向,变更人生计划。”
这一回,纪神干脆没吱声,连敷衍都省了。
讶瑛理解地笑笑。“但尼克就和我完全不同。他属于上流社会阶层。虽然为了政治前途放弃男爵头衔,毕竟富足五代,又是权倾一方,狄利亚家仍可算正规的名门望族。仔细想想,他某些地方实在和你很像呢,少爷。”
纪神挑起左边的眉毛。这男人是想说,由于两人在“某些地方”上的相似度,他把对同窗好友的情谊“移植”到雇主身上去了?
“当然不是。”讶瑛轻笑着否认。少爷怎么会这样想?
其实,他只是忽然体认到名门后裔的一般共性,顺口提起罢了。“总之,由于在阶层、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差异,初时我们之间缺乏交集,形同陌路。二人既无矛盾冲突,也谈不上睦邻友好,最多不过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呃,尼克这个人性格比较孤僻,即使跟我正面遭遇,也会当作没看见。”
纪神歪歪脑袋。彼此形同陌路,却又相互清楚对方姓甚名谁……
“你们俩在系上很出名?”这是最自然的情况了。
讶瑛想了想,“尼克非常有名。他外表生得俊美,人品和学识都不赖,家世又好,是医学部公认的冰之王子。短跑五十米破过校纪录;爱慕者们信誓旦旦,他的跳水动作优美流畅,予人无与伦比的视觉享受。至于颇受同性诟病的孤僻性格,根据女生的说法,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洁身自好感情专一的保证,而且颇能体现他特立独行的风格。”
“你自己呢?”纪神掀唇笑问。
讶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咦?啊,我是公认的穷人,每年都抢着领贫困补助,还要用奖学金偿还贷款。”
那也是公认的优等生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吧。
垂下眼角,纪神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晒。这呆子。
“直到分组实验,我们被分配到一块儿,这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接触。我慢慢认识到,尼克之所以显得很难相处,乃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平民社会的人情世故。”
摇摇头,讶瑛失笑地说:“少爷,其实就和你一样,尼克只懂他那个世界的法则。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便体会不出互相帮助的重要性,更别提主动施以援手。生活环境复杂,无怪乎很难相信旁人可以没有特殊企图,单纯因为容貌俊美一项,对他心怀好感。从小接受上流社会的菁英教育,理所当然奉行冷淡矜持的贵族礼仪;殊不知于普通民众而言,这种极度傲慢的优雅才最招人恨。——真不知该不该将你们形容为涉世未深。”
“……”很想一拳挥过去。怎样才能做到伤害面积最大化?
“你们都不做交浅言深的事。我一向觉得尼克很努力,因为几次偶然相遇的地点都是图书馆自修室。但来往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的兴趣就在学医上,志愿则是外科大夫。”
讶瑛坦白承认:“我很意外。通常像尼克这样的嫡系继承人是缺乏所谓理想抱负的,偏他不仅有,还与家业无甚关系。他居然能顶住重重压力撑下来。”停了停,又说,“就算只有从政的天分;即使再勤奋念书成绩也不过优良偏上;哪怕明知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一代名医,他还是愿意辛苦努力。他学着去找工作,舍弃可有可无的奢侈品,穿最便宜的地摊货,整个月就靠冷水面包过活……以防万一某天忽然被断绝经济来源。”表情认真,满眼钦佩,“为了实现梦想,他付出的要比常人多几倍。我想,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多见。”
“所以……”沉吟片刻,纪神问,“你就慷慨的出让前程?”
蓝发银眸的年轻管家眼神惊讶地看过来,“怎么会?那是——”偏脸斟酌半晌,复又开口说话,“对真心想当医生的人,尤其于尼克而言,最严重的侮辱。”
侮辱?纪神闻言挑高右边的眉毛。
“是的。如果尼克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底限所在,只是一味追逐‘成为外科大夫’的梦想;而我单纯被这种执着感动,终于决定让出前程,或许可以说是对朋友的无私付出。”
讶瑛轻轻点头,不迭解释:“但是尼克知道呀。家族一直不支持他的梦想,拒绝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他只能完全靠实力。因为真的缺乏医学天分,所以他的成绩并未达到知名学府的录取分数线,于是来到默雷克大学。自己有多少斤两,他再清楚不过,也甘心接受这样的结果。”又不是靠着热血和叛逆支撑至今的。
顿了顿,讶瑛又说:“默雷克大学的确不是知名学府,可也不是野鸡大学;正规院校该有的师资配备等等,它一样不缺。尼克没有什么天分,却从来不是医学白痴。被正式录取、各门成绩优良,都是他的实力。天赋所限,注定无法成为惊世奇才,但这并不妨碍他当个合格称职的外科大夫。”
纪神缄默不语。侧首静坐,状似若有所悟,又仿佛早已梦游仙境。
“我不过多出一点医学天分。无非是资质差别带来的先天优势,无权凭此俯瞰众生。”
抬眼直视主人,讶瑛平静地问:“随便让出前程,倒是很可以成就自己的慷慨大方;问题在于,这一来朋友许多年的辛苦努力,究竟又算什么?”
“……那就是你终于找到‘兴趣’所在了。”唉!
用力摇摇头,“那门最烂的医疗器械学?”
宾果!勿需多言,这男人呆头愣脑的模样就是最好的回答。
叹口气,纪神凉凉道贺:“恭喜。”
“谢谢。”讶瑛立刻抬起头,很直觉地微笑以对。
纪神轻嗤一声。嗟!就说这些有翼族天使纲的生物统统属于纯蠢目迟钝科。
而且还不忘加送新的情报。“其实,说得确切一点,我想念机械学。可是默雷克大学不设这个专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门最接近的课程填了选修表呢。”
“……”换而言之,这呆子的第一志愿是机械工程师?
回眸凝视银发蓝眼的年轻管家,纪神缓缓发问:“你是觉得自己在机械学上也天赋奇才,或者出于深信勤能补拙?”他可没有忘记成绩单上醒目的七十分!
“嗯,我猜自己会是个很平庸的机械工程师。”讶瑛不以为意地坦然回答。他已经尽力,只能说,自己实在太不擅长这方面的工作了。“少爷以为呢?”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十三岁的男孩子慢吞吞地说:“在商业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尤其是当今伦敦,神通广大的生意人为满足客户五花八门的各种需求,特地提供了成百上千种谋杀用具任君选择。”
“?……哦。”讶瑛实在真的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跑这里来?
举目望去,主人的表情却是异常严肃。不像在恶作剧。
只见哈利斯家贵公子正经八百地继续离题万里:“其中,□□大概是当今世上普及率最高的杀人工具之一。常见品种有园丁爱用的除虫剂,以及女仆必备之克蟑灵等。该毒药买卖合法,取用方便,几乎不需要任何操作技术,实在老少皆宜。而且,不足五毫克的量就能让一个体重150磅的健康人转世投胎去。”
讶瑛茫然的点头称是。原本清晰的脑袋糊成一片:少爷想说什么?广告?
“吸入气态□□,正常人会在两秒内毒发身亡。我的看法是没救了。而如果你能天禀异赋活过四个小时的话,大概就可以创造出另一个诸如成为优秀机械工程师之类的奇迹吧。”
凉凉调侃着,纪神好悠闲地总结。
讶瑛半晌无言以对。“……”再次确认,少爷这人嘴巴真太毒,还很坏心眼!
“唔,综上所述……你是为理想放弃。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又感激他提醒你开始认真思考人生计划,想借此聊表谢意,便提名尼克•狄利亚作自己的候补。一切规划得相当完美,不料那位仁兄却单方面闹起别扭,觉得他是促使你脱离现实的主因,并且身兼偷走好友大好前途的千古罪人,活该下十八层地狱?”三言两语归纳症结。
“不是的。”讶瑛答得很无奈。
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也许。但反正他是提供契机、又从中获利的那个人。”
“不是这样的。”讶瑛的语气更无奈了。
闭目养神,敷衍了事地安慰,“当然你肯定不会同意。”
乖,知道你是温顺善良的模范羊宝宝。
讶瑛无语问苍天。好绝望……
“我说不是这样的,少爷!”拜托好歹等他申辩完再下结论。
挑眉。有趣,难道还会蹦出个幕后推手?
少爷架子一摆,“那是怎样?说来听听。”快,谢主隆恩。
伯爵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许和艰难的抗争历史有很大关系吧,尼克非常痛恨政治。可我跟他不一样。的确相对而言更喜欢机械学,但是从不讨厌医学……那本来就是我的天赋。只因为不希望错过其他可能的人生经历,这才不愿太早限定自己的前途。应征医疗器械公司的职员,是一种尝试;我只是兼职,并没打算退学,从此弃医从工啊。”真冤,发展业余兴趣也不行?
若是无心于此,明明有一大堆国际管家学院的课业要应付,他为什么还会欣然同意哈利斯家族的安排,向脾气比能力更出名的医学博士美尔•琳思拜师学艺?难道真的太有空,吃饱了犯撑吗?天知道,那段时间他都忙得几乎没有私人时间了!
“……原来你的祖籍不是火星。”比那更远,压根不在太阳系!
啥?“呃,我是利物浦人……”
“利物浦本土化的宇宙人。”纪神坚持己见。
——代沟!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代沟!呜,他果然跟不上时尚的脚步。改天要向阿堇咨询一下,最近伦敦的少男少女间究竟流行哪部科幻电影?“……那不重要。我有能力当个优秀的外科大夫,再幸运一点,兴许还会成为某个特定领域的医学权威。正因为如此,我不想辜负自己的天分。所以才想趁现在尽量体验各种不同的人生,以便将来了无遗憾地挥别丰富多彩的世界,心无旁骛地踏上那条只有一种可能性的单行线。”
“即使那会大大拖累你前进的步伐?”失去那张入场券,少说也要落后十年。
讶瑛轻轻微笑,“那又怎么样?这是自己的选择。具备医者的天分,便没有顶峰近在眼前却无法更进一步的无奈;物质欲望不高,也就不计较别人先于我发迹。只要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终究会得到应有的回报。我所期望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呆瓜天使的确不会太过计较虚荣、名誉之类——是他蠢,多此一问。
神秘地笑了笑,银发蓝眸的年轻管家说:“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吧?少爷,默雷克大学医学部的特优生在临毕业之时还有一次受到推荐的机会。我年年都拿奖学金啊。”
“你说什么?!”
开天辟地头一遭,哈利斯家嫡长子从床上跳起来,彻底砸了他冷静优雅的金字招牌。
“所以沃伦学长他们最终同意了我的做法。”讶瑛点头微笑,“尼克的成绩不够拔尖,性格又太孤僻,很难获得提名机会。反之,虽然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对再次被教授推荐这事,我可是信心十足呢。”
那是当然的。
惊愕一散,大脑便理性的得出结论。校园舆论一边倒,很明显完全倾向无权无钱的弱势群体。哪怕仅仅为了打抱不平,大多数人都会力挺讶瑛•克里恩,何况这位仁兄还是医学部公认谦谦君子的特优生!
盯着年轻的管家,纪神清楚地知道,错不在他。阴郁的火苗四处乱窜,劈里啪啦烧成一片;脑袋却冷静得出奇。居然还能听见理智在殷殷告诫自己:切切不可太生气。掀唇冷笑,“为什么安全部一字未提?”
答案其实很简单:牵扯太远了,谁能想到要查这个。但讶瑛不敢回话。当哈利斯家贵公子情绪恶劣、几近发飙的时候,闲杂人等还是小心为上,乖乖闭嘴的好。
随意爬了爬头发,十三岁的男孩子忽然侧首相望。隔着很近的距离,那张古典高贵的脸庞完美得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却又带点阴柔不详、暧昧不清的神韵。薄唇微掀,他说:“你并不乐于被我挑中。”
“啊,那确实不是我的第一志愿。”讶瑛平静地微笑。
想了想,他又补充,“况且以当日的情况判断……那时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入选。”
纪神扬眉。所以就无比安心的看热闹,排队等候自己出局?
“可惜事与愿违。那么,为何不拒绝?”既然这不是你期望的职位。
讶瑛沉吟着说:“首先是现实的考量吧。高薪待遇的诱惑太大,我只是一个平凡并且迫切需要金钱支援的穷人。除此之外,没多少人有机会进入伯爵府当差的。”
“即使那会扰乱你的人生计划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的问题一向极尽尖锐之能事。
“我没想那么多。”讶瑛坦言,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世事无常,人生何来固定的剧本?”与其为莫须有的疑虑伤脑筋,还不如把握当下。“想到那一定会是终身难忘的经验,我甘愿冒此风险。”忽然想起什么,抬眼微笑,“再说少爷本也无意与人建立长期雇用关系啊。”
之前不幸言中。这男人真的很烦——
“你知道?”唇角微勾,垂眸淡笑。纪神的语调幽幽沉沉,偏以撒娇般的上滑音收尾,无端拽出悠长的甜甜韵味,又附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妖气。
霎时脚底升起一股冰凉的寒意,于不徐不急中缓缓攻城掠地。
然而讶瑛静静微笑,“知道。毕竟,当时我有同样的想法。”
曾经,彼此都将对方看作匆匆过客,因权宜之计有了短暂的相处时光。
“原来如此。”纪神说着,眉毛没动一下。“看来那时只答应写介绍信是失策了。但你应该知道,合理的要求我都会酌情考虑,为什么不自己提?”
讶瑛迅速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家少爷。他还不明白?
是又怎么样!秉承以眼还眼的一贯原则,纪神立刻反瞪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讶瑛突地哑然失笑。
随后,他柔声轻唤,“少爷。”淡淡的,透着某种坚定,一抹微笑犹如水中白莲,泛着涟漪渐渐展开……“那当然是因为我舍不得你。”
六月飞雪,地球倒转,早餐之前七件不可能的事!
“……你再说一遍。”不知为何,自己的声音听来好陌生。
讶瑛怜悯的看着男孩子不知所措的僵硬表情,真像个动力不足的发条娃娃。“我舍不得你。还有,甄选会结束当晚就检查过,确认我没有同性恋倾向。”啊啊啊,少爷好像真的吓呆了。“不知道现在喂他吃药会不会反抗——”咦?好主意!
立刻化心动为行动,转身端来生姜绿豆汤,舀了一勺送入人偶口中。
很好,喝下去了。来,第二口——
“咳咳……你做什么?!”不迭用力推开散发呛人味道的银匙。
可惜娃娃醒得太快。暂时放下银匙,“没有想象中难喝,对不对?”
的确不难喝。“稍微有些呛喉……谁管你是不是同性恋!”
真的? “我还以为,是的话你就会翻脸。” 说着又舀了一勺药汤送过去。
“……除非你是,否则那不重要。”所以给我忽略掉!
自当从命。“多喝几口,很快就见底了。”
点了点头,讶瑛一心一意想让他的少爷把药汤喝完。
皱眉,有些勉强的再喝两口,坚决罢工。
“你就为这么虚无飘渺的理由留下?”感觉这东西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仔细审视主人的表情,真不能再喝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是吧。”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答得漫不经心,真够轻率的。
再纠缠下去少爷真会翻脸的。遗憾的将药碗搁回柜子上,“我觉得理由已经很充分。”
纪神不响了。良久,他轻轻说:“曾经有人告诫我,感情债是这世上最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
“……所以绝对不能欠?”讶瑛问得很认真。
嘴角淡淡一撇,模糊不清的笑容有些讥诮,又带了点无所谓。漂亮的猫儿眼中云雾缭绕,隐隐约约透出几缕真情,却又掺杂太多虚假。“我、不、告、诉、你。”
讶瑛笑了笑,没有多问,只是专注的凝视那双晦涩难明的金绿眸子。日积月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他渐渐可以读懂一些内容。再给点时间,他会找出答案的。
叩叩——砰砰砰——咚咚咚咚——
“太过分了!前天我就预约过,大少爷,你什么时候才肯拨冗见人?”
有人使劲擂门,不耐烦的碎碎念好清晰的传入耳中。
记得卧室专程加强了隔音功能——难道这扇木门其实还不够厚?
纪神简直无法理解。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不应该发生!
讶瑛迅速起身去开门。略微惋惜的轻瞥主人一眼,唉,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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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罗好茶点,又应女孩子的请求添了一个空盘,讶瑛退了出去。
还有很多事情待处理,例如主人因病延迟的康瓦尔之行。
卧室的门刚刚关上,麟词堇便迫不及待地将一把红艳艳的不明物体撒入漂亮的刻花水晶果盘,回手又继续往衣兜里掏。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纪神凑近细看,是一颗颗小小的橘红色干果。
“……枸杞?”很直觉地脱口而出。
忙着倒空口袋的女孩子微讶地抬眼,“你知道哦?”
“听过。”纪神淡淡答道。应该说,西医中药均在他的涉猎范围之内。
多么风轻云淡波澜不兴的口吻——听过?哼,哈利斯家贵公子历来是深藏不露的奸商翘楚,大事化小的个中能手;全盘通晓却只说略知一二,得了便宜卖乖,指的就是这位少爷。当下扮个鬼脸,她才不信仅此而已!
也好,省下不少口水。“总之枸杞是我们那边常用的药材,养神补虚,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偏头想想,又说,“性平还是什么的,记不得了。”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好处多多,味道也还可以。哪,你就当零食吃。”
“枸杞性寒,属土,作用是滋补肝肾,明目润肺。”纪神忍不住出语纠正。
看吧,比她专业多了。“随便啦,你知道就好。”将果盘推过去,“来,请用。”
对方却不大领情。
“你洗过手没?”斜一眼女孩子身上干净整洁的休闲服,纪神怀疑地问。
麟词堇瞪大了眼睛,“嘎?”
他就知道这个野蛮女生缺乏卫生概念,恐怕压根没想过洗手的事。
纪神叹了口气,继续追问:“你知不知道用衣服口袋装吃的东西有多脏?”
“这件衣服我刚洗过,枸杞也是!”麟词堇极力维护自身名誉。
眼尾上挑,“是吗?”继而毫不客气地指着浴室门,“连手带果子,再洗一遍。”
个性烂,脾气刁,洁癖又重,规矩多得变态!
“所以说漂亮的男生最龟毛了……”喃喃抱怨着,麟词堇端起果盘走进浴室。
唇角微勾,纪神懒懒说道:“另外,东亚国家拿筷子,西式餐具配备刀叉,现代又流行牙签。算来,只有尚未完全进化或是文明倒退的种族、印度人以及不满周岁的婴儿才会理直气壮地用手抓。这位小姐你属于哪一类?”
“反正绝对不和你这个龟毛的变态一挂!”从浴室里传出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
几分钟后,水晶果盘回归原位。伸到男孩子跟前的双手散发着淡淡的浴液清香。
女孩子大声宣布:“洗好了。”然后不等检察官点头同意,就擅自收了回去,更过分的是途中居然抓起一把枸杞,好快乐的塞进嘴里。
“你……”纪神看得俊脸微黑。都叫她别用手抓!
又丢一颗进嘴里,麟词堇好心开解有重度洁癖的龟毛男:“英谚云,眼不见为净。”
真相其实是:厨房和主副餐厅距此万里之遥,才不要为一根牙签跑那么远。
“我不记得有这句。”纪神冷冷挑刺。
动作稍停,麟词堇歪头想了一阵,继而厚颜无耻地说:“你太健忘。”
“……还真敢说啊。”横了大言不惭的女生一眼,笑意却暗暗浮上唇角,算她狠。
咦?他有笑涡!浅浅的,不深。以前怎么都没瞧见?
麟词堇望著男孩子淡淡上扬的唇线,和藏在柔软发丝下的狭长碧眸,四目相交。
像暖玉。
呜,好荒谬。可是,那双总是阖黑一片的翡翠猫眼,此刻真的似水温柔。
啊啊啊啊她眼花,赶快转移话题!“你上次还不是随手拿起柿饼……”
还想狡辩?纪神挑高眉毛。
“柿饼裹着一层油纸,其它食物也都有各自的软包装。”休想混为一谈。
真相其实是:一想到可以借此打击报复某人,他便顾不上许多了。
不过,他才不会笨得自己说出来。
何况那也是事实。带到医院的食物是装在野餐篮里提来的。准备这些的人不是自家大厨就是芙由佳美,其中任何一个都比麟词堇值得信赖。证据为,每样点心均用保鲜膜细心地封好,既美观又卫生。美中不足的是某女固执地采用蛮族的方法对付炸鸡翅……罢了,毕竟麦当劳套餐不是他在吃。
哇哩咧!麟词堇听得满脸黑线,吃个东西而已,还有三项注意八大纪律?
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她虚心请教:“这么说吃苹果还要事先找张纸巾包一包?”
“苹果?那都是削好皮切成片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的,用牙签就可以了。要不就是榨成汁打成泥放进玻璃器皿盛着,我想你知道有些东西叫吸管和勺子。”纪神好不理解的回答。
用力瞪视哈利斯家贵公子五秒,麟词堇愤然仰天长啸,“啊啊啊啊人真是生而不平等!”发泄完毕,转头郑重其事地问:“你知道完整的苹果长什么样子吗?”
废话。纪神别开脸,拒绝回答如此愚蠢的问题。
“……也对,连儿童识字绘本都有苹果图片。”就不晓得大少爷用的镶钻版究竟升级了哪些内容。“那,你吃过完整的一个苹果吗?”赶紧修正问题。
味道有区别吗?但,若是就问题本身而言——“据我记忆所及,没。”
不愧是大富大贵的哈利斯家族养出来的纪神少爷。算他狠!
“难怪。对你来说,餐桌礼仪比食物本身重要多了吧?”可怜的孩子。
麟词堇满眼悲悯地看着男孩子,“食物首先是用来吃的,拿去摆造型是既愚蠢又浪费的行径,那叫舍本逐末。”几乎是语重心长的口吻,“卫生啦礼仪啦虽然也要注意,但无时无刻都像你这么讲究,会有乐趣才奇怪。”
民以食为天,大少爷的世界就这样塌掉一半。体弱多病,情绪当然压抑,偏又无处发泄:普通小孩可以逃学,打架斗殴,拉帮结派惹是生非,呼朋引伴花天酒地……他呢?跷课?试问哪位家庭教师胆大包天,竟敢不先探探雇主的意思,就擅自安排进度?拉帮结派?等哈利斯家贵公子改掉孤僻性格再说。惹是生非打架斗殴?瞧他那懒虫德行。挥霍金钱对平常人倒很有吸引力,可惜对这种生来坐拥亿万身家的富家子,买什么不都一个样?
——对啦,连堕落的快乐都感受不到,心态不扭曲才出鬼了!
这么恐怖的人生,换成她,早八百年前就精神崩溃。
这位少爷还能一不吸毒,二不想毁灭地球,若无其事地过下去,真是了不起……
同情的伸出双手,麟词堇本想给对方一个鼓励的拥抱,不料扑了个空。
躲过突然袭击,一种近来尤为熟悉的恼怒感迅速在体内蔓延。
公事要紧。纪神忍耐地伸手,“报告书拿来。”
“嘎——哇啊啊我想起来了!”且慢动手!“在这里,给!”好惊险地保住小命。
上交贵重物品,麟词堇长吁口气,自知逃过一劫。
不是她说,这位少爷翻脸比翻书还快,发起狠来就会六亲不认。
纪神接过文件便埋头审阅,不再理会恼人的女生。
一时间忽然无事可做的麟词堇瞄了瞄消灭泰半的枸杞,遗憾万分地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亮晶晶的绿眸四处乱瞟,啊,大少爷的卧室果然够豪华。
王子的寝宫也不过就是如此。漂亮的壁炉,传了好几代的古董家具,价值连城的油画,华美的窗帘。床柱上真有精致的雕花,半透明的雪纺纱帐梦幻到极点。一切就像西方罗曼史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而且——
蓦地转头,视线落在卧室的主人身上。
十三岁的男孩子正偏头看文件,柔和的灯光轻抚着他安静乖巧的侧颜。
气质,古典,高贵,一派温雅沉静。没有半分强悍与霸气。
像极住在深深城堡里苍白而华美的王子殿下。
与之相比,她就仿佛一张Q版的简笔涂鸦;虽然很可爱,但却挂错了地方。
多么——可怕!
再瞄屋主一眼,麟词堇用力点点头,确认自己的想法。
半分钟以前,若是有人说这个三令五申不准用手抓东西的龟毛洁癖男像王子,她绝对会笑崩大牙。但此刻,那个夸张的名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造一般,再贴切契合不过了。
一言未发,舞台布景没变,这位少爷于短短的三十秒内便判若两人,连衣服都不必换!
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拜托!切换自如的双重性格和天生的面具脸,无论他少爷是哪种都很恐怖好吗?
忍不住偷颗枸杞来压惊,嘴里喃喃自语,“怪不得敢惹她……”
“谁?”哈利斯家贵公子头也不抬地丢出这么一句。
这位少爷有如动画片里的哇啦哇啦探长(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再世,猫的眼睛,狼的耳朵,接下来不知是啥。熊的力量想也知道不可能……那,豹的速度?
暗自窃笑一下,同时不迭招供:“简大小姐咯。”
“……雷维尔夫人,简琴?”纪神想了想,出语询问。
麟词堇随便地点点头,“对啦。”不然还有谁?“我们习惯叫她简大小姐。”
“‘你们’都是谁?”挑眉,男孩子彬彬有礼地请教。
幸好这不是什么高级机密。“呃,就是华人势力圈里的同行呗。”
“原来如此。”沉吟半晌,轻弹食指,“听上去,‘你们’给她的评价不高?”
什么?!
险些跳起来喊冤:“简大小姐的意思相当于中国的女皇陛下也!”还不高?
纪神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淡淡一撇。没办法。实在是麟词小姐的“大少爷”喊得过分怨气冲天,令他难免怀疑“简大小姐”这种叫法又能有多少诚意。
“你……”多么熟悉而又欠扁的贵族少爷傲慢嘴脸!
真是好传神的肢体语言:未置一词,便将轻蔑和怀疑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最可恶的是,麟词堇愤愤地想,他猜得一点没错!
抓抓头发,决定说实话:“好吧。前辈们是敢怒不敢言。”
“你却不是这样?”纪神揪住言语中的微妙之处发问。
麟词堇耸耸肩,“听了那么多忠告,我可没胆子招惹简大小姐。”
她也是很珍惜小命的好不好?
“但是能闪则闪?”纪神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
对啦!“简大小姐一般不用童工。”所以只要别自动送上门,基本太平无事。
这倒是很合理。纪神沉吟着说:“传闻雷维尔夫人不喜欢孩子。”
“那真好。请她坚持下去。”麟词堇快活地说。她要放串鞭炮聊表感激。
忽然抬起眼,“不对。那她和你牵扯什么?”连银行存折都让看!
“是啊。”哈利斯家贵公子同样一脸迷惑不解。“好奇怪。你说为什么?”
脑中霎时警铃大作。差点,险些误入地雷阵。
“哈哈……我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告诉你!
麟词堇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那幅油画好值钱的样子。后面有没藏什么秘道?”
“秘道?”哈利斯家贵公子的动作明显顿了一顿。
微微蹙眉,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为什么忽然这样想?”
“咦?因为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嘛。”麟词堇答得很是理所当然。
原来。纪神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不发表任何言论。
麟词堇却兴冲冲追问:“喂喂,大少爷,别那么吝啬,告诉我啦!”
“你说呢?”盯着文件,纪神无可无不可地淡淡反问。
麟词堇闻言皱起眉头,“我说——”越想越觉得——“不可能没有吧?”
“为什么不可能?”哈利斯家贵公子抛出的疑问非常简洁。
为什么?这位大少爷居然问她——一个平民阶级的小孤女——为什么!
麟词堇霎时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怪叫:“这里可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正宅,纪神大少爷你的房间也!”跳起来,双手叉腰地用力强调,“族长大人的卧室哦!”
“嗯……。然后?”遗憾的是,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依旧不明所以。
还不懂?!“重点是,这儿是历史悠久的古堡!”你DI明白?“而且是英国大贵族的世代相传的祖产啊!所以必须有秘道!”麟词堇谆谆教诲,“尤其在男主人的书房与卧室,更是绝对不容遗漏,这个叫做行规!”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可惜冥顽不灵的学生仅仅是看上去显得很精明。
“我从未听过这条规矩。”
麟词堇恨恨咬牙,可恶!拍拍脸颊,拼命挤出笑容。
“大少爷,你们家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而伯爵府可谓贵族们实力与权威的表征哦!猎子曾经带我参观过,爱德华侯爵那儿足足有十几条秘道呢。”看我改用怀柔政策,以理服人!“想想看,区区一个切姆尼兹庄园,撑死也就四五百年岁月,如果连它都有的东西偏你哈利斯族长下榻的房间没有,那不是太丢脸了吗?”苦口婆心地劝诫完,双手握拳,再度回归主题,“所以,这里绝对不可以没秘道!”
“……”倘若我坚持没有,你会不会干脆现挖一条?
听完麟词堇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演说,男孩子很明智的决定保持沉默。
但正在兴头上的女生决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究竟有没有?!”
咦,你不是一早决定了非有不可?
想归想,纪神终究还是咽下这句八成会引发新一轮口水战的挑衅。对方是那种歪理无穷无尽兼又什么都能拖牵的奇怪女生,少说为妙。抬眼,将视线移向挂着油画的墙壁,沉吟半晌才说:“如果没看错的话,你要伸手才能够到相框吧?我稍微高些,但脖子上长的也是脑袋而不是脚,更没有倒立行走的习性。”
哈利斯家贵公子的一席话真可谓拐弯抹角,讳莫如深。
麟词堇却听得很明白,当场愤怒难当。“你……!”
须知所谓秘道,多半是危急时刻最后的救命稻草。第一要务是与人便利,畅通无阻。试问有谁会做那般神经的设计:入口位置高于头顶?难不成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还得拖着把椅子一路逃生?完全是自找麻烦,荒谬可笑到极点!
不错嘛,尚未笨至无可救药。
垂眸淡笑,纪神满心期许自己的生活可以重归太平清静。
“好嘛。”女孩子不情不愿地撇撇嘴,“我一时大意忘了这回事。”
安静不到两秒,立即元气十足地大放厥词:“那么是门边?柜子后?床底?地板下?”
她不是刚刚才惨遭滑铁卢?
年仅十三岁的哈利斯家贵公子很纳闷地在心底暗暗叹口气。太奇怪了。眼前这个名义上是“女孩子”的生物,复原速度堪比记忆合金,而且活蹦乱跳得连龙虾都自叹弗如!
他真的、真的越来越搞不懂“女孩子”这个物种的特殊属性。
“限时五分钟,你可以四处找找。”罢了,速战速决。
麟词堇顿时振臂欢呼,旋即毫不迟疑的踏上寻宝之旅。只见她积极地敲打卧室的四面墙壁;不辞辛苦地挪动沉重的柜子;精力旺盛地卷起昂贵的针织毯;并在每块可疑的拼花木地板上使劲跺脚,还专程爬了一趟床底。
望闻问切,摸爬咬踹,毫不吝于施展她的十八般武艺。
她的眼睛真亮,似乎无时无刻都在闪闪发光。
望着无需太阳照耀也很刺眼的野蛮女生,纪神情不自禁假设:
——也许这世上独独麟词堇基因突变,所以她才会处处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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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没过多久,主卧室里便响起“喀哒”一声,细小而轻微。紧随其后,雕饰精美的黑色木质壁炉“哗”地向右滑开,露出一条别有洞天的秘道。
麟词堇立时连蹦带跳奔过去,“哦耶!”
相应地,哈利斯家贵公子忍耐的闭了闭眼睛。
长长的地道烛光隐隐,灯火朦胧,只能勉强照亮前行的道路。探头进去,女孩子惊奇的发觉里面并未散发出可怕的霉味,也看不见死老鼠。而且,空间比入口处狭窄许多。一眼望不到头,曲径通幽,深浅未知。“咦?!好干净……经常使用吗?”
“不知道。我没下去过。”主人的回答显然极尽敷衍之能。
麟词堇好失望的缩回脑袋,撇嘴,“怎么这样!”
不然你还想怎样?哈利斯家贵公子挑高眉毛,却是头也不抬。
“那,……我帮你下去看看?”转了转眼珠,麟词堇毅然决定毛遂自荐。
懒懒抬眼,斜倪异常兴奋的女孩子,纪神皮笑肉不笑答:“不必了。”
“需要的!绝对很需要!想想看,万一里面黄金万贯,你却完全不知道,那多可惜?”
麟词堇努力证明派遣专员下去一探究竟的必要性。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啪啪啪!
鼓掌完毕,哈利斯家贵公子无动于衷地丢出一句,“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麟词堇据理力争,“你有没下去过!”
我的好小姐,现代有一套高科技设备叫做远程监控系统。
纪神险些将话脱口而出。但他最终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热切的脸庞。
女孩子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在想,是否只有放你下去,才能换回我的那美好的太平清静?
再说有件事不解决不行——“你好像真的很想下去。”
“废话!”麟词堇朝天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不然她死缠活缠的干什么?
那么好吧……反正这于他并无太大损失。
“既然如此——”哈利斯家贵公子轻弹食指,“何不付诸行动?”
胜利来得有点太突然。
麟词堇愣住,“啊?”指着自己,“真的可以?”她不太敢相信。
“不要?那就算了。”吐一口长气,纪神没打算多做纠缠。
麟词堇不迭惊呼,拼命挽救胜利果实。“等等,我要!当然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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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道里比想象的更黑,烛光磷磷,简直像鬼火一样!
“难怪这么窄,只容单人通行。”
麟词堇喃喃抱怨,“幸好真的够干净,畅通无阻,否则一路磕磕绊绊,摔都摔死了,还什么逃命?!”抬眼,极目远望,忍不住发牢骚,“这到底是上哪儿?谁设计这种深不见底的暗道,一点都不合理,难不成打算让人一辈子都走出不去?”
说归说,已经走了将近一刻钟,就这么打道回府,她非呕死不可。
“哼!本小姐今天一定要彻底看清你的庐山真面目!”
举手立誓,然后继续摸索着前进。
这时在正宅七楼的主卧室,哈利斯家贵公子也放下文件,抬手看表。
“十五分钟……”喃喃念出时间,他猛地掀开被子,起床。
霍然转身,正对着床头半跪,双手分别揪住纱帐的两端用力一扯——
“唰!”半透明的双层纱帐自正中整齐的分作两半,各自向左右滑开。
然后,紧挨着床头的墙壁上,现出一条秘道。
四壁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得通道内宛如白昼,二人并行绝对不成问题。
柔和的珠光缓缓流泻,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天鹅绒毯子。
极目望去,遥远的深处隐隐闪现太阳的光芒。
然而纪神并未因此多看两眼,仅仅是跳下床,迅速在某块地板上用力跺了几脚。
“喀啦”一声,紧挨着床头的那面墙壁恢复原状,压根看不出一丝一毫异样。
静默半晌,哈利斯家贵公子的唇角蓦地扬出优美弧度。
“真是的……”良久,他低低一叹。唇上的轻笑除了嘲讽,还奇异地带着几分诡橘。
下一秒,温柔得恐怖异常的语句逸出嘴边,“麟、词、堇。你是被幸运女神附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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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当然,现在的通道比先前宽敞明亮多了,无需再摸索而行。
可是可是,但是但是,可是但是,但是可是——
“哪有走了半个小时都没瞧见出口影子的地道啊!”
抱怨归抱怨,毕竟一路走来空气洁净,兼又安全无虞,好奇心仍是旺盛的。
何况,如果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回去,不就意味着要准备好迎接某人的冷嘲热讽?
绝对不行!麟词堇,你一定要加油,千万不可以认输!
振作精神抬头望,霍然发现就在不远的前方,矗立着一扇黑漆漆的大门。
终于到头了!这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令麟词堇顿时力气倍增。
兴高采烈的一路小跑过去,然后停在门前。
借着两壁上的火光,勉强可以看清大门上镶嵌的种种装饰。
维京人的长矛和铁斧,骑士的头盔与佩剑,十九世纪的毛瑟火枪,智慧之蛇纹章……
这一切非常清楚的表明了此地的用途。
饶是知之甚少的麟词堇,此刻也能一知半解的报出某个专有名词:“军械库?!”
对了,前些日子作简报的时候,恰巧撞上大少爷为了什么事查阅家族史料,见他独自一人在成堆的书山之中大海捞针,她便好意过去帮忙。不料却被扫地出门!然后因为某本书上印着的图画太漂亮,临走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现在回想起来,那不就是军械库的内部装潢演示图吗?
图画下明文标注,十七世纪初建成军械库的时候,伯爵府亲卫队就是在此领受武器。
哇哇!真好运,她一定要睁大眼睛看个仔细!
抬手推门,沉重无比,再用力,依旧纹丝不动。
嗯,也对,军械库这种地方,基本上就和银行金库一样重要,是该采取保护措施。
麟词堇英雄所见略同的用力点点头。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机关在哪儿?
仰首研究铁门上的装饰图案,看来看去,唯一显得与众不同的,当然就是那条栩栩如生神气活现的小金蛇——不,是阿尔弗雷德大帝亲自赐予哈利斯家族的什么什么纹章……
呃,总之就是它了!
踮起脚尖,伸手去摸那个纹章。但愿这次的设计师思考回路正常,阿门。
『哐!——喀喇——喀喇——』芝麻开门!
来不及欢庆胜利,双脚便自行向前作有效位移。“传、传送带?!”
Big surprise!只是,有没有搞错,这真是十七世纪西方人的智慧吗?
“开玩笑!我明明记得N久之后英国人才开始圈地运动,跟着便是工业革命啊!”
一惊一乍之间,人已经被送入室内。脚下忽停,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幸亏她反应敏捷,死命抱住捞着的物体不放,这才免去倒栽葱的灾劫。心怀感激的抬头看——
“哇啊啊!”好恐怖的女人面孔!不迭松手跳出老远。
惊魂未定,身后便传来非常不祥的声响。
『喀喇——喀喇——砰!』
说时迟,那时快,铁门死死关上了。
惊骇的冲上前,朝紧闭的大门狠命踹了几脚,不出所料,纹丝不动。
“混蛋!”极度愤慨的开骂,“你是光明顶禁地,还是终南山下活死人墓?!”
迁怒的目光迅速扫射四周,这回倒是足够宽敞明亮了,开宴会都绰绰有余。
哪——里——是——什——么——军——械——库——啊!
四壁糊了色调淡雅的墙纸,脚下铺着磨出线的手工针织地毯,天花板吊挂多枝形水晶琉璃灯。这个房间,很明显彻底翻新整修过。橡木制的一整套路易十六式新古典主义卧室家具,床铺之外附赠转角壁柜,梳妆台,脸盆架以及大型衣橱。淡粉色的碎花金边纱帐极淑女,衬得隔床相望的两盏青铜支架烛灯也斯文起来。
胡桃木制的维多利亚时期哥特式书柜,上方的窗棂式玻璃门内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装硬皮著作,每一本的厚度都相当可观。下半部的两个抽屉,以及双门橱板皆嵌了装饰花纹。同期的红木写字台后面摆着一把舒适的配套转椅,再过去是典型的英式餐用家具。
浴室以紫色磨砂玻璃拉门隔开,配备美丽的珍珠挂帘。
墙上的肖像画不知又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更夸张的是,房间一隅静静躺着壁炉!
依她看,这根本是间简易的卧室套房!
当然,这也就是说,要将挤在门边角落的那堆诡异的“怪东西”忽略不计。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她刚刚进门那时不慎抱住的那副——棺材!
没错,无论怎么看,那玩艺都像极古埃及法老王的棺材。只不过它是铁制品,“封面图案”也不尽相同——一张阴森而又僵硬的女人脸庞。令她猛然想起魂斗罗游戏中某个关卡必备的巨型钢板。重点在于:必有一侧布满尖钉,碰上即死,屡试不爽。
记得中世纪的西欧国家也流行着类似的刑具……
“啊,啊!‘纽伦堡的铁处女’!”麟词堇指着那副“棺材”结巴巴巴的大叫。
毛骨悚然的将视线挪开,万般不愿的移向近旁。如此说来……
那块一直想不通作何用途的长方形木板,配着轮子和胳膊粗的铁链?
“拷、拷问台?!”
而靠着墙角的那根怪模怪样的“火钳”……“烙铁?!”
思路对了,接下来的“东西”便非常好认。
“‘X’形十字架,九尾鞭,马蹄铁,吹箭……”麟词堇数得两眼发直。
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敢情,她是误闯中世纪女巫的拷问间?!
下一秒,女性惊骇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这样死啊——!!”
对!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虽然两种其实都无关宏旨,毕竟她麟词堇的远大理想是寿终正寝——而若真的不能,也就顺其自然。问题在于,这世上应该没有谁会希望将来某天,自己的墓碑上刻着如下铭文:此人自投罗网,郁郁而终!
再者,她的情况比较特殊,说不定大少爷还会心血来潮附赠一行悼文:感谢她至高无上的自我牺牲精神,生前大力娱乐我;更感谢她的愚蠢,麟词堇死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啊啊啊——啊啊啊——她不要——啊啊啊——她一定、一定会死不瞑目!
怀着将来绝对要含笑九泉的伟大志向,麟词堇噔噔噔大步走到房间的正中央。
懒得搜寻针孔摄影机的确切方位,直接朝天喊话:“大少爷,我有事问你!”
起初室内一片寂静。须臾,电子仪器类的机械声沙沙作响。
再过数十秒,屋子里现出了海市蜃楼般的影像。
只见顶头上司,哈利斯家的贵公子安然端坐于那张宽大的维多利亚时期红木写字台之后,手里还悠哉游哉地把玩着绘有伦敦夜景的旅游明信片。根据周遭环境判断,目前,纪神大少爷八成人在主卧室附带的侧书房。
“记得我已慷慨成全了麟词小姐的心愿。请问你还满意旅途见闻吗?”
确信聒噪而野蛮的坏脾气女生正专心致志地——自然也是怒火万丈地——瞪视自己,十三岁的男孩子一双深长美丽的猫眼,忽地凝出似笑非笑的神秘光景。
“……”不作任何回答,麟词堇低头去看自己蠢蠢欲动的脚。
第一道工序已准备就绪。剩下的任务可谓简单之极:尽量伸长腿,将早早脱好目前不过是松松套在脚上的跑鞋,对准目标人物那张完美无暇的脸蛋,全力踢飞出去!
可惜啊——“……这该死的激光全息投影!”
麟词堇不禁咬牙暗咒。One coin has two sides,高科技带来的未必都是好事。
例如眼下:仇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偏偏远在侧书房,想报仇而不可得——瞧,多呕!
“少废话!这里决不是逃命用的紧急出口。那么,究竟什么地方?”
意志坚强的勉力压下吐血三升的冲动,麟词堇决心一定要把问题弄清楚。
“呵……,你说呢?”猫眼微扬,纪神不答反问。
不纯是刁难——虽然确乎有点——人已经送上门来,倘不及时收线,他岂非和那尾自投罗网的笨鱼一样蠢?但除此之外,还想趁机弄清楚一件事。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那位直觉远比头脑敏锐的麟词小姐,单纯凭借本能,究竟可以从陌生环境中获取多少有效情报?
答案非常重要。因为据此,他才好决定如何处置这个总会节外生枝的大麻烦。
咦?忽然被人这样问,她也……“我说……”
眨眨眼睛,麟词堇认真琢磨起来。方才穿越秘道的一幕幕影像不断在脑中回闪。
良好的周边环境,洁净的空气,似乎常有人走动。翻修整新的房间,就更不像长年废弃的密室。淡粉色碎花金边纱帐一尘不染,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为什么要把地道造得外宽内窄,奇长无比,而且只许单人通行?还有墙上的烛灯,简直存心让人看不清楚!
军械库的大门,内里却是豪华卧室套房的装潢,墙边角落又有一堆恐怖的怪东西。
女性化的古董家具,以及中世纪的特产刑具……究竟哪个老巫婆神经搭错线?!
……不对!哈利斯家族并没有女伯爵啊!
那么,难不成……某任哈利斯族长不但是变态,而且身兼……女装癖患者?!
仔细想想,遗憾的否决。应该不会,这种事太大了,瞒不住世人。她对不利于哈利斯家族的各种流言也算知之甚祥,此类秘辛却是闻所未闻……据说同性恋倒是很不少。
“我说……反正,总之不会真是卧室套房!”好吧,她笨,到头来只能肯定这么一项。
薄唇轻抿,纪神似讥似赞地一笑。“你真聪明。”
“而你们家也真是小气!”麟词堇不甘示弱的反击。揭短是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小……气……??她究竟是根据什么自行演绎出这么荒唐的结果啊?!
蹙眉,纪神轻轻地说:“我不理解麟词小姐的逻辑。”
几分钟前还暴跳如雷的女生得意非常,爽快的指点迷津。“墙纸啊!”
“……”你的座右铭一定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对不对?
麟词堇全然不懂哈利斯家贵公子的情绪起伏,只是继续热心解说。“那种素净花色的墙纸,看着的确是很高档没错啦!”这点她从未打算否认。“古早之前,欧洲贵族间曾经相当流行这玩艺,可,这都什么年代了?现在,即使是上层社会都极少有人这样装修,你的房间就没!”所以啦——“看也知道这屋子是本世纪翻新的。还用壁纸?拜托哦!”不禁用力摇头,“不是太穷又要撑场面,就是小气,显然你们家一定绝对是后者!”
说完,转头准备耀武扬威,正好瞧见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的脸——
“吓——哇啊啊!你、你笑什么?”伸出仍在颤抖的手指控诉。
多可怕的笑容!似浅似醇似浓似淡,诡异得周遭的空气都跟着变异,迷雾般缠缠绕绕。拷!他人还在异地空间呢!而且,明明和平时长得一样,大少爷却显得好、好——
妖艳!
这个名词不经意蹦出来,单纯的小女生自己也吓了好大一跳。
“哇哇哇!不对,不对啦!他是男的!”沉痛的摇摇头,“麟词堇,你记住,虽然他很漂亮很古典很气质,但他实在真的就是一个男生!”信誓旦旦的保证听着却是像在惋惜。“清醒点,一定还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苦思,口中喃喃自语,“快,快想!别的词……”
十三岁的男孩子静静隔岸观火,碧眼闪着一抹难解的流光。半晌,忽地笑开。
“麟词堇……”他喃喃念,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没人理会。纪神竟也不以为意,只是以同样的音调再念一遍:“麟词堇……阿堇……”
名字的主人霍地顿住。瞪眼,不要乱叫好不好!
“你很有趣。”哈利斯家贵公子却只是一迳微笑眯眼,“真的,相当……”
麟词堇听得毛骨悚然。不不,一点也不有趣,其实她非常极之很平凡!
然而不等小姐抗辩,纪神已经换了话题。
“你也算久居本市了。那,应该知道伦敦塔的别称是什么?”
“大少爷,你是当面侮辱我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奈何哈利斯家贵公子微笑眯眼,硬是纠缠着不肯罢休。“你知道。那,是什么?”
“血塔!”烦不过,麟词堇大叫。
然后,再度恶寒,鸡皮疙瘩顿起——“你、你别笑得这么恐怖OK?”
弯弯眉眼,男孩子应要求换了一种笑法,却没改善——看着就是鬼气森森。
“很好。那么听仔细,我们家叫你现在所站的地方,‘血牢’。”
这一章名叫《美人如玉》,看的人都知道吧……(这是废话……)
那么,(我很想知道)会有多少人猜得出这个题目的含义?
MD辛辛苦苦搞上来的图片一夕之间都坐了废……
我那个怨啊,恨死无良网站!
如今的JS,从来都不为他们的“上帝”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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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美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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