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相见时难 ...
-
萨特言：『他人即地狱。』
——————题记。
清晨七点。伦敦萨伏依饭店的头等侍从，奈顿，准时的现身于楼下大厅的服务总台前。先查收信件，然后再要一份新鲜出炉的《泰晤士报》。每日皆然，就像其他时候一样。
尽管有件事是如此地毫无疑义：
他尊敬而严格的雇主，哈利斯家族的安德尔少爷，这会儿必定还在蒙头大睡呢。
与此相仿的是美国纽约，NASA研究所的值班员。
大清早便要自濒死状态中挣扎出生天，爬也要爬到岗位。
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坐在桌前板起面孔。偶尔可以瞌睡一下的时候嘛……
于短暂的打盹途中，被突如其来的应征者无情的叫醒；这种事已经是连续四、五个星期以来的第九十又八次……差两回就可破百。而久经考验的他早就脾气全无。
审慎的瞟了一眼正与办公桌齐平的女孩儿。又望向手中的表单：
『七濑莎也香。日美混血儿。B型阴性RH。』
这就足够了。作为本次试验的外围人员，他知道的远不详细。
但乐意参与其中的志愿者，所要求的确乎仅此而已。
——符合条件的人捐献500CC血液，儿童酌情削减。
今次的有偿试验报酬异常丰厚，差不多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不过，钞票到手决非轻而易举之事。恰相反，那实在相当困难。
值班员想到这里总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毕竟，这世上多少人好运如斯，生就那种几亿甚至十几亿分之一的稀有血型？
待到日上三竿，贵族阶层的上工时间才姗姗来迟。
典型案例如格罗斯夫纳公馆的朱迪丝女伯爵：伊在海德公园散步道上，悠哉游哉策马而行。其姿态之优雅从容，丝毫不亚于此间任何一个高贵的骑士。
明眼人都看得出，大小姐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四下里不禁窃窃私语，是有什么好事吗？
八卦一阵，发觉最近伦敦社交界平静得很，连几则少见的讣告都是照着规矩来。
某某女士的重感冒不幸转成肺炎，病情一天拖一天，终至一命呜呼；
某某勋爵吃鱼之时卡着喉咙，克难而去；
还有某某某先生忧郁成性，四十余年没一日舒心，现下总算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诸如此类等等，没一点刺激性。不过……
“朱迪丝姐姐，听说你那儿近日要办一场盛大舞会？”
有消息灵通人士不失时机的凑上前来探风。
小女伯爵闻言微微一笑，“大概吧。元老会坚持要为我筹办入学礼。”
七八月一过，伦敦的热闹便少了许多。社交季也随之式微。
这种时候，若格罗斯夫纳公馆要办舞会；即使主人家低调处理，也会备受追捧。
空虚无聊的伦敦贵族千金们，怕是对此望眼欲穿了吧？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疯一疯了。”
果不其然立刻有人拍手称幸，棕色的眸子闪着兴奋，“你打算邀请哪些人？”
周遭一圈名门闺秀早按捺不住，此刻更策马围拥上来，期待的盯着庄园的女主人。
格罗斯夫纳族长老练的对每一个人微微颔首，“各位都将是我的贵宾。”
跑马场上立时爆出一阵热烈欢呼。小女伯爵很上道。甚得民心。
“那男孩子呢？你打算请劳伦斯侯爵吗？”女生们很关心的进一步问。
意大利千金显然比较大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纪神少爷会不会出席？”
“也请……伊安。好不好？”问的人声音轻轻细细，显得羞涩又忸怩。
引来哄堂大笑。“拜托！珍娜！你别管朱迪丝请不请，抓你未婚夫来做舞伴就是！”
也有人的目标与众不同。“干吗尽聊一些乳臭未干的小男生？”
奥地利女孩伊丽莎哼起鼻子，忽然提议，“安德尔•C•哈利斯怎么样？”
朱迪丝蓦地一惊。握着缰绳的手僵了僵。
身下的马匹感应到她内心的不平静，喉间逸出一声低鸣。
“你疯了！伊莎（伊丽莎的昵称），那是伦敦最出名的绣花枕头耶！”
不待事主有所回应，英皇室的小公主便瞠圆眼睛叫道。
“你不觉得那才有趣吗？”奥地利女孩傲慢地笑。
并且嘲弄的撇撇唇，“再说……，我看他还不见得会答应吧。”
格罗斯夫纳族长很确定自己从中听出了深深的敌意。却不特别意外。
“伊丽莎……。”她望向正前边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的千金之躯。对方那头漂亮的金发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璀璨亮眼。玫瑰色的唇角噙着恶意的笑容，淡蓝眸子蕴满挑衅。
这位家世凌人的奥地利公主一直对她毫不友善。
“不可能！谁会拒绝朱迪丝姐姐？”同族的远亲急忙替当家出头。
伊丽莎仍是一副嘲弄的口吻，“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冲着朱迪丝姐姐这样好的条件，他一个败家子巴结都来不及！”
“我看……，不见得吧？”奥地利女孩轻嗤。
转头，朝话题女主角撂战帖，“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黑发的伯爵小姐微微蹙眉。
“赌安德尔少爷不会去。他总说自己最怕的莫过于世家千金。”
一头灿亮金发的奥地利公主胜券在握般笑。
“你不可能会赢的！”丝毫不懂内情的意大利千金插嘴。
伊丽莎却说：“那可要试过才知道。你赌吗？”
格罗斯夫纳家族的伯爵千金静静定定看着眼前的金发少女。
伊丽莎一向就嫉妒她。谁让自己才是那个连续三年伦敦社交季最风光的女生？
历来是媒体宠儿的奥地利公主，驾临伦敦后才发觉，血统远不是全部。
在王公贵族遍地开花的威斯敏斯特宫，如何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着实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有着皇室血统却被众人遗忘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她心平气和的劝慰自己：真的不必同屈居下风的奥地利公主斤斤计较。
有什么理由非得接受这么可笑的赌约呢？
实在的。根本一些也无。
然后格罗斯夫纳庄园的女主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地说：“好啊。”
更有甚者，如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大少爷：
时针早早指向下午四点一刻，伊却仍在虚幻梦境中兀自徜徉。
搅得前来邀他散步的主人家好不为难。
克莉茜儿•安丽尔•哈利斯（Creature•U•Harries）已经呆站在那张维多利亚时期的螺扭式柱床边足足二十分钟之久。虽然，这其中不乏某位少爷确乎睡姿迷人之故。
眉心微蹙，证明睡得并不安稳；但若说做了噩梦，表情又太平和。
找不出一丝挣扎痕迹。
这样漂亮的男孩子。他做的究竟是什么梦呢？
克莉茜儿多少有那么一点好奇。
然后他睁开眼睛。碧如翡翠，深似海洋，并且难能可贵的透晰清明。
只是眸中那点璀璨金黄锋芒太盛，照得旁人无所遁形。
克莉茜儿生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低头闪避。
房间里弥漫着无言的尴尬气氛。她暗骂自己真没用。
“你是……”僵持良久，男孩子率先开腔。声音轻飘飘的。
稍嫌冷淡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刁难意味。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感谢上帝！“呃……，我是克莉茜儿•安丽尔•哈利斯。从辈分来说——”
“克莉茜儿堂姐。”十三岁的男孩子彬彬有礼接话。
连准备很久的台词都来不及背诵。她整个人懵住。这太不可思议了！
照常理，进展不可能如此顺利。对方的和颜悦色更令人始料不及。
脑中一片混乱。现在怎么办？她该谦虚地说『不，不，其实我不过虚长四岁』搪塞过去吗？或者干脆应承下来，以示自己果然态度诚恳？
男孩子不紧不慢坐直身子，耐性十足的静候对方挣扎出生天。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微弱的语句自克莉茜儿的口中缓慢而艰难地吐出：“其实，纪神少爷……，其实我不是哈利斯家族的人……”
年幼的当权者默默颔首。这种事他自然晓得。
“你是养女。所以才叫做『安丽尔』。不是吗？克莉茜儿堂姐。”
少女默默低下头。又被最后一句骇得猛然抬脸——他说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静如止水的美丽面孔。镇定，平和，波澜不兴。
呵。她轻轻苦笑。曾经，很想当面质问高高在上的家主：你可知自己名中的『C』乃是真正继承这支古老血脉的亲族方能获得的东西，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你可知缘于养女出身，我流干了眼泪也只是『安丽尔』（Creature•U•Harries）……；你可知，仅仅是居中字母的不同，便在我两之间划出了一道怎样的鸿沟！？
而这位直系血脉的小王子，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众口交赞的纪神少爷，……他都知道。他分明对此一清二楚！却依然将横在她们头上、神圣不可侵犯的条条框框，无视得那般理所当然！实在，令人羞愤莫名。
男孩子长长吐口气。换了副颇为好奇的表情，他问：“你擦香水？”
吓？克莉茜儿一头雾水。反应速度完全跟不上。话题怎么突然跑这里来？
“房间里没放花瓶不是吗？”男孩子向旁边努努嘴。
克莉茜儿傻傻的点点头。不过……那又怎么样？
“但四周却飘着一股浓郁的花香。有点像玫瑰……，蔷薇科植物。”
男孩子歪歪脑袋，强调般地说：“我闻得出。”
那副认真审慎的模样，看在眼里几乎算是可爱了。
“当然啦。因为我才从玫瑰园回来啊。”克莉茜儿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却好像没反应过来。眨一眨眼睛，才说：“哦……。”
好想笑。“想去看看吗？”陡然忆起此行目的，赶紧趁势问。
男孩子望过去，又看回来。多少有些迟疑。
克莉茜儿不迭解释，“其实，我来也是想请你一起散散步。”
对方面无表情。眸光闪闪烁烁。“……”
“男孩子不该总是待在屋子里哦。”
完全忘记数分钟前的怨怼，哈利斯家旁系女性成员友善的微笑着。
“……好。”十三岁的族长阁下终于轻轻点头。
相形之下，这位继承人的叔叔真是不折不扣的劳碌命。
兢兢业业一整天，直到华灯初上时分，才终于有闲心翻翻报纸。
音乐节方闭幕，皇室又没出绯闻，端的是伦敦无大事。
心气平和的翻过第三版。正待往世界论坛扫去，眸光却在飞掠中缝的半道上停顿下来：
那则火柴盒大小的讣告……？
推正老花眼镜，按住性子，认真仔细的反复阅读寥寥数行的讯息。
『社交界明珠，美丽的阿伦娜•斯图尔特重感冒转恶性肺炎，久病不愈，于前个礼拜日溘然长逝。年芳三十二岁。根据遗嘱，她的葬礼将由尊敬的安德尔•C•哈利斯爵士筹办，预定本周四上午八点四十分在市内的圣玛丽勒布教堂举行。请各亲友准时参加。』
“……”
…………“去把那个混帐东西给我叫来！立刻！”
奋力甩开报纸，尼尔老爷拍着桌子如是作结。
谁也没料到博斯沃思之主的话直到次日才得以实践。
虽则尼尔老爷历来言出必行；但人若在千里之外施法，时延几乎总是不可避免。
而此刻，无端卷入一场叔侄风暴的苦命人——哈利斯伯爵府邸的讶瑛•克里恩大管家——正站在肯特郡乡间的无边荒原中。花了十数分钟——这还是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完成搜索行动，他朝目标物走去。
诺尔庄园有着典型的英格兰式内敛风范，不砌厚重的城门，更没有喇叭和号角。狭窄的入口混迹于『七橡树』中部主干道的建筑之间，一不小心便会错过。离开此地再往前是无路的陡峭斜坡。这儿原就是片古树参天，鹿群生息的深谷。
只有就地登高，才能意外地远远瞥见一片杂乱的红瓦屋脊和林立的烟囱城垛。靠近了看，目之所见均是——不规则的屋顶，冷色的墙壁，沉静的山墙和反射着苍白月光的暗沉窗户。完全不像英格兰久负盛名的乡间豪宅之一。
叫住守夜人，报出身份和来意，很快宅子的管家便前来迎客。
对方习惯性的一路介绍庄园的来历，不愧是同行。
据称，最早的诺尔属于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鲍勃，是1456年他上任后开始造的。1468年大主教去世，宅子被馈赠给坎特伯雷主教区，后由女皇伊丽莎白一世之父、国王亨利八世占据，加以扩建。1566年，陛下又将其赐予表亲萨克维尔家族。
第一任萨克维尔的主人托马斯，后来的巴克赫斯特勋爵和多塞特伯爵一世，是一位诗人兼政客。1603年至1608年间他在约翰•索普的设计监督下对这里进行过杰出的翻修，结果拥有一系列封闭式庭园的诺尔变得不像住宅，乃像一所大学校舍。
庄园现在归国家信托基金会所有。只不过萨克维尔勋爵萨克维尔－韦斯特家族至今仍在此居住。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是萨克维尔勋爵三世的独生女，对这片土地倾注了全部的爱，却很遗憾的由于身为女性而不具继承权。于是自父亲去世，她便不再拥有诺尔。
讶瑛一边倾听一边微微点头，显得津津有味。
然而克里恩先生的真实感想是：很偏僻的地方呢。
登上以灰色模拟浮雕为装饰的大楼梯间，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大管家漫不经心的打量两旁的错视画派早期杰作，心里暗暗盘算着该从何找起。诺尔的同行送到这里，指出贵客的房间就离开了。然而凭自己伺候某人的经验，实在不敢奢望安德尔少爷会老老实实的静静待卧室里等他。尤其他们又不熟，……只好所有地方一个挨着一个搜寻？
轻轻叹口气。认命的抬头，准备振作精神全力以赴，却在瞬间愣住。
不由得呆了呆，“安德尔……少爷？”莫不是自己眼花！
然而懒懒倚在门边的黑发青年有气无力地举起右手：给予回应。
乍眼望去，还真像八年后的纪神少爷。
得来全不费功夫。定定神，讶瑛快步上前，递出手上的外套。
未及开口，安德尔已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年轻的伯爵府管家会意，压低音调：“我奉命前来接您去博斯沃思。”
挑高眉，安德尔露出一副兴味十足的挑衅模样。
双手却爽快的接过长大衣，顺从的披在身上。合作愉快。
微微颔首，两人步下大楼梯间，朝宅子的正门走去。
途中顺道造访了主人家，寒暄两句告辞。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重又站在屋外。向前走几步，黑发青年忽地停下脚步。一旁的管家只得跟着驻足。
侧首回望。伴着猎猎长风，仅诺尔庄园在广袤无垠的千里荒原中静静矗立。
看上去不似一座豪宅，倒像中世纪的村庄或小镇。在泛起薄雾的月夜里若隐若现。
安德尔慢慢微笑。他说：“荒僻得真厉害。都赶上利泽德了。”
讶瑛闻言愣了一下。总算有点明白伦敦鼎鼎大名的败家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驶离『七橡树』，车子飞速朝伦敦方向行进。
眼见同伴昏昏欲睡，伯爵府邸的年轻管家便也微微眯起困乏的蓝眸。
前座司机沉默的开着车。原指就这样一路平安到伦敦，谁想半途又生事端。
安德尔少爷忽然精神大好。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旁人无奈舍命陪君子。
漫无边际的闲聊越扯越离谱。“喂，克里恩，你那个盒子，到底给我堂弟没？”
“给倒是给了。”条件反射的应话。下一秒清醒过来，“……安德尔少爷！”
黑发青年哈哈大笑。“怎么？给就给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还专程问？年轻的管家肚里腹诽。表面却装作一派淡然。
“好吧。那么……公平起见，你也来问我一件重要的事？”
转转眼珠，哈利斯家的二世祖故作大方地摊开双手。
“……”他决不相信面前这个人当真会推心置腹坦诚以告。
但是为什么不问呢！“……安德尔少爷。那个盒子，究竟是做什么用？”
毫不介意直射过来的清明眸光，浅浅一勾嘴角，半嘲半谑的笑意淡淡浮现。
“无、可、奉、告。”泰然自若的背诵外交辞令，视线更反锁住对方。
果然另有文章吗？讶瑛缓缓闭上眼帘，呼出一口气。
二人久久无话，车子里静下来。
“无论如何……，”安德尔忽然在沉寂中开口，“我没有收到任何形式的许可状。”
年轻的管家悚然一惊。倏地扬起眼帘。
只见黑发青年单手支颐，慢慢微笑，“你应当足够了解自己的主人。家族里无人希望与之为敌，我更不是例外。”神情恍若嘲弄，一双碧眸却暗如长夜。
“……”他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安德尔少爷的意思是？
斜睨过来的眸光若有深意，显得凌锐逼人。“所以我建议你去问纪神。”
“……”可能吗？！
仿佛看出同路人的窘迫与不豫，黑发青年霍地仰天大笑。
数秒后，他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当然这就是说……”引燃，“假如你真那么渴望知道，并且——尊敬的族长大人确实能平安无事回来的话！”
年轻的管家愕然。“您说什么……！？”说着不觉跳了起来。
喷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哈利斯家族的安德尔少爷只是笑而不语。
这时车子顿了一下，然后停住：博斯沃思宅邸已至。
天色渐亮，东方已微微发白。
在庭园里里下车，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博斯沃思宅门走。
管家兰斯科姆早在前厅恭候多时，“尼尔老爷请两位都到书房去。”
『两位都到』？讶瑛愣了愣，有点始料不及。他满以为任务达成便该功成身退。
“走吧，走吧。”倒是安德尔笑眯眯的拽着同伴衣领迈开步子。
虽然为时太早，博斯沃思之主还是一丝不苟的穿上了晨褛待客。
照例是炮声隆隆，报纸和唾沫齐飞。“自己看看，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嗳呀。我得说阿伦娜的确是个好女人。”象征性的喵一眼，立刻说出结论。
老人当即瞪过来，“我听你在扯！”
“可是无论怎么样，叔叔你也不能否认她死得非常是时候。”
侄子一本正经的辩解。虽则语气依旧油腔滑调。
这倒是……。老人默不作声的沉吟起来。
“这么说吧……，”轻弹食指，黑发青年若有所思的眨眨碧眸，“叔叔知道我在诺尔庄园做什么？”
老人不信任的眼神望过来：除了吃喝嫖赌，你还会做什么！
黑发青年舒适惬意的甩甩头，“这可就错了。我偷听的本领还是不错的。”
“……”没有回答。只闻得书桌发出一声巨响。
而可敬的侄子犹自不知死活继续畅所欲言，“您不信？他可以为我作证。”
自然，那就是讶瑛·克里恩。
脑海中瞬时浮现诺尔庄园那一幕，令年轻的伯爵府管家自己也倍感惊讶；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通往大楼梯间的厅门上附了个神情坚定的木雕卫兵。以及，倚在门边的安德尔少爷那个指意分明的『噤声』手势。难道……因为伊正在偷听？
这就足够了。瞟一眼银发男人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老人心知侄子所言非虚。
正色，他勉为其难地问：“你都听到些什么？”
“啊……。就是萨克维尔的女孩们在讨论。诸如『你知道吗？朱迪丝大小姐与奥地利的伊丽莎公主在海德公园立下赌约。为伦敦那个臭名昭著的败家子！』之类……”
霎时书房里鸦雀无声。伯爵府的年轻管家下意识屏息静气垂眸敛眉。
老人僵硬的转转脖子，“……讶瑛•克里恩。”
“是。”毕恭毕敬的回话，努力站得更直，身子笔挺。
不看侄子，老人的语调尚算温和，“你辛苦了。先在博斯沃思休息过再走。”
也？在这里休息？那……岂不是下午才可能回到哈利斯伯爵府邸？
“兰斯科姆。带克里恩先生去客房。”无视对方的惊讶，直接发出指示。
下一秒，博斯沃思宅邸的管家应声而入。“你好。请跟我来。”
“……是的。尼尔老爷。”平白获得半天假期的讶瑛确乎心怀感激。
两人分别向宅主及其侄鞠了一躬，先后跨出房门。
兰斯科姆率先走到长廊上，礼貌回避。倒是走后面的讶瑛还听多了两句。
“你都打听这些做什么？！”老人怒斥。
“嗳呀。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关于自己本人的任何事，——我当然非常关心。”侄子不紧不慢又一本正经的辩解。
跟着是噼里啪啦一阵声响。『砰』，中间有钢笔落在地毯上。
……尼尔老爷，您请多保重。
默默祝福着，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年轻管家礼节周到的拧上黄铜把手。
掉头转向，快步追赶在走廊不远处等候自己的同行。
两个人渐行渐远。也就不曾听到叔侄之间最后的对话。
『叫谁都好……。为什么是讶瑛•克里恩？』
『当然，——是因为想到兰斯科姆那张老脸就会食难下咽。』
『那奈顿呢！你的贴身男仆。他怎么说？』
『我的好叔叔啊。……自然是我体谅他工作辛劳。』
『我信你扯！』
同一时刻，葛布勒•C•哈利斯半躺在床上深思。手中拿着最新一期《幕后》。
奥地利公主与格罗斯夫纳族长为伦敦败家子争风吃醋进而打赌的消息，已经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广为流传。真是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其实根本不必看杂志。望一眼家中窃窃私语的仆人们就足够。
埃德娜倒不愧是最贴心的女佣。但她的八卦劲儿也从未改善过。
……问题在于安德尔。阿伦娜•斯图尔特已经故去——无论这里边是否存有猫腻——事实和重点是：他从此恢复了自由之身。
两位大贵族世家的千金小姐偏偏选这种时候上演闹剧……
朱迪丝。你跟那被宠坏的奥地利丫头瞎起哄什么？
叩叩。有人在外边敲门。葛布勒不加理睬。
须臾女仆埃德娜推门而入，将一杯滚烫的黑咖啡端了进来。
望见主人若有所思，她轻手轻脚放下早餐，乖巧的静静伫立一旁。
“费尔蒙德在哪里？”不久葛布勒果然发问。
埃德娜迅速答：“费执事在侧厅和阿奇尔先生对帐。”
“让他十点钟到书房。”简洁明了的命令。
贴身女仆用心记下，“是的，小姐。”
沉吟半晌，继续下旨，“九点钟我要用车。还有立刻把园丁给我叫来。”
“是的，小姐。”频频点头。
“……另外。今早的咖啡很正。换过豆子了？”忽然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
抬起头，小女仆响亮的答道，“是的！谢谢小姐夸奖～”
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奔出门去。
六分钟后总园丁马歇尔在客厅里出现。
他是个身材高大，同时具备了悲剧性美感及谈话时压迫感的英俊男人。有双私底下被女仆们誉为『忧郁之蓝』的深邃眼睛，和一副低沉的好嗓子。偏巧他也确实多才多艺，甚至可以去演歌剧，将《托斯卡》里男主角深情的『今夜星光灿烂』完完整整唱下来。
当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葛布勒总固执的认为自家的园丁其实是哪儿流亡来的大主教；到了现在，她则偶尔疑心他为何应征这种职位。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地位——主人；主园丁的头子——统治者。而他们的风格：横行霸道。
一家之主正往面包上涂果酱。头也不抬就说：“早，马歇尔。”
“早。葛布勒小姐。”答话一方的语气听来悲凄，却带着威严；就像葬礼上的大主教。
依然忙于用膳，“听说你的度假修行很不错。”
男人的脸上本来可能想要露出一点笑意，然而身为总园丁的阴沉打消了这个念头。
“的确如此。葛布勒小姐。”马歇尔说道。
“现在我想跟你谈谈滚球草坪的事。那里看着很乱。找个人处理掉。”
总园丁不表同意，“那意味着得把威廉从下花坛调上来，小姐。”
“去他的下花坛。马上动手。”葛布勒说，“还有——”
“什么事？小姐。”总园丁犹豫不决的摇着头。
“把园子里的葡萄摘一些送来。我知道时机不对。时机总是不对。反正我要摘。毫无疑问它们可以吃了。明白吧？”辩论因女主人的专横而提前结束。
九点二十分，圣乔治十字协会。
圈内人都清楚，这儿的实质是伦敦大贵族世家联合资助的福利中心，光常务董事清单上就有阿萨•格罗斯夫纳；多伦•艾岱•摩顿；卡纳尔•亚利安；葛布勒•C•哈利斯……一串士绅名流。更别说它的的姐妹机构，声望颇高的圣加百利勒教会学校了。
花园里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追逐打闹。
“抓不到！紫夕抓不到！”跑前面的晃晃手中纸稿，一路扮着鬼脸。
惹得后边的人面红耳赤发足狂奔，“梦妮安娜，你站住！把东西还给我！”
清脆悦耳的女性嗓音于庭院上空飘荡；整个场景，倒像一副声色俱全的美丽画卷。
绕着居中的喷泉池跑了两圈，金发少女忽地向左拐，企图出奇制胜；不料迎面走来专人陪同的贵客。急刹车，所幸对方也反应敏捷的后退三大步，险险避过灾劫。
在修女的训斥声中唯唯诺诺，不时好奇心旺盛地偷觑：
黑发碧眼，身段苗条，年轻貌美。稀客。
打扮低调，面无表情；很有教养，却傲慢十足。
唉。果然有权有势，非富即贵。
弯腰，正欲鞠躬道歉，却被不知何时追上来的同伴一把拉开。
默不作声拖了就跑，别人连反应都来不及。渐行渐远。
“相原小姐！你们怎么能——”修女大惊失色。
不意被尊贵的客人拦腰截断，“算了。我没事。她们都是谁？”
声调虽一贯专横，却匮乏火气。隐约竟透出几分友善……？
噫！真是怪事年年有，贵族特别多！
“喔。她们是协会收养的孤儿。金色头发的叫梦妮安娜，梦妮安娜•爱尔雷特，英国人。另一个名为相原紫夕，日本混血。”想归想，修女嘴上可不敢怠慢。
闻言，葛布勒•C•哈利斯的红唇慢慢抿出微笑的弧度。
“是吗？叫档案室的人立刻把她们的资料送到董事会办公室。”
这、这是……？莫非自己道听途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难道说，葛布勒小姐当真是……！！
圣乔治十字协会修女的脸色霎时变了又变。
九点半。圣乔治十字协会负责人敲开常务董事办公室的大门。
一八三〇年的比德迈式红木书桌上静静躺着两张标准彩照。
金发灿灿的少女笑意嫣然的看镜头。娇柔而甜蜜。
绑了深紫色长长发辫的姑娘却在生气。殊不知倔犟的神情妩媚依旧。
两个人又都青春明艳，楚楚动人。正值芳华。
一双美丽的眸子清澈见底；顾盼流波，多少透出对生活的憧憬。
就连书桌后边那位历来端整严肃的女长官也仿佛被感染了。脸色甚佳。
负责人却在心中惨叫，完了完了！
“这两个女孩子，一等手续办好，立刻送去圣加百利勒就读。”
竟无语凝噎。葛布勒小姐，您发善心也要看对象啊！“可是……”
“嗯？”交代完毕，正准备另行他事的女长官感觉苗头不对。
负责人无声哭喊着我死定了，一边不迭解释：
“好几名绅士均表露出强烈的收养意向。两位小姐都是……”
警觉的抬眼，目光敏锐的逼视过来，“『他们』有谁？”
“呃……”如同利箭穿心！
精明的碧绿眼眸微微眯起，“对你既往不咎。说。”
万岁万岁万万岁！
“像是格罗斯夫纳家族的远亲，维克塔爵爷；克罗姆威尔直系的小勋爵；隆达特尔分支的表少爷；萨赛克斯的伊奥多——”千恩万谢之余，赶紧招供实情。坦白从宽。
组合列表上一溜儿小流氓老不修，还全都赫赫有名。
『砰！』红木书桌上的相片顿时跳了两跳。
“……”负责人冷汗涔涔。“再说……”
她皱眉，“还有什么？”
“爱尔雷特小姐的亲族似乎也想接回侄女……”硬着头皮接茬。
一片沉默。须臾女长官发话：“去念书，或者回家。这件事她可以自己选。”
这次倒是通情达理？
“那、那么几位绅士——”
只闻轰隆巨响。负责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翻到在地的红木书桌。
然后葛布勒•C•哈利斯一字一顿地说：“叫、他、们、自、己、来、找、我！”
就此结案。
午后两点钟。安德尔·C·哈利斯在气候怡人的梅德斯通如坐针毡。
可是为什么呢？他困惑的环顾四周。
即使已错过最佳观赏时间，银色枝叶和白玫瑰相互掩映的景色依旧未负锡辛赫斯特（Sissinghurst）之名：充满传说与浪漫、英国人最憧憬的花园。
以暖色调统一起来的农舍花园（Cottange Garden）、香草苑（Herb Garden）、玫瑰园（Rose Garden）看上去并无不妥，坚果树和莱姆树连成的小径也还美丽动人。
从城门处的高塔上可以眺望到的远景更是一如往昔。
……如此说来，问题就在于身边这堆喋喋不休的绅士们。
万能的主，您若果真有灵，应知当设拔舌地狱！
自然。有鉴于绯闻的传播之快，流毒之广，以及《幕后》杂志普及率之高；身为上流社会经常的话题人物，一切关于两位世家大贵族小姐之事的调侃，他有献身娱乐的觉悟。
“对了。据说你堂妹……最近又得罪了不少人？”
但为什么居然会是葛布勒？就因为他们造孽的血缘关系？简直岂有此理！
“不清楚。我们近来很少见面。”哈利斯家堂少爷反应冷淡。
可惜这泱泱世界，不识趣者从来最多。纷纷凑上前起哄。
“第一手消息。维塔爵爷知道竟然是哈利斯家族在跟他抢人，当场气得脸色发青。”
在圣乔治十字任职的阿瑟?斯密得意洋洋的透露内幕，“别说她还是女流之辈！”
另一个克雷欧?道雷夫斯基故作严肃的评论：
“他也确实太老了。依我看隆达特尔不错，尤其是从年纪与生理上。你瞧——”
“哦——。”众人心知肚明，不约而同的拖长暧昧声调。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安德尔都会发觉自己原来恨极了社交界：
你知道的。贵族都嘛是这样。从来不为别人着想。
吐一口长气，掏出所剩无几的良心来晒。“咦，有关你们说的那两位小姐，我什么也不知道。”侧首，状似若有所思，“不过，若要问葛布勒的交友情况，这几天家族都在安排她跟图林根的邦伯赫尔曼爵爷共进晚餐。对方很满意的样子。”
“……”鸦雀。一众好事之徒登时面面相觑，统统闭上了嘴巴。
话说那位生于军阀世家的的邦伯赫尔曼爵爷自小受斯巴达式教育，身材高大运动万能，极富斗争精神；奉行德国人一贯的认死理政策；尤以男女问题上开不起玩笑而著称。个性严肃不是叙述重点，为争风吃醋计不畏牺牲才真叫要命。
坊间盛传前一个社交季里，某个没长眼睛的西班牙富商狗胆包天，竟敢在薇薇安小姐面前无事献殷勤大放厥词毁人清誉并且向其鼓吹分手事宜；惹得爵爷火冒三丈，一怒之下将他栓在豪华轻便马车后边拖着跑了一天一夜，才肯绑块石头沉入泰晤士河。
……听来实在不像假的。
开玩笑！——如斯鲜血淋漓的教训横在前方是还不够多么？
梅德斯通的评议会迫于压力草草收场，夏尔特尔饭店的烛光宴则因时间没到而尚未开张。定于晚八点赴约的总经理阁下瞅着空挡见缝插针，去了趟博斯沃思豪宅。
甫入庭园，便和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大管家打个照面；后者步履匆匆，显然急于离开。
“慢着！给我站住。”未及多想，命令的话语已自嘴里溜出来。
脚步稍顿，年轻的管家多少有些意外，“葛布勒小姐？”
再正常不过了。惯于颐指气使的独裁者暗肘连她自己都觉得稀奇。但总不能在区区一个仆人跟前示弱——特别他还是排行最小的堂弟——纪神•C•哈利斯——的贴身随从！
“听说昨晚你奉命去诺尔庄园接人？”虽然用了疑问句式，语气却很肯定。
银发蓝眼的男人轻轻微笑，“这是尼尔老爷的意思。”
眉眼微弯，四周仿佛泛起一层朦胧的光。
不小心愣住。这样谦和恭顺的表情：温柔，善良，纯粹，真挚。
“……”纪神，你留他在身边其实是为美色所惑吧？
“……葛布勒小姐？”瞄见对方突地发楞，要务在身的年轻管家有些着急。
罢了。反正也不关她的事。“那白痴，我的堂哥安德尔，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安德尔少爷？”惊讶。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就是想问这个？
然而还是细细回想，“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黑发碧眼的女暴君扬高了两道纤眉。明显不信。
愣。忽然间脑子里电光一闪：回程途中。当时主人的堂亲确乎千方百计趁火打劫地诱拐他回答某个问题。“啊！安德尔少爷他……没说什么。”
“嗤！别以为你是纪神的管家就很安全了。”
葛布勒微微眯起碧绿色的眼眸，“说！”
……很相似。但又有些，不太像。
微微低眉，年轻的管家很是不合时宜的在心里嘀咕。
“你——”哈利斯千金甚少遇到顽强抵抗；现下碰了个软钉子，不免又惊又怒。
没打算进一步刺激对方。但也不会就此屈服。只一迳沉默。
简直教人不敢相信！总经理阁下怒目圆睁。我瞪！我瞪！我再瞪！
冷汗涔涔。过分养尊处优的缘故吗？葛布勒小姐好像连——
——哗啦啦。名贵的LV白色蝴蝶包当着伯爵府管家的面被倾倒一空。
“……”他收回前言。哈利斯千金对『用手提袋砸昏你』还是很有经验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概括说来都不怎么好。
要躲吗？还是趁此机会让她消消火？真是，进退维谷……
“……葛布勒小姐。尼尔老爷请你快些进去。”
千钧一发。忽然自门廊处传来天籁之音。
庭园中的两人循声望去，看见博斯沃思的管家站在近旁。
“兰斯科姆！”专横的独裁口吻瞬间化作底气不足的少女惊呼。
年轻漂亮的女性面庞甚至有些微微发红，“好。我马上去。”
干脆利落的撇下数秒前欲砸之而后快的冒犯者，随手接过博斯沃思豪宅管家拾起又收好的LV提包；抬头挺胸，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险险逃过一劫的银发青年简直有点发傻。
须知，此与彼之间，何止天差地别！
然而对方显然自认职责已尽，只微微鞠躬，不作任何解释便功成身退。
恍惚了两秒钟，旋即忆起要务在身。
定一定神，迅速甩开所有疑惑——首先，必须把该做的事情了结。
博斯沃思宅邸不像哈利斯伯爵府；或者说，汉普斯泰德本不似伦敦。
尼尔老爷的庭园实在缺乏那样多的精心巧思，只一味种树。
结果竟然连规划中的喷泉池位置都挤兑掉，幸亏还有汪不错的碧绿湖泊。
跟着兰斯科姆的脚步，眼前不断晃过依稀熟识的旧日风景：小时候。
倒不是多么美妙的回忆。恰相反，每每想起来，总带些痛苦难堪。
葛楚德•格罗斯夫纳先天体弱，本就不适于生育，奈何这世间情深意笃的伴侣从来不愿认输。坚持的结果是终于诞下爱情结晶，然后她早早撒手人寰。没有任何信仰的父亲给女儿取名『葛布勒』——哈利斯家族前所未有的水天使长。
父亲马利克因丧妻之痛离群索居，只愿跟女儿相依为命。打定主意做隐士。
与家族沟通的担子顺势压到了小小的葛布勒•C哈利斯身上。
未觉有何不妥。既然母亲葛楚德亡故多年，女主人的义务自然该由自己来扛。何况面对着格罗斯夫纳的亲戚们，她固然有痛，父亲更要痛上千倍。唯一的问题是，马利克虽说重视教育，却不愿对妻子给自己留下的宝贝过多束缚；总是听凭她随心所欲。
于是临见面前，葛布勒恶补了数个月礼仪。
即便如此，正式会晤依然令她泄气。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群人啊！
甚少出现的莱斯特伯伯姑且不论；A－Level毕业又满分入帝国理工大学的亚克西斯叔叔，还没念完伊顿就被元老会召去处理事务的尼尔•C•哈利斯，险些将前两人挤下家族考绩榜单首列的堂兄安德尔——虽则伊很不幸的应了『小时了了长大未必』的诅咒——但当时，她只能蜷在被子里大哭一场：这些臭男生都是怪物是E.T.是传说中的外星人！
每每聚餐会，不等自由活动亚克西斯就会跑得不见踪影，安德尔第二个消失，尼尔虽然总待到最后却奉行沉默是金根本不懂体谅女孩子主动找话说她也只好拼命摆高姿态以免露怯于是大家都很尴尬剩下的ABCD更完全没水准……男生最最最讨厌！
而她的小姑姑……那誉满社交界的克丽斯丁•C•哈利斯……
“葛布勒小姐。”博斯沃思宅邸的管家忽然停下脚步。
不迭抬头，却发觉眼前空无一人，显然目的地尚在彼方。“兰斯科姆？”
“前几个月尼尔老爷偕同阿米莉亚夫人一道去探望克丽斯丁小姐。”轻轻沉吟。
一愣。随即瞪眼，“那又怎么样？”
“我以为葛布勒小姐也会去。”平淡的语气，答得理所当然。
这次的反应就很快。丝毫未曾迟疑。“才不呢！谁要跟着阿米莉亚行动？”
“好吧。那么您要自己去探望克丽斯丁小姐吗？”倍显关心的语调。
“……才不要！”尖叫。脑门几乎爆出青筋来。
于是博斯沃思宅邸的管家再度走起来，“我知道了。”
“……我才……不要去……”跟着跨出脚步，换了一种不那么坚决的语调重复。
垂下头，自我开解般喃喃低语，“我才不要……纪神都还没去……我去做什么……完全不像话……那又不是我妈妈……”吸吸鼻子，揪紧风衣上的金纽扣。“妈眯……有一头金灿灿的卷发……虽然没那么漂亮，一直躺在床上，表情却总是很温柔……笑笑的，还会伸手抱住我……”两个人根本一点都不像！“我才不要为她去……”
侧过脸，博斯沃思宅邸的管家同情的投来一瞥。
“看什么看！我才不难过！本来就是……只不过是……普通的小姑姑而已……”
抬高下巴，用冷冰冰的口吻重申，“我不去。”
点点头没再多话，博斯沃思宅邸的管家仅能在心里叹口气：
果真如此，刚才又在哽咽什么呢？更不必说那些专门针对纪神少爷的敌意了。
她没有嫉妒谁。
因为用不着。自己也有妈妈。世上最温柔最好的母亲。
何况克丽斯丁姑姑根本没有特别照顾她。那个誉满社交界的『伦敦第一美女』其实冷酷自私得令人发指。当然，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对方懒得正眼看她，她也依葫芦画瓢，总之大家都按规矩来便好。
——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卦？真令人生气！
脑子里深深印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夜晚。
父亲马利克讨厌人声鼎沸你来我往的社交宴会。所以她来了。
刚踏入厅门，远远就看见克丽斯丁•C•哈利斯斜倚在长沙发上，姿态端庄优雅，嘴边噙着淡淡的笑，丝毫未负伦敦第一美女之名。周边理所当然还围了圈男人。
喝茶磕牙顺便大献殷勤，谈笑风生。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种时候过去招呼只会沦为陪衬。暗暗咬唇，提了提裙摆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忽然一阵剧烈疼痛袭来，她收紧手臂站得更直，硬是不肯抱腹蹲地。
如此熟悉的感觉，摆明了是经痛。初潮以来，数这次最难受。
父亲是男性，对女孩儿的生理期没啥概念；她也不愿多添事端。反正不会死人，忍一忍便好。只是花了些时间另作准备，导致来得有点迟。然后不明究理的堂兄表弟们好不容易逮住她的错处，趁机起哄硬要灌她三大杯加冰绿茶威士忌。
“……真是报应。”喃喃自嘲着，前额冒出冷汗。
“葛布勒？你没事吧？”忽然关切的男声在头顶上方扬起。
沉稳得近乎平板。尼尔•C•哈利斯。
她当然听得出直系血脉二少爷的特有音调。可现在自己是因为那种原因才搞得如此狼狈，实在最不想给男生看到。装聋作哑，加快步伐，决心速速离去。
但这男人不识趣。不仅没有滚蛋，而且还亦步亦趋穷追不舍，“身体不舒服？”
真是够了！“走开！离我远一点！”
“我送你去艾雷那里。”哈利斯二少爷立时想起家庭医生。
“我没事啦！”忿忿然扬首，“别管我！”极力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苛酷模样。
很可惜不成功。“你生病了。”望着与其称为『侄女』不如说更像『堂妹』的女孩子，她苍白的面容和虚弱细微的嗓音让他更肯定这一事实。深知对付顽固的病人从来只能以暴制暴，哈利斯二少爷强行拖着人往厅门走，“我送你去艾雷那里。”
“你干吗？快放开！”她拼死挣扎，“我没病！”
怎么可能没有？“葛布勒。你在打抖，还有脸上都是冷汗。”
“跟你说这不是生病！”只不过是经痛而已。假如被艾雷医生当着『尼尔叔叔』的面诊断出来，她宁可现在就一头撞死。
“别动！乖一点，跟我去看医生。”勉力耐心的劝诫。
“谁要跟你去！放开啦！我今晚跟人有约！”奈何『侄女』不听就是不听。
哈利斯二少爷终于开始瞪人，“跟谁约？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去玩？”
“要你管！”偏偏她还摆高姿态。极尽傲慢之能事。
真的有够不可爱！尼尔不禁怒目相向。
须臾双臂一展，干脆将『侄女』纤细的身躯拦腰抱起。
震惊莫名。好几秒的时间里，从大脑到延髓都是一片空白。
“喂！你放开我！过分！你干什么！”蓦地回魂，然后神色惊慌起来，“你——”看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对方劫色的可能，索性抡起拳头。“放开我！”
声誉极佳的哈利斯二少爷只是冷冷抿唇，“安静点。”
然后公然扛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前行。目标是停车场。
她急得咬他，“你又不是我爹地！凭什么多管闲事！”
“你是个女孩子。何况还是我侄女。”虽然吃痛，哈利斯二少爷却一步都没停。
“哈！那又怎么样？就可以随便干涉我的行动吗？”
他终于怒了。转过眼训斥，“所谓不干涉就是看你昏倒在地上吗！”
“我——”无言以对。这个死板、沉闷、完全木头的『叔叔』的确只是关心她。
但这种事教她怎么坦白啊！“我、我真的没生病啊……”
瞟一眼葛布勒不自觉掩落的羽睫。确实不像在撒谎。
顿住脚。叹了口气，“那是怎么回事？”
“那、那个——”她的脸颊直发烫。“那个只是——”
“笨蛋尼尔。葛布勒只是有点女人家的问题。”
忽然插进来的女性嗓音有点懒懒的，却那么清悦。明晰，而又动听。
哈利斯二少爷愣住。“女，……女人家的问题？”险些被口水呛。
忍不住偷偷瞥姐姐一眼。看她那弯若新月的羽睫轻轻上扬，藏了满肚子笑意。
原来……他的『侄女』闹别扭是因为……因为……
急急收回眸光，动作僵硬的不迭放开怀中少女，“对、对不起！”
“我先前不知道。……那个，抱歉！”脸爆红。转身向后，仿佛有鬼在追一般逃窜。
“唉。这么个弟弟。究竟他是像谁啊？”
摇头叹息。然后看回同样僵硬的『侄女』。“要不要来这边坐？”悦耳的嗓音温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靠在沙发上休息一阵，应该就会好多了。”
“呃？”现在情形又是怎样？
眉眼弯弯，直笑得众人狂吞口水。天啦！怎样？是怎样？
——存心要月圆之夜提前么！
“走吧走吧。”没等回应便生拉硬拽，“我的位子在这边哦～”
再次遭遇强迫推销。“等、等一下啊小姑姑！”
明明记得克丽斯丁•C•哈利斯原来的位置是在斜对面。眼前的组合沙发约莫是两张拼起来的，显得更长了——恰好够一个人平躺上去——波特曼少爷正做着示范呢。
“你坐到我的位置了。”笑眯眯的俯身提醒。
达斯特•冯•波特曼呆呆看着比玫瑰花更娇艳的少女，“……哈？”
“你坐了她的位置。”下一秒有人一屁股坐了下来。重逾千斤！
“咳咳咳……咳咳咳咳……亚克西斯……你……”
好痛！腰都被坐断了。杀人啊！
“哼。”不情不愿的站起身，顺便将瘫在沙发上的『东西』拖出来挟在身下。
亚克西斯•C•哈利斯你这天杀的混帐王八蛋！“我把你@#$#$#$%$##@#$#$@……”
“你们坐。”对胳膊下的叫骂声听而不闻，朝两位小姐的方向微微颔首。
莱斯特伯爵长女目睹眼前的一幕，微微眯起笑眼，“有劳二位。”
“……”这是抢劫吧？这是强盗吧？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土匪行径么！
震惊可以镇痛。这是很久之后才悟出来的道理了。
芬芳的玫瑰茶，温热的红豆汤，各色小糕点和花式拼盘，软滑的鸡蛋羹与甚至更难得一见的凉麻薯……很好。这些男人们怕是将整个晚宴上的甜品都搬到他们的基督（Christine，克丽斯丁，意为『基督徒』）女神这儿来了。
半躺在两张拼起来的长沙发上，葛布勒愤懑地咬了一口香芋酥。
呸呸。太甜了。好腻。
“表情不错。比方才有趣得多。”她的小姑姑满意地轻笑。
侄女随即恼恨地反驳，“一定是甜品给害的。我对这些毒药越来越生气。”
莱斯特伯爵的长女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作任何评论。
葛布勒的回答是怒气冲冲地吃掉剩下半块香芋酥。
然后抢在寂静笼罩二人之前发问：“你为什么……忽然想替我解围？”
哈利斯家的人不习惯突然的无偿援助。那意味着额外的高昂代价。
“那是因为，我的好弟弟，尼尔。”克丽斯丁兀自微笑。“很难说他最终不会决定负起责任来娶你。”静静垂下眼眸，“我猜没人希望这种事发生。对吧？亲爱的葛布勒。”
“……”的确如此。这就是说——假如她并非二少爷亲侄女的话！
单手支颐，莱斯特伯爵的长女无意识般将话题继续下去，“何况——”
“『何况』？”葛布勒好奇地重复。
黑发碧眼的优雅美人缓缓回眸。慢慢看了侄女一眼。
然后她说：“我也总是要做母亲的。”
太奇怪了！这算什么回答！完全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
葛布勒整个人都僵住了。神情错愕地盯着对面悠然度日的小姑姑。
克丽斯丁•C•哈利斯，最受莱斯特伯爵宠爱的长女，一般过去和现在进行时的伦敦第一美人儿，将来也是显而易见的伦敦第一贵妇人，然而……母亲……？
这个头衔与眼前优雅难测的女子太不相称。除非……！
“你、你不会——你该不会——”忽然脑子里电光一闪。
她腾地坐直身子，仔仔细细端详起对方来。
可是克丽斯丁体态轻盈，身段苗条，小腹平坦。没有一丝迹象。毫无异样。
哈利斯家出名的『无情美人』甚至冲着困惑不已的亲侄女嫣然微笑。
“你抓不到我什么，亲爱的葛布勒。现在。”
她气得一脚踢在了桃花心木茶几的腿上。不愿继续呆坐着给人消遣，急急抓起提包，“母亲那边还有点事。非常抱歉，克丽斯丁姑姑，我必须告辞了。”
“再见。……傻丫头，嫉恨我做什么呢？若然真想替自己的父亲在家族里站稳脚跟，尼尔才该是你的目标。”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相见时难
